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變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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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真是神機妙算未雨綢繆,今日若沒有你, 我們可就慘了!”
阿寧道:“還是先回宮吧。”
她們開始往回走,沿途卻看到另一番夏丘國才特有的風景——雨棚。
一排排麵上打了蠟因而並不滲水的小頂棚支在離攤主們不過兩步路的地麵, 輔以幾塊數十斤重的大石將中間那根細杆圍住,既可以穩穩地將那頂棚給撐住, 也不至於耗費其他人力物力來。
夏丘多雨, 每到下雨商販們便要抱憾而歸影響生計, 可現在有了這般雨棚的遮擋, 便是在這漫天大雨中也不怕將貨物染濕,沒了生意。
因而即使是突降暴雨, 商販們也不見得多慌亂,反倒是路上那些忘了帶傘的行人一邊尖叫著一邊躲進雨棚中, 走時以示感謝, 順帶買上一些貨物, 豈不一石二鳥?
由此,便形成了《曆國遊史》中享譽諸國的夏丘國雨中市集這一說。
而發明了這雨棚的人,也廣受百姓的的愛戴, 在民間一直享有極高的聲譽, 可卻從來沒人瞧見過她的真麵目,真實身份。
阿寧在一旁安安靜靜地在一旁聽著, 越聽越是覺得這民間的傳說委實美化了這人許多, 甚至都升華到了南海觀世音的臉麵上, 便有些過了。
‘那人’雖厲害,倒也是個凡胎肉體,和觀音娘娘比,是比不得的。
她們於這漫天大雨中緩慢地走著,也算怡然,卻不知,身後有一人握緊了傘柄猶猶豫豫地跟在她們後麵,而那目光,分明是緊緊盯著阿寧撐著傘的背影。
行至一個胡同口,胡同裏盡頭有一個茅廁,阿寧先是悄無聲息地往前走了一段距離,忽地又麵色一變,以手捂緊了肚子哎了一聲。
“怎麽了?可是鬧肚子了 哎,方才不是剛瞧見了個茅廁嗎?你且快去們,我們便在這裏候著。”
阿寧狀似苦痛地點點頭,夾著小碎步子跑走了。
她行至那個小胡同處,方伸直了背脊,一個猛地轉身,同那人麵對麵撞上了,這下對方是怎麽也賴不掉了。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羨玉,自她前些日子撞見阿寧鬼使神差的進了宮之後便一直心存困惑,心裏又升起些不安,總覺得此事斷沒有表麵簡單。
她也未曾告訴過她人,這般憋著,難免苦悶,韞儀今日稍她上街買些胭脂,他也來了,沒想到竟然誤打誤撞,與阿寧撞上了。
她與幾個丫鬟在一起,隨著便衣,可經由那夜所聞所見,羨玉便推測這群人怕是宮裏出來的,再一看,他們竟是選購食材而來,阿寧原來在薛家做飯的手藝素來不錯,莫非是因著這門手藝被招進了禦膳房做了膳娘.....
可為什麽公主要對此事百般隱瞞呢?對外隻稱阿寧娘家有事需回家一趟,可阿寧明明是入宮去了,為什麽這兩人撒謊?
羨玉控不住自己的腳步,一路著了魔似得跟著阿寧前行,拐進了胡同口正等著,卻不想,剛一出來,已經同阿寧麵對麵撞上了。
對方神色無常鎮定安寧,並不似她這般慌張,向來是早發現她了,特來尋她來了。
意識到這一點,羨玉也放下了心來,總歸手上握有把柄的她,她有何畏懼?
可阿寧臉上太過於鎮定了,反倒讓他有些心虛了起來,當真本末倒置也。
阿寧手執一把素紙傘,將笑不笑:
“那夜一路跟著我的人便是你?”
她問的不是剛才,而是那夜,這讓羨玉又慌了起來,有些結結巴巴地應著:
“我...你...”
這般反應,更加證實了阿寧的猜測,那夜她略微有些感覺,但也並不真切,眼下稍微一試探便水落石出了。
羨玉這個人她是知道的,老太君派到韞儀身邊照顧的,麵上行著照顧之事,卻是安插在韞儀身邊的一個探子,借以觀察韞儀的一舉一動。
也就是說,這人是老太君的人,思及此,阿寧又問:
“你已經告訴老太君了?”
