王宮的夜晚，非常安靜。

    明明才是剛過晚飯的時間點, 王宮的後院竟然鴉雀無聲。大臣們早在午後便已離開, 今晚也沒有宴會舉辦，原本該張燈結彩的地方此時零碎地掛著幾顆水晶, 散發著暗淡的光芒，為經過的人引路。

    可經過的人並不多。那些本應在這個時間巡邏的衛兵們，大部分都因為無聊的工作而三三兩兩地在旁偷懶。

    “怎麽了？”

    見村民b有些心不在焉，同行的獵手隨口問道。

    兩人如今身處王宮深處。

    獵手的行動隱蔽且便捷，加之對王宮的布局異常熟絡，理所應當地擔當了引路人的身份。安裏不適合在夜間行動，不得不在王宮門口停了下來, 因此進入的其實隻有眼下二人。

    沒了安裏, 獵手米爾的態度就不再那麽長滿了刺。他對村民b的印象不算特別好, 卻也不差, 至少兩人間還未發生什麽不太愉快的事情, 至於那點兒因為“她是安裏的朋友”而產生的芥蒂，也在幾次愉快的合作中煙消雲散。

    方才他為了引開衛兵而離開了一會兒, 現在剛剛回來, 就見到村民b張望著周圍。聽見了他的詢問後，猶疑地回答道：

    “剛剛看見了一個小男孩。跟……諾維維長得很像。”

    金色微卷的短發, 藍寶石般的眼睛。倘若不是骨子裏正在增長的英氣，勢必會被村民b認成是小時候的諾維維。他在見到村民b後絲毫沒有“她是入侵者”的概念一般，上前跟她隨口聊了兩句。……還順便，為她指了條路。

    “他說, 沿著王宮外圍繞到後麵去，穿過一個花園，……要找的人就在那裏。”

    “……？”

    獵手聞言蹙起了眉。他追問了兩句，根據村民b的描述，更加確定了小男孩的身份——也是，能在王宮自由活動的小男孩，根本就沒可能是其他人了！

    小王子赫爾曼！

    村民b見他凝重起來的視線，心中也隨之想起了這位小王子。她曾經從弗蘭克那裏得知過這位的存在，隻是為什麽，……他對自己絲毫沒有露出懼怕或者排斥的態度？

    明明她在對方眼中，應該是一個可怕的、目的不明的入侵者。

    她低頭看了眼掌中的匕首，想了想，將它收了起來。

    “……有可能是那個騎士私底下交代過，”獵手也有同樣的疑問，“不過，他根本沒有那個時間。王宮外圍戒備森嚴，加上他現在極其敏感的身份，不可能跟王妃接觸……”

    “安裏先生跟王妃？”村民b問道，“他們認識？”

    “……”

    獵手懷疑的目光飄向了村民b。若不是她是跟安裏一同前來的，他可能都得懷疑對方的真正身份了。他疑惑地喃喃兩聲，解釋道：“梅麗王妃是基斯家族的大女兒，那個騎士母親早逝，王妃以前就把他當自己兒子一樣看待。後來在前王妃因病去世後嫁到了王宮，也一直跟家裏保持聯係，……基斯家族最近動作那麽多，不都是為了這位深陷敵營的王妃嗎。”

    “……？”

    眼見村民b還是沒有明白——獵手咬了咬牙，卻並未露出多少抱怨。可接下去的解釋還未從口中脫出，從一旁的樓梯——那重重的踩著階梯而下的腳步聲，讓他瞬間警覺了起來。

    村民b的動作也一樣很快——他們各自尋了個地方以藏身。村民b躲在了樓道下方的陰影處，下來的人並未注意，加之她一身漆黑不甚顯眼，自然就沒發現她。

    “——我要去找王兄！”

    來人的聲音令村民b渾身一僵，黑色的眼睛微微眯起，越過陰影看見了腳步匆忙的諾維維。她此時不再像之前那麽端莊有禮了，甚至連張揚都收了幾分起來，唯一還在她身上的，約莫隻有那抹任性。

    踏下地麵後她的步子仍舊很重，在毛毯上留下了一個印子：“他不能把勇者帶走！勇者是我帶回來的！他應該是我的東西！”

    她身後的侍女欲言又止，看著主人倉促的腳步，卻無力挽留對方。侍女抬起手追上了諾維維，突然發現來自一旁的一道視線——

    她猛地扭過頭去，卻隻見到樓道下的一片陰影。

    “……”

    侍女留了個心眼，回頭跟著諾維維一同向大門走去。

    諾維維的暴躁僅影響了空氣一瞬，旋即便隨著她一起消失在了空氣當中。她離開與出現之間並未經過多少時間，村民b緊盯著她消失的方向，耳邊突然傳來一聲勸阻：

    “殺氣溢出來了。”

