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芳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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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眼便至陽春三月, 又是草長鶯飛的季節, 韓儀清讓莊嬤嬤給她換上青色挑線繡柳枝的褙子,又梳了淩虛髻,搬了竹椅躺在湖邊柳條下, 日光暖暖的, 讓她覺得身體略微舒展了些。

    魏時枟過來的時候看她正睡著,將從杏花樓買的糕點遞給莊嬤嬤, 手裏拿過莊嬤嬤的扇子給她驅趕飄來的柳絮。

    韓儀清睜開眼的時候感覺到有手指觸在她人中的位置, 似乎是在試探她是否還活著, 這手指纖細瑩潤不是莊嬤嬤的手,她歎口氣略坐起了些, 便看到一個冷清雅致的姑娘正在給她趕打著旋兒無孔不入的柳絮, 她心裏歎口氣。

    魏時枟見她睜開眼忙收回了手指,她性子偏冷,最會粉飾太平,即便尷尬你也看不出來。

    近日有兩件喜事,一件是十六歲的魏時枟終於定親了, 婚期定在六月十八, 定的是她自己相中的陳嗣冉,她也算得償所願;另一件是沈家也給韓儀清下聘了, 足足給了五千兩的聘金,三牲海味自不必說, 還特意送了幾匣子妝發, 各種飾物精巧細致, 寧澤過來的時候特意給她挑了幾對。

    她現在耳朵上帶的就是一個紅玉雕刻的五瓣花,鏤空的部分透著亮光,像是日光透過樹葉縫隙照下來,一閃一閃,讓她整個人看上去不至於過分憔悴。

    魏時枟一眼注意到了這個耳墜,誇道:“這個好看,襯你,是寧澤那丫頭送你的吧?”

    韓儀清點點頭,寧澤現今已經不住在別莊中,侯夫人田氏以身體有疾為由讓身體好了的“韓儀清”回侯府侍疾,而魏萱也因此不方便過來看她,隻好留下莊嬤嬤照看她。

    冬日裏她有一次差點便去了,那次寧澤慌慌張張的要去找沈霑來,隻為了能讓她再見他一眼,她也想,都想慫恿著寧澤前去,最終卻還是拉住了她,她此生縱然短暫也不能這般任性,而且見了又能怎樣,終究不是她的。

    想完這些她抓住魏時枟,拉她到身前,仔細看了看她,這次是魏時枟定親後,韓儀清第一次見她,有件事她一直憂慮,問道:“你可告訴陳二公子,這些年在荷花湖中彈琴的是你了?”

    魏時枟揮扇趕跑又一簇柳絮,清清淡淡的說:“沒有。”

    這事上韓儀清知道魏時枟有自己的計較,她本不應該多說,但是近來她清醒的日子越發少了,每次閉眼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醒過來,便越發覺得時間可貴,在不必要的事上糾葛實在沒必要。

    於是勸她:“陳二公子也是自幼嬌寵長大的,聽澤表妹說他做事灑脫隨意還有些書生氣的固執,看他對待澤表妹這件事上的態度,可以看出他不是個靈通的人,萬事恐還要你點撥他,你莫要也跟著固執,明明你們是知音,可別鬧到最後白頭如新,誰也不了解誰。”

    魏時枟“嗯”一聲,也不知聽沒聽進去,轉頭進樓拿了茶和糕點過來,道:“我一大早就去了杏花樓,排了好長時間才買到百合茯苓糕還有蓮子銀耳片,你多少吃一些。”

    韓儀清不忍拂了她意,接過吃了兩口,雖然都是潤肺的食物做的也不黏膩,但是她已有好些天吃不下東西,勉強吃了兩口又嗆咳了一陣。

    送走了魏時枟,第二日卻來了個她想不到的人,是黃秀梅。

    莊嬤嬤本要攔下她,她卻堅持,韓儀清透過支摘窗聽到她說:“韓儀清就在繡樓中,我雖然不愛搭理俗事,眼睛卻不瞎心更不瞎,真以為我認不出來誰是誰啊!”

    說著話就闖了進來,步子踏的很大,能聽到蹬蹬蹬的上樓聲,她轉過六角屏風果然看到韓儀清歪在榻上,瘦的都有些皮包骨了,哪裏還能看出往日秀麗的模樣,她一看就紅了眼眶,坐在繡敦上,背轉身,說是來看人卻並不搭理韓儀清。

    韓儀清笑她:“以前你隻是嫌棄家長裏短瑣碎,現在都成了不愛搭理俗事了,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出家為尼了呢。”

    黃秀梅這才轉身麵對她,生氣道:“你明明對誰都和善,偏偏愛促狹我,真是不招人喜歡。”

    韓儀清知她肯說話氣便消了,笑問她:“你是如何識破的?”