顯然阿寧問道點兒上了,隻有羨玉神色有異,並未立即回答反倒有些逃避地低下了頭:
“這與你何幹。”
她這反應委實有些出乎阿寧的預想,竟一時間猜不準她的心思了,為了不讓那幾人起疑,阿寧也不再同她斡旋,隻是從懷裏摸出一盒東西說了句:
“ 這是公主最愛的胭脂,平日裏我不在,就勞煩你照顧好她了。”
說罷便轉身要走,羨玉有些急切地在她身後問道:
“你便這麽自信我不會告訴老太君嗎?”
阿寧頭也不回:
“隨你。”
羨玉怔了怔,神色越發複雜了起來,她瞧見阿寧出了胡同說了聲抱歉,然後同其餘四個宮女回合,她們並肩走在回宮的路上,阿寧的背脊始終挺直。
她當著一點不害怕嗎 這讓羨玉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見到這個其貌不揚的人的那天,也是兩年前公主嫁入薛家那天,阿寧那副波瀾不驚並不低人一等的模樣。
阿寧是蕭韞儀的陪嫁丫鬟,可卻並非是宮裏人,是以對公主有恩,蕭韞儀特將她一直帶在身邊。
既是陪嫁丫鬟,也是她的知心好友,地位可見一般。
因而阿寧似是從來都與她們不一樣,她不用每日起草出現在府上伺候著主子,縱使府上最忙的時候,也沒人想過去叫她來幫忙,她大多數時候都在韻嵐苑不知做著什麽,時而消失不見,而後又出其不意地出現。
公主卻對此展現了極高的容忍度,她甚至將阿寧的每一次歸來都視作恩賜般,而她的每一次離開也心甘情願。羨玉素來對這點極為困惑,可也無從解答。
是個她極為羨慕而又不解的女人....
羨玉帶著這樣的愁緒回了府,經過大堂時竟偏生與老太君撞上了,忙慌不迭地打了招呼便要離開,老太君喚住她,道:
“這般急慌慌地又是怎麽了對了,那日你要同我說什麽?”
羨玉臉色一變:“回,會老太君,不過一點瑣事罷了。”
說罷,便有些逃也似的走了,老太君的貼身嚒嚒如涓道:
“太君...”
“這幾日留意著點。”
“是。”
這日,阿寧照常在夜裏尋著時間點兒入了得閑殿,元祿難免好奇,於是在路上,破格多問了句:
“這病治的怎麽樣了?”
阿寧睨他一眼,元祿嘿嘿摸摸頭傻笑:
“我那日偷偷戳破窗戶瞧見了,委實好奇的很,陛下這病已經有好些年頭了,可有法子完全治愈?”
阿寧道:
“我自然不能給你個百分百完全的答案。唯一能做的不過盡夠人事罷了。”
“哎我知道我知道,咱家也不願瞧著陛下再因著這病讓人詬病,我知曉你本事大,眼下可一定要盡力呀!”
阿寧輕輕點點頭。
但其實她今日是有些心緒不寧的。
入了殿,以往都伏在書案前批閱奏折的人此刻卻不在,阿寧也不說什麽,隻是先一步走到龍榻的邊上,將藥包展開仔細將那長短不一的銀針擦拭幹淨,用以幽火炙烤一番消毒。
待一切準備就緒,還不見他的身影,阿寧也不惱,便略微靠在床幃上小棲一番,整理著頭腦中繁雜的思緒。
今日下午,九姑娘特地來找過她一趟,不過簡單地問候了幾句,旁敲側擊地說了些什麽。
無非是今日出宮之事,她故猜想,她與羨玉哪一出怕是被那四個丫鬟中的哪一個瞧見了,特去告了狀。
也談不上告狀,隻是如實稟告,這些人對於九姑娘的忠誠度是毋庸置疑的。九姑娘也並未多問,阿寧謊稱那人是自己遠方的表妹,九姑娘也不再說什麽。
可要想查到羨玉的身份也算不得什麽難事。
再加上老太君那邊,這兩件不算多好的事情疊在一起便有些煩人了,可再是如此,也比不得眼下這暴君避不見人的態度讓她煩躁。
她當然也是有脾氣了,隻是多年遇不上一件足以讓她煩心之事便有些生疏了,可眼下這才多大點事?
身份的暴露?暴君的逃避,竟也足夠讓她生出些煩躁來,當真是退化退化了,從前風雨在前也不見驚色,眼下卻學會了小題大做。
委實作孽,作孽。
唯有小歇半刻,頤養心神。
“看了,自然看了,其中最讓孩兒警醒的,還是那句‘羊有跪乳之恩,鴉有反哺之義。”
羊羔跪乳,烏鴉反哺,做子女的,當屬孝敬父母,長輩,方覺無愧於心。
這話一出,老太君也捂著嘴笑的愉悅,佯怒地斜睨了薛景衡一眼,嗬斥道:
“終日隻知道油嘴滑舌,巧言令色,真是沒個正經。”
再沒正經,亦是薛家嫡長子,哪能不疼愛呢?