    “……”

    獵手從旁邊出現，遮在村民b麵前的隱蔽魔法也隨著時效而失效。他側眸掃了眼遠處，低聲繼續說道：“那個侍女警惕性很高，應該是王子派去監視諾維維的人。”

    他沒有多問村民b突然變化的情緒，隻是簡單提醒後便帶著她繼續往旁邊走去。勇者一般都與諾維維一起行動，可聽諾維維剛剛的那番說辭，勇者這邊，似乎出了什麽意外。

    獵手想了幾個可能——又覺得每個可能性都很高。他又想到村民b口中小王子的說辭，躊躇再三，最後決定順著他所指的方向前進。

    勇者不跟諾維維待在一起的話，就是被王子帶走了……總之，現在的他行蹤不明，唯一的線索就是小王子那句意義不明的話。

    小王子是怎麽認識村民b——又是怎麽知道她要找的人是勇者的？

    或者說他其實並不知道這些、隻是把她錯認成了其他的人？

    獵手狐疑地瞅了兩眼村民b的模樣，被後者注意到後又馬上收了起來。

    天黑的外廊上僅有暗淡的水晶為他們照明。而為了避免被巡邏衛兵發現，他們不得不走下外廊進入了漆黑陰森的小庭院裏。村民b在夜間行動時，比獵手還要得心應手，讓後者為此縷縷感到疑惑。

    本著不與其深入交流的原則，他沒有問太多有關對方的事情。

    王宮的各個庭院由明確的籬笆所分割，想要翻過籬笆，勢必會將其損壞。各個小庭院於中央位置交錯，因而先前的幾個庭院都能找到出入口，可走到深處時，除了經過那個有專人看守的中央庭院或翻過籬笆外，別無選擇。

    獵手藉著魔法倒能輕鬆地翻過去，可村民b在他的魔法下不是用力過猛就是使不上力，無法很好地控製自己的力道——

    “我走小路吧，”她隔著層籬笆說道，“你先走——我聽到遠處有人的腳步聲了，希望你不會打草驚蛇。”

    “……”

    村民b的話其實毫無道理、畢竟他們此行是來救出勇者的。勇者一旦不見了，怎麽可能不打草驚蛇？可獵手通過並不平靜的空氣覺察到了什麽，望著另一邊的方向看了看，心底難免焦慮起來，沒細想：“你小心。我會留下記號，記得跟上來。”

    得到村民b的應答後，他便朝著方才見到的方向飛奔而去。

    他甚至沒有聽出村民b口中的心不在焉。

    方才天邊閃爍過一道魔法的光亮，那純粹的顏色無疑來自於牧師。獵手想到牧師那悶騷的性格，又不覺得他會在會麵之前就著急出手。……可牧師格萊斯一直以來都對勇者尊敬有加，說不定見到勇者後，就一時情急了？

    獵手越想越覺得不妙。他一時之間忘記了吟遊詩人千叮嚀萬囑咐的話，腳下著急地跑了過去。

    “千萬不要放她單獨行動。這丫頭皮得很。”

    -

    村民b在籬笆的這頭、庭院之中，聽獵手的動靜逐漸走遠了，而另一頭緩慢的腳步聲還在繼續。

    那道聲音毫不遮掩自己的動作，十分輕鬆，連帶著也難以尋找到具體的方向。方才獵手甚至對此毫無反應——村民b抬腳朝暗處走了過去，判斷了大概的方向後，藏到了一處籬笆與樹壇的死角之間。

    她壓低聲音，屏息等對方出現在視野之中。她腳下踩穩了地麵，抵著枝幹的背偶爾才蜷曲一點，這點細微的動靜在野外正好能吸引卻不驚動循聲而來的野獸。此時吸引的卻不是野獸，而是人類。

    她等了一會兒後，才稍稍撇過腦袋——

    卻因出現在視野中的那抹耀眼的金色而愣了一瞬。

    ……王子赫德森。

    他溫和又高高在上的語氣瞬間從村民b腦海中蹦了出來，之前在狩獵區見到對方時的記憶此時也清晰可見。魔獸、魔族——他仿佛對一切都胸有成竹的自信模樣又出現在眼前、甚至在林瓦喪命的時候，那自信都沒有任何的崩塌！

    ——“可現在我們——甚至整座主城，都被他壓在手上動彈不得。”