    如果不是魏國公夫人壽宴上寧澤強出頭,她還未必能瞧出來,韓儀清雖然是非分明,看到人落水了第一件事肯定如她一般想著該如何張羅著把人救上來,而不是直麵矛頭,說來也並不一定有這個膽氣罵那些公子哥。

    沈家下聘的第二日,她去弓高侯府賀喜,兩人在抄手遊廊上遇見韓儀琲,韓儀琲冷哼一聲,十分不客氣的說:“你別做夢了,我才不會和你一起嫁給那個病秧子!他那裏比得過徐公子分毫。”

    她雖然不喜歡沈霑近來的作風,但當年他十五歲中了狀元,騎著白馬遊走在長安街上時,她在茶樓中見過的,他當時穿著圓領緋色狀元朝服,腰係光素銀帶,所謂“金鞭美少年,去躍青驄馬”,豈是徐呈那種紈絝可以比擬的。

    她旁邊的“韓儀清”聽了韓儀琲的話未曾反駁一句,卻在韓儀琲從她身邊經過時從容的伸出腳,讓這位姑娘摔成了個貼地烏龜。

    貼地烏龜是個沒種的,爬起來一路哭著去和她祖母告狀,可惜她不知道韓儀清身份今昔不同往日,再也不是她祖母能拿捏的了。

    她那時候便確認了眼前這個“韓儀清”並非韓儀清。

    黃秀梅道:“你那位替身做事太過直接,不像你總是思慮再三,其實破綻頗多,也是後來我才想起來魏國公夫人壽宴那日,她吼人的時候嗓子可是好好的。”

    韓儀清忙道:“那是我表妹寧澤,可不是什麽替身。”

    黃秀梅不以為然,是表妹也是替身啊,她確實是不問俗事的,你同她解釋一通她也未必就明白誰是誰,她也不願知道背後原因,自然不問。

    韓儀清又道:“你可有些不厚道了,你既然早知道,為何憋到今日才來瞧我。”

    “到底誰不厚道了?你這可就是賊喊捉賊了。”

    黃秀梅斜睨她一眼,她昨日做了個夢,夢見花兒枯萎了垂下花苞,她覺得不吉,今日一大早便趕來了大興,又說道:“春天來了,花兒都開了,你騙我的事自然也過去了,我便來了。”

    今日有風,迎麵吹來一股淡淡的香氣,黃秀梅嗅了嗅道:“這莫不是杏花開了?這才三月初,今年開得倒是早。”

    為了印證她的話,春風透過窗縫隙卷進來些粉白的小花瓣,韓儀清看了眼睛一亮,今日她覺得精神好了許多,自己撐著要下床,黃秀梅忙起身扶著她,她走了幾步到靠牆的多寶閣上取了兩個匣子,抱在胸前。

    黃秀梅好奇問:“什麽東西這麽寶貝,也給我瞧瞧。”

    韓儀清笑說:“一些墨寶,不給你看。”

    黃秀梅便沒再多問,莊嬤嬤見韓儀清起來了,走過來背起她,又勞黃秀梅搬了竹椅出了遠香樓,走了沒幾步便見幾株杏樹,昨日還是花骨朵,今日真的開了些。

    韓儀清躺在竹椅上,伸手去接飄飛的花瓣,有些落在她的肩頭,讓她又想起那日遇到沈霑也是在這樣一個日子,路旁也有許多杏樹,風一吹帶了些花朵落在他肩頭,那時候他嫌棄她太遵守禮教,她聽進了心裏,因為她的話她學著改變。

    到了今日她覺得這一生雖然短卻也活出了些自我,她同沈霑其實就是一場偶遇,她並不了解他,與其說喜歡更多的是牽念和遺憾,遺憾不能和她譜寫更多事,遺憾不能和他一路相伴。

    韓儀清看向杏花枝頭,道:“秀梅你再幫我多采一些花瓣撒到竹椅上,這杏花香氣沁人,聞著舒服。”

    黃秀梅依言又采了些撒在她身上,撒下去時卻又覺得不吉,有些生氣道:“像撒紙錢似的,我不采了。”

    韓儀清笑笑,不采便不采吧,又說:“你自己去逛逛,我有些累了,先睡會,待會兒再和你說話。”

    黃秀梅怕擾她休息,沿湖走了幾圈,直到她的丫鬟叫她回去,她才過來和韓儀清告別,卻見她還在睡著,她輕輕叫了她兩聲,她還是一動不動。

    黃秀梅覺得心裏有根弦繃緊了,她做出了和魏時枟一樣的動作,手指伸到她鼻尖,隻是她沒有魏時枟幸運,此時的韓儀清已經沒了呼吸。

    莊嬤嬤似乎早有所覺,卻還在驅趕著時不時撲來的柳絮,淡淡說道:“小姐去了。”

    黃秀梅“嗯”了聲,她感受到了,韓儀清懷裏還抱著那兩個匣子,她打開看了眼,一個裏麵寫了一首詩,是王維的相思,她有些後悔,她若早知道會多給她采擷些杏花。

    她又打開另一個匣子,那是一幅畫,畫中人一襲青色春羅衫,肩頭落了些杏花,這人她們都見過,她和韓儀清常常因為這個人起爭執,但是韓儀清不知道的是,關於他,有一點她是和她一樣的。

    這世上何止韓儀清一個懷著春思的女兒,隻是她卻是最可憐的那個。

    黃秀梅還不能接受眼前的韓儀清再不會回應她,她知道不雅,但是還是蹲在地上嗚嗚哭了起來。

    魏萱和寧澤過來的時候,韓儀清已經冰冷冷,沒了一點溫度。寧澤晃了晃她,以為她會再睜開眼,然而不會再有,她轉身走到遠香樓前,那扇門緊緊閉著,再也不會有人從中走出來,她不知道魏萱是怎樣的心情,沒見到女兒最後一麵,沒能為她送行……

    熟悉的像是還在,真要去觸碰才發現已是鏡花水月。

    黃秀梅覺得昨日那個夢果然不吉,那朵垂下的花在對她說:“我明日就要走了,隻有你能送我一程!”

    她送了,也隻能送到這裏,她把詩和畫塞給寧澤,轉身走了,不想再看韓儀清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