蕭韞儀在一旁聽著那三人的動靜,臉上雖始終帶著恬淡的笑,可身子卻不知怎地有些乏了。
那之後老太君拉她坐下敘了敘家常,親切地噓寒問暖,蕭韞儀更提不出要先行一步回房歇息了,這般稀裏糊塗也不知答了些什麽,心不在焉地,尤其能感受到薛景衡偶而向她投過來的灼熱目光,這使得她更加坐立難安。
這番寒暄終於結束了。
薛景衡在老太君灼人目光下將蕭韞儀送至韻嵐苑門口,明明是最為親密的夫妻二人,這一前一後淡漠生疏的模樣卻讓人瞧著怪異。
雙方各懷心思,彼此也不說話,就連薛景衡也再不似方才那般活潑討喜的模樣,韞儀隻管低著頭走著路。
行至屋前,薛景衡朝她欠欠身,恭敬有禮:
“那我便不打擾公主歇息了,近日來晝夜溫差極大,還望公主好生照料著身子。”
韞儀抬起頭來,精巧的臉蛋瑩白雪潤,微微一笑,淺淺綻放如春日桃花,眸中是掩不住的愉悅:
“多謝夫君。”
這位公主大人雖盡量學著端莊賢淑,可有些小情緒總歸是掩不住的,譬如眼下這鬆了一口氣的笑。
薛景衡微眯了眼,不再說什麽,韞儀轉過身子欲進屋,可薛景衡又突然道:
“我與公主的協議可還算數?”
韞儀一下僵直了身子瞧著他,小心地問道:
“何以突然...可是有什麽問題?”
薛景衡這時卻突然眯了眼哈哈一笑:
“沒什麽,隻是想告訴公主一聲,您的表現非常棒,無論是在老太君麵前,還是在府上。”
韞儀明顯地鬆了一口氣,朝他淺淺一笑,薛景衡朝她做了個請的動作,韞儀便進了屋,掩了門。
薛景衡看著那道緊閉的房門,唇角微勾,眸中卻再無一絲笑意。
……
“你便是半桃?”
嬌俏的羅衣少女略微輕哼了一聲:“你又是誰?何以要見我?”
麵前人鎮定安然,縱使麵有半寸長的暗紅色胎記,她卻並無任何自卑自憐之意,反倒瞧著比她這個漣漪閣有名的花魁要更自信些。
不過一個毀容醜八怪罷了,竟如此囂張。
“我是誰並不重要,今日我前來,卻是為了小侯爺薛景衡。”
薛景衡三字一出,半桃瞧著她的麵色便有些微妙起來了,細眉微蹙,麵色古怪地發問道:
“素聞十公主生來貌美如有傾城之姿,莫不就是你這個醜八怪罷...”
阿寧失笑,想麵前這位空有一身好皮囊的花魁姑娘倒是膽大,把她當做了蕭韞儀,卻全然沒有伏低身子作揖的打算。看來薛景衡平日裏沒少給她好處,特才養成了這般目中無人的秉性。
見她笑了,半桃也不自覺紅了臉,笑自己真是糊塗了不是?那位識大體,知分寸的公主殿下哪裏能自降身價來此風月場所?
可既然眼前人不是她,那又是誰?
“你無須揣測我是誰,小侯爺自然會告訴你。我今日前來,亦是為了他而來。”
半桃起先還有些困惑,這下是聽明白了:“哦,我曉得了。你並非公主,卻是代替公主而來。怎麽?識大體的公主殿下終於受不了自家夫君夜夜沉迷溫柔鄉,故——”
一道清脆的巴掌落在珍兒嬌嫩的臉上,她捂著臉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阿寧又端起了那杯茶細細打量,輕輕淡淡地看她一眼:
“公主殿下豈是你等平民能隨便議論的了?”
半桃也不知是被她話裏意思嚇到了,還是被這一巴掌給打清醒了,竟乖乖巧巧地,一聲不吭。
可那清透的眼神中又含了絲不甘。
阿寧又道:“我今日前來,隻問你三個問題。”
“第一,薛景衡總共在你房中歇過幾次?你每月月事又是否準時,負責照顧你起居的丫鬟近日來總去了藥鋪三次,且此次拿的都是保胎藥,你的老板班懸可知道?”
