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石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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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儀琲覺得韓儀清變了, 以前那些弱懦的樣子都是偽裝, 尤其自文定後,囂張的要上天。你罵她她打你,你告狀她也打你, 簡直像夜叉附身。

    韓儀琲坐在閨房中, 正對著六扇的雕花木窗,如今還是春日, 春寒料峭, 窗隻開了兩扇, 她本是拿著山水浮雕的銅鏡對鏡貼花,卻見有人穿著素白的衣衫站在窗外, 眼睛腫成了核桃, 看向她的眼神似乎含著滿腔恨意,韓儀琲眼皮跳了跳,覺得現在的情況十分不妙。

    寧澤手裏拿著蹴鞠,拋起踢出,她球技並不怎麽好, 這次卻是準確無誤的砸在了韓儀琲臉上。

    她前世今生也受了很多欺負, 也忍讓了許多,被火燒、被轉送、被衡量、被殺, 一件件一樁樁她也沒覺得多生氣,但是到了韓儀清身上她隻覺得怒火衝天, 恨不能按著韓儀琲去韓儀清墳前磕頭認錯。

    可是韓儀清恐怕隻能埋在某個山丘上, 墓碑上都不能刻上她自己的名字, 隻有親近的人偶爾偷偷去祭奠下她這個無名氏。

    采蘋說,韓儀清經常念叨孟子老人家的話:“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然後一遍遍忍受著二房的騷擾,這些年姨母魏萱花的都是自己陪嫁的盈利,未曾在公中拿過任何銀錢,忍讓至斯就是怕韓雪鬆被奪了世子之位。

    然而她卻想問韓儀清一句:你這一生到底增了什麽?是才藝是壽命還是真的堅忍了心性。

    采蘋怕她惹事,一路追了過來,隻是她走的沒有寧澤快,一進來便看到四小姐韓儀琲捂著眼眶,受了莫大委屈似的,哭著指著寧澤,卻又沒敢說出一句話。

    采蘋拉著她走,她便跟著采蘋出了韓儀琲的院子,上有律法,下有人心,韓儀琲給韓儀清下毒,她卻不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除了小懲別無他法。

    采蘋自小服侍韓儀清長大,比寧澤更難受,回到她們自己院子中,也顧不得什麽禮儀規矩卻又怕被別人聽到,悶進被子裏,哭聲嗚嗚咽咽。

    哭聲稍歇時,寧澤長歎口氣,散了心裏那些難過,道:“采蘋,你們小姐一輩子活得太糊塗了,你可不要和她一樣糊塗。”

    寧澤鼻子發酸,兩世為人她知道當今這個世道有太多好姑娘包容忍讓,卻活的不痛快,到頭來不過是糊裏糊塗埋在黃土中。一生中有人愛重倒還能得個知心人,而更多的不過是在這道枷鎖中服侍著整個家族,最後都變了嘴臉。

    她知道自己這些想法太大逆不道,也不敢再多想,自己洗了把臉,去前院找韓儀清的父親韓雪鬆。

    韓雪鬆正坐在窗前太師椅上批閱公文,最近土地融凍,他正召集流民墾荒,開墾出來了便分發給流民,因為這一舉措,他現在街頭巷尾名聲很好,已經有言官遞了折子為他請賞,他也自覺自己這一舉措即安置了流民又能增加來年的賦稅,等到今年考核時當能官升一級。

    看到寧澤進來的時候更是欣喜,之前他安排人做事或者需要別的部門通融時,都是推三阻四,自從魏國公府下聘後各級官員仿佛一夜變了心竅,對他俱都笑臉相迎,辦起事敲起章都利索了許多。

    這都得益於寧澤,韓雪鬆覺得年近不惑的自己做的最正確的一個決定就是讓寧澤代替了韓儀清。

    他笑盈盈問:“清兒,怎麽了?”

    他許是怕被人偶爾聽去露了餡兒,一直以來都是稱呼寧澤“清兒”,他又看向寧澤紅腫的眼眶,心裏有了計較,又說:“是不是儀琲又惹你生氣了。”

    寧澤張了張口,好一會才說:“表姐沒了。”

    這四個字她很不願意說出口,就像對著蓮燈許願總是不願意把願望說給別人,怕一說便破;而另一些時候,有些話不說這件事似乎便不曾發生。

    年後韓雪鬆一直忙於政務,算來已經有三個月不曾見過韓儀清,聽寧澤一說做父親的心如針紮一般,有愧疚,有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慟,寧澤看他愣了好一會才恍若初醒般念了句:“我的乖女兒!”

    之後便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後麵韓儀清是如何安葬的寧澤沒再參與,魏萱這些天假說去禮佛不在侯府中,她強打著心神應付田氏和小田氏,虧了上輩子衛風不懈氣的念叨,她也能拿出另一幅麵孔應對這兩人。

    魏萱回來的時候人瘦了許多,過來和婆母田氏請安,田氏掃了她一眼問道:“儀清嫁人的日子就要到了,你怎麽這樣一幅形容,到時被沈家幾位主母看到豈不失禮?”

    魏萱隻說:“茹素多日清減罷了,過兩日便好了。”幸而侯夫人田氏並未懷疑。

    韓儀琲坐在祖母下首左瞧瞧寧澤右瞧瞧魏萱,又遠望了守在門口的幾個丫頭,忽然感覺到近來大房似乎有些陰氣森森,這日陪著小田氏吃過飯,坐在羅漢床上閑聊,她忍不住問道:“我看大伯母她們最近心事重重的,莫不是知道了母親在堂姐飯食中下了……”

    小田氏拍了她胳膊一下,斥道:“胡說什麽,人不聰明,話還多,我可真是被你愁死了!”

