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清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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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表姐一生良善, 縱然被別人赤口毒舌的辱罵, 恐怕都不會說出惡婦這種話。”寧澤說道。

    采蘋點點頭,他們家小姐溫潤謙厚,這些年來這種情況何止一次, 小姐都不曾動怒過, 有時候她忍不得還都被小姐強壓下了。

    采蘋道:“表小姐罵二夫人,奴婢雖然覺得痛快, 卻也覺得表小姐太……”

    後麵的話采蘋沒說, 寧澤也知道她是在指責她不知分寸, 她掐了掐手心,道:“我答應代替表姐卻不是要來受欺侮的, 人俯仰一生有可忍有不可忍, 小田氏這種人我卻忍不得。”

    寧澤想若非自己多活了一遭,也不至於暴跳如雷,正因為知道世事艱辛,知道韓儀清命不久矣,才更覺這兩人可惡, 她罵人采蘋覺得不妥, 然而這對母女對她的“反常”卻一無所覺,此時她才明白韓儀清說的那句“別人何曾知道我是什麽樣”是多麽心酸。

    此時時間已不早, 日光已偏斜,照在九曲回廊上一段明一段暗。那對母女一前一後走在上麵, 華服錦裳, 款步挪移, 竟然也能搖曳生姿!

    采蘋不太理解寧澤這些心思,隻是這位表小姐的行事讓她有些忐忑,總覺得自己走在懸崖邊上,一個不慎就會跌落到懸崖下,她轉過頭看菱花還是笑嘻嘻的,笑意中帶了點揚眉吐氣的意思。

    菱花朝她做了個鬼臉,若是采蘋知道了在瀑泉亭的那一幕不知道作何感想,她和采蘋不同,心大又愛玩鬧,她心裏其實十分喜歡這個表小姐。

    出了正廳轉過幾道洞門,到了遠香樓前寧澤突然有些膽怯了,因為她的重歸不該死的人死了,她怕韓儀清也因為她減了壽命。

    三樓的支摘窗被支起,魏萱的聲音傳出來,聲音已經鎮定了許多。沒有哭音,也沒有互相安慰,語音淡淡,在說:“時棱又長高了,長得又機靈又可愛,就是還老纏著那位伶人,你舅母也是心寬,都不圈住她。”

    “時棱小丫頭主意大,倒和澤表妹小時候有些像,一旦定了主意別人再哄再騙都是無用的。”

    聲音輕弱,尾音纏綿,是韓儀清的聲音,寧澤提著的肩膀一鬆,這才鬆口氣,如今是正德九年秋,距離正德十年春還有半年,她想著韓儀清不會有事,卻又怕因她之故有了變化,此時聽見韓儀清醒過來了,才覺得輕鬆了許多。

    寧澤進樓嗅到一股藥味,似乎是在廂房中熏了艾草,她走到西廂門前,又聽到魏萱說:“這可不像,澤兒小時候傻傻的,可沒有時棱這般機靈。”

    “姨母偏心了,同是你的外甥女,你怎麽能褒一個貶一個。”寧澤笑著邁進來,麵上也作出一副不曾擔憂的模樣。

    魏萱看到她,從繡敦上站起來,拍了拍她的頭,有些氣惱的說:“我原說錯了,還是你表姐說的對,是像,鬼主意都大,那魏國公府也是你可以亂闖的,你到底偷偷跑哪兒去了?”

    寧澤卻不能告訴她,笑嘻嘻含糊著不作答,等到魏萱走了,她才神神秘秘的將紙箋掏出來遞給韓儀清,韓儀清給沈霑那封信不過是為了紓解自己的一腔情思,她並沒有想過能得到回信,現在有了回信也不覺得欣喜,有些兒郎誌在四方,豈會因為一個閨閣女兒生出纏綿的心思。

    寧澤見她低頭看信,臉上卻無喜悅,問道:“這回信表姐可覺得滿意?”

