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連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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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期定在五月初六, 五月四日晚魏時枟過來同寧澤說話, 自韓儀清去後這還是她們第一次相見。
她本也邀了黃秀梅同來,奈何她說:“要去你自己去吧,有人觸景傷情, 而我