    韓儀琲撇撇嘴道:“母親若是鐵了心讓我去做媵妾,那我隻能拿把剪刀自戕了!”

    說完轉身就要跑,小田氏揪住她,怒氣衝衝的道:“不和你把話說明白了,你是不是就沒完沒了了,那好我便問問你,你為何就看上了那位徐世子,為何就非他不嫁了,你可知道男女私相授受是要浸豬籠的,你堂姐那位表妹因為他被活埋你還看不清楚嗎?”

    韓儀琲可不認同,誌在必得的說道:“那是因為遇到的人不對,自然喜歡不來,而且那個姑娘那種身份怎麽配得上徐世子。”

    小田氏聽了她這些話臉上火辣辣的,又想起那日成國公夫人指著她鼻子說:“也不看看你們什麽身份!”

    韓儀琲又道:“而且那位沈大人唯一的好處就是官做的大,身體卻是病弱的厲害,一到冬天鴛鴛小姐就擔心的吃不下飯,我要是真嫁過去可不是守活寡麽,我才不要嫁!”

    小田氏氣的捂住胸口,好一會消了氣,倒是認真想了想,換了衣服轉頭去找田氏,說道:“以儀琲這種性子真跟著儀清嫁過去少不得要惹事,還是姑母說得對,是得換個人。”

    田氏手持著佛珠,坐在圈椅上,啜了口茶,有意試探她,問道:“那你覺得誰合適?”

    這時外麵一陣喧鬧,有人邊走邊喊道:“大少爺考了八十七名,成了貢士了!”

    屋裏兩人聽了這話都皺了眉頭,先前的話題便放下了。

    今日是四月十二,韓儀清的庶兄韓雲舟過了會試,寧澤本以為他會興高采烈的過來給她報喜,不成想他卻垂著頭進了院子,寧澤在喂籠中鳥,放好食物,轉身道:“恭喜表哥考中貢士。”

    韓雲舟和陳嗣冉是好友,兩人都有些書呆氣,但或許是家世的緣故,他比之陳嗣冉少了狷介之氣,行事多了些謹慎。聽到寧澤給他道喜,他歎口氣說:“有人說我能高中都是托了表妹的福氣。”

    寧澤愣了愣旋即明白過來,估計是有人在他麵前說他之所以高中是沈霑從中做了手腳。

    最近她也聽說了許多關於這位沈大人的事,都讓她懷疑自己是不是回來錯了地方,他做的事和前世完全不同,像變了個人似的,若說前世,她想沈霑恐怕不會那麽做,那是個一身清氣生怕別人汙了他的人,要做什麽也隻會暗戳戳進行,這輩子卻不好說了,他已經十分明目張膽了,誰知道他會不會在科舉上做手腳。

    寧澤轉念卻又意識到,沈霑似乎沒有必要幫韓雲舟,她與這位沈大人算是“素昧平生”,他何必多此一舉?

    “表哥多想了,沈大人身為讀書人怎容得別人毀了科舉。”

    他這麽一說,韓雲舟也想到沈霑是連中三元的讀書人,曾經還是他的目標,那顆被人汙蔑的心就沒那麽躁動了。

    魏國公府,石榴院。

    讀書人沈大人終於迎來了休沐,他此時正站在石榴樹下,抬頭看到花苞裂開吐露了花朵,他想到一個老僧人的話,笑了笑。他人長的好,這麽一笑,在春日之下更是分外好看。

    陳大嶺見他心情好,不忍打擾他,卻被看門的吳青石踹了一腳,身不由己彎腰跌了進來,他來不及斥責無情的好兄弟,忙站直,正兒八經的稟報道:“大人,大長公主請您過去。”

    沈霑雖然是大長公主唯一的兒子,他和他這個母親的關係卻不太好,平日裏也不太相見,他從前不愛搭理她,現在已經覺得所有事無可無不可。

    陳大嶺又道:“大人,您要成親了,也該去見一見大長公主了。”

    似乎是這麽回事,他回屋換了常服,進了魏國公府錯對門的大長公主府,大長公主從去年就去了泰山祈福,今日是剛剛回來,在泰山時聽到有人稟報說沈霑向韓家提親了,她有些驚訝,她還以為她這個兒子在這件事上比較遲鈍,她若不提,他怕是都不記得曾經和人家定親過。

    大長公主問道:“你定親了怎麽也不派人告訴我,我差點便趕不回來,錯過了你的親事可怎麽好!”

    她說這些就是想得個安慰,但是她這個兒子恐怕是不會回應的,又接著說道:“你是怎麽突然想起向韓家下聘了?”

    沈霑這次開了口,說:“家裏的石榴樹開花了,這是之前一個老僧人種下的,他曾說樹開花時便是我成親的日子,他倒是算準了。”

    大長公主道:“你不是最看不起方士,說他們方外之人總是言之鑿鑿警告世人,卻又從不入世,對朝廷最無貢獻嗎?”

    石榴樹也不過是個說辭,沈霑笑了笑。

    大長公主又問:“你可想好要誰與你一同去迎親了?”

    好一會聽不到回答,大長公主見他眼眸微微垂著也不知在聽還是在想什麽,不由得歎口氣,他們這種母子關係也不知能不能修補回來了。

    沈霑聽大長公主說要迎親,其實頓住了片刻,他這才想起一件事,他上輩子並未成過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