    韓儀清笑笑說:“字寫的真好。”

    對於信中內容卻一字未提,她不知道寧澤是如何得到這封回信的,卻也不想問。若她隻是普通的病弱,若是她能嫁給沈霑,她想她必然能與他舉案齊眉,到最後她應該真能得到信裏的這種回應。

    雖然並無欣喜,她還是喚了采蘋拿了方檀木匣,珍而重之的將信放了進去。

    晚上入睡前寧澤才發現迎春花的手帕不見了,她翻找了一陣,還是沒找到,心知手帕估計遺漏在了魏國公府,幸而這個手帕除了李暄和他的護衛別人不曾見過,她想到這裏才略略放心。

    ——

    這日下了早朝,宣德侯陳豫頓步半天還是轉道去了乾清宮,他現在的官職是都察院左都禦史,都察院作為天子耳目風紀的部門,他曾經又是當今聖上的老師,他有責任向皇帝進言,縱然每次都讓他覺得無濟於事。

    在乾清宮門口卻遇到了身著飛魚服的年輕人,這人長得人高馬大,狹長眼有幾分凶相,是錦衣衛指揮使薑淮。

    薑淮向他行禮,並無多言,略一頓便要繼續前行,陳豫卻叫住他道:“薑大人,老朽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薑淮愣了愣,他們錦衣衛和都察院雖然都是監察機構,走的卻是兩種路數,兩方素無瓜葛,倒不知道他還有話同他說。

    “陳侯言重了,您請講,下官洗耳恭聽。”

    這件事情陳豫也不能確定,這半年沈霑一改往日作風,開始張揚行事,他做的那些事都傳入了京城各家權貴中,他有派人去查實卻一無所獲,似乎一切隻是傳言,而這些傳言的源頭似乎便是來自於錦衣衛。

    陳豫道:“錦衣衛身為天子近衛,代行天子事,揭發監察文武官員本是你們職責所在,隻是有些人現在還動不得,大長公主還政不久,聖上還不熟悉政務,若一些官員遭了彈劾會牽扯甚重,甚至會動搖國本,還望薑大人三思而後行。”

    薑淮笑著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道:“錦衣衛不過是聖上的耳目,我們耳目隻需將看到的查到的一一上稟就是了,至於結果會如何,那是由聖上裁奪的,我等可不敢隱匿不報。”

    陳豫又問道:“薑大人可有查到實證?”

    “陳侯這就是難為下官了,這卻是不便告知了。”

    看他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陳豫便能猜到錦衣衛應當是真的查清了什麽,兩人作別後,他進了乾清宮,卻見莊嚴肅穆的宮殿裏,掌印太監劉瑾正領著一幫小太監摔跤,正德帝坐在寶座上樂的拍手笑。

    正德帝見他來了,因為幼時被訓斥的印象猶在,笑容不覺淡了些,坐姿也正經了幾分。

    大殿中橫七豎八躺了許多奏折,被這些太監踩來踩去,陳豫彎腰一個個撿拾起來,雙手捧著放在禦案上,收拾好向他行了叩拜大禮,正德帝倒是嚇了一跳,他雖然是皇帝,但陳侯曾經是太子太傅,除了在朝殿上,陳豫已經許久不曾行過如此大禮,他有些不舍的揮手讓劉瑾帶著小太監下去,走下寶座扶起陳豫道:“老師何故如此?您有話說便是,朕都聽著。”

    陳豫道:“今日早朝時,六部許多人上書奏請沈霑兼任文淵閣大學士,臣次來是想問問皇上是否準了這道奏折?”

    正德帝便笑了,他並不覺得這件事值得陳豫如此隆重,一個小小的分權機構他並未放在心上,不過他也有準備,從禦案上翻了一陣,拎出一道折子遞給陳豫,陳豫打開一看見落款便是江淮。這是一道密奏,上書了各級十幾位官員賄賂沈霑的經過,罪狀條條件件列的清清楚楚。

    正德帝笑問:“朕這些近衛能力如何?恐怕你們都察院連些皮毛也沒查到吧,朕知道老師擔心些什麽,隻是朕這個表弟到底年少,有這些罪證,若他將來真有異動,老師還怕朕治不了他的罪嗎?”