“第二,這孩子要是生下來,你可確信要抱著孩子入薛家的門?公主在上,便一生為妾,從此無論對錯,你的夫家都會將帳算在你的頭上,沒人能幫你。”
“第三,你可確信薛景衡並非真一時玩樂,圖個消遣而是真心待你?”
半桃臉色刷白,哆嗦著嘴顫顫巍巍地:“你..你怎麽會知道...”
阿寧又道:
“當然,你一個風月花魁,取悅男子本是職責所在,小侯爺到你這兒來花錢買樂子也無可厚非,不過凡事需有個度,莫要過了線,讓人瞧見了,竊竊私語,壞了公主名聲便不好了。
你說是嗎?殿下宅心仁厚不予計較,可其他人便不一定了。天子腳下,還需謹慎行事才是。”
半桃的嘴一張一合,雙目茫然失序,她的身子在輕微地發著抖,想要說些什麽,可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最終,半邊身子落了空跌坐在地,碎了青瓷杯,發出一聲不小的聲響。
“我是,我是真心愛他...” 一聲輕喃,又是說給誰聽 。
阿寧越過她出了屋子,剛一打開門,班懸挺翹的鼻尖就湊了上來,左瞧瞧,右看看:
“如何?”
阿寧道:
“上好的前朝青釉便這麽碎了,委實可惜,可惜。”
班懸黑了臉:“....”
透過未關嚴實的門,能瞧見屋中半跌半坐在地上的美人雙目呆滯,嘴唇微張,失魂落魄的模樣再不見往日的意氣風發。
班懸嘖嘖歎氣一聲。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啊。
搖著折扇緩緩退去,再懶地管這些無用之事,行至半路,卻又聽見一聲清脆聲響,班懸臉又黑了一半,精心收藏的青釉瓷杯叫人如此對待,真乃罪過,罪過。
無奈,折返,卻聞空氣中一股濃鬱的腥甜,他皺了鼻尖以扇掩麵,湊上去一瞧,隻間地麵上一灘鮮紅血液流淌,到了門邊,不小心染了班懸的白麵靴,後者嫌惡地往後退了一步。
屋內,美人一手執青釉碎片,脖頸間一道深深的血痕。
半響,韓七走過來,詢問:
“爺,如何處置?”
班懸淡淡地揮了揮扇子幽幽歎聲氣:“埋了埋了,送些錢財去她老家。”
家丁應,不到半個時辰便將此事處理地幹幹淨淨。
班懸今天特地守在了大門前候著,時至傍晚,果見一熟悉的麵孔出現,班懸迎上去,熱情地打了招呼:
“小侯爺今日來的遲了些啊。”
來人正是薛景衡,對於班懸的突然示好有些摸不著頭腦,但還是禮貌地點了點頭,班懸見他腳步匆匆,於是又道:
“小侯爺可是要去找半桃?”
薛景衡點點頭,班懸又道:“真是不巧,半桃下午的時候已經叫一位京城的富商給贖了身接走了,所謂天下無不散之筵席,還望小侯爺節哀。”
“哦?” 薛景衡麵色露出些詫異,許是有些惋惜,可他很快地又恢複了平靜,道:
“既是如此,薛某人也不勉強,今日便開間雅間獨自飲酒作樂也是好的。”
小侯爺進了閣,神色輕鬆。
班懸搖了搖扇子,臉色微妙。韓七湊上來,詢問:
“爺,人已經埋到後山了,錢財也送去了,家中有個盲母,聽了這消息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
班懸想了想:“這樣,後院還有些餘下的幹貨,也一並送去了罷。”
韓七也不說什麽,隻是隱隱覺得今日的爺堪堪算得上大發慈悲了。
他卻不知,班懸隻是突然,很是可憐那個為情所困而選擇了終結自己生命的半桃罷了。
前一夜還在床底間溫柔低語的人,又怎會在第二日默不作聲地選擇贖身走人?憑借薛家的地位,要想找到一個富商談何困難?
班懸自認自己這些個理由委實牽強的緊,無奈小侯爺根本半點不在意,問了不問一句。
自古情為苦,也真是不值當,不值當。
可她還是這般略含忐忑地入了得閑殿。
她姿態得體,款步生姿,微抬著頭,背脊挺得極直,宛如幼時那般規律自己的長尺仍覆在背脊之間。
雖心裏有些急躁,可她也隻是微微加快了步子,夏日清風拂過她瑩白的臉頰,將她鬢發撩起,幅度卻不大,反倒為她增添了一抹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