    安裏的話在耳邊響起，村民b渾身一僵，輕輕地咬緊了牙關。她也發現了王子的厲害之處。王子手上的一切東西，權力、勢力、交際，都被他操縱得滴水不漏，為了他的目的而服務。

    他又把自己的目的藏得那麽完美、就連魔族都不知道他做這些的真實意圖！

    村民b冷靜下來，壓下了蠢蠢欲動的手。視野中的赫德森用魔法檢查了周圍一遍——卻因為村民b沒有魔法天賦而略過了她。探尋無物後，他便放下心來，在庭院中已經不再運作的小噴泉旁來回走了兩三圈，最後動用了手中的魔法、令那個噴泉重新開始運作了。

    水聲淅淅瀝瀝地傳來，伴隨著倒映了天空中不妙色彩的折射。村民b見赫德森看著那個噴泉發了好一會兒呆，有些不明白他這究竟是在看些什麽。

    看水？看噴泉？

    她疑惑之際，另外一道聲音從一旁傳了過來：

    “王子殿下。”

    萊昂。

    不用看見來人的麵容，村民b就認出了這道聲音。與小時相比成熟了許多，可腔調還是一模一樣，聽過幾遍了，她短時間內之類不會再忘。

    聲音還在繼續、同時逐漸靠近了她的位置：“現在時間不早了，我記得您晚上還有與首相大臣的會麵，應該不是在這裏看水的時候吧。”

    “……首相大臣。”

    赫德森回過身來，笑了笑，“我記得他是來討論西城的災荒，……”

    他露出的疲倦神色是村民b無法想象的——赫德森視線並未對上萊昂的臉，而是在一旁的庭院上打轉轉，語速也慢了一些，配合著周圍寂靜安寧的環境，沉默少許後緩慢開口道：

    “萊昂，你說，為什麽前朝王要建立王權？”

    “？”

    “明明王權跟神權一樣，都是把人類圈養在魔族劃出的小小的地盤上。……人類膽小怯懦、不思進取，將希望寄托於旁人，又對造成的悲劇視而不見。……無論是神權還是王權，都隻是在以地位上產生的優越感填充自我空虛，它們造成了人類的懦弱與退縮，……人類在安逸的環境裏生活太久。現在的人類裏，多餘的部分太多了。”

    “……”

    赫德森邁開腳步，朝萊昂的方向慢慢走去。聽了他這番話後，萊昂的表情仍舊不變，落在赫德森眼中卻成了另外一副模樣。他輕笑一聲，邊走邊落下了幾句話語：

    “傳說的勇者畢竟隻是傳說。現在的勇者救世主一般的形象已經塑造了將近十年，……是時候打破他們對外物寄托的希望了。

    “將希望一點點摧毀——勇者、國王、預言。挑起戰爭，摧毀城池，逼迫人類麵對急迫而至的危險。一切都已經準備就緒，就差一樣東西。那柄真正的傳說的……”

    勇者之劍。

    聽見這幾個字的時候，村民b渾身一僵。

    傳說中的勇者已經離世，可這把勇者之劍，畢竟是第一任勇者留下的物品——它不單單是名聲響亮，更是一柄讓所有武者都趨之若鶩的武器！

    它能夠救助人類於未來的水深火熱之中！

    赫德森離開了這裏，腳步慢慢，與來時沒什麽差別。村民b腦中的情報順著最後灌入耳中的“勇者之劍”順藤摸瓜地往前推進，還在消化王子的這番話時，被王子留在原地的人就突然間有了動靜。

    “——！”

    村民b因為驚訝而出神。被這動靜鬧得回過神後，下意識地想朝旁邊躲開——

    一道素色的身影慢慢地站到了她的麵前。

    萊昂的臉一向漂亮，就算是那麽令人心煩的表情。他栗色的眼睛來回掃視著村民b的上上下下，就是沒有露出絲毫意外，仿佛從一開始就知道她身處此處。

    相當於被抓了個正著的村民b正欲逃走的步子一頓，旋即神色自若地在那兒站定。思路卻已經被完全打斷，此刻精神高度集中，打算等對方有絲毫動作，便轉身逃走。

    可他上下打量完村民b後，視線最終落在了她的麵上。那對眼睛裏蘊含著過多的顏色，反而讓人不太清楚對方此時所想，村民b此時蹙起眉頭，與他靜靜對視著。

    最後還是對方先敗下陣來——

    “我不是讓你離開主城後，就不要再回來了嗎？”

    他聲音冰冷，毫不掩飾質問的語氣。

    村民b對這麽不客氣的要求，處理起來反而得心應手。她沉默了一會兒，慢慢開口說道：

    “萊昂，你變了很多。我也一樣。”

    “……”

    “現在我們所處的立場，是敵人。”

    “你倒是清楚。”萊昂冷笑一聲，抬起了手，“按照你的說辭，那現在無論我對你做什麽，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如果你能的話。”

    村民b眯起了黑色的眼睛，整個身體都完全進入了備戰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