    曆來查證講究人贓並獲,這些罪狀向他們這樣的言官可以列出無數,至於是實情還是胡謅就要看能不能查實或者屈打成招了。

    陳豫放下折子,突然覺得錦衣衛指揮使薑淮未必就真的是如他自己所言隻為耳目,他又問:“看皇上意思是準備讓沈大人兼任文淵閣大學士了,隻是如此放權下去,將來恐怕不好收拾。”

    皇帝可以直言,他卻不敢說沈霑有反心,但自大長公主監國以來權勢日漸分散,如今再不是先祖時皇帝一言堂想懲治誰就能懲治誰的時候了。他看沈霑近日來的動作,下一步似乎又要對西部幾位藩王動手,這不能不讓他多想。

    正德帝卻道:“老師多慮了,朕這個表弟身體不好,他縱然有這個心恐怕也沒這個命。朕的父皇對不起他,害的他自幼就受了十分的苦楚,朕自然要防著他……”他晃了晃手中的折子,似乎在說這就是沈霑的把柄,又接著說道:“可是他畢竟是姑姑唯一的兒子,這也是他第一次向朕提要求,朕不能不答應他。”

    陳豫並不是直言死柬的人,但有時候多少要說些重話這位皇帝才會放在心上,他想了想道:“皇上,馬陵之戰中孫臏製造假象迷惑龐涓,誘敵深入,龐涓兵敗羞愧自戕,臣恐沈大人是故意為之。”

    正德帝想了想不能做出決斷,有些猶豫,招手讓劉瑾進來,問他:“你如何看待朕的表弟沈霑?”

    不說官名,隻說表弟,劉瑾是個人精,知道正德帝還是護著這位沈大人的,笑嗬嗬道:“前些日子皇上您不是還在沈大人麵前抱怨說奏折累牘連篇,皇上您看著疲累麽?再者大學士又不止一個,微臣瞧這沈大人隻是想為您分憂。”

    正德帝顯然比較受用此話,話到此處他已經有些懨懨,又招手讓小太監進來玩樂,陳豫不便再多說,告退出來。

    關於沈霑,他一麵怕錦衣衛壓的太緊致使他有反心,一麵又擔憂他分權過重架空了當今。隻是如今這個局麵似乎他再做什麽都已經無濟於事,他走出乾清宮的時候卻見沈霑正帶著護衛走過來。

    昔年他教授太子,沈霑也曾跟著他讀過幾天書,見到他倒是先行了個晚輩禮,沈霑不愛多言,打過招呼便走,陳豫今日再次攔了人,突然問道:“沈大人怎麽看待這天下人?”

    沈霑一聽腳步立時頓住了,這位陳侯是個廉潔奉公的好官,前世在正德帝被殺後還是他主張迎他進城,此時聽他如此問,想了想,道:“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這個回答陳侯可滿意?”

    這張臉上帶著淡然的笑,雖然隻和他二兒子陳嗣冉一般大,卻已在朝中浸淫數年,本是走馬章台的年紀卻讓人摸不清心思。

    陳豫又道:“沈大人所作所為似乎有違此話。”

    沈霑竟然點點頭笑了笑,再不多言,踱步去了乾清宮。

    關於沈霑,陳侯一直記得一件事,當年沈霑跟著他學習的時候,他出了份考卷讓他們品評聖人之言,當時沈霑在上麵隻寫了東坡居士的一句詞:人間有味是清歡。

    陳侯遠望那道背影,有些少年意氣,步履卻十分從容,不知道這人年齡漸大是否還記得曾經年少時的赤子之心,陳侯負手而行,有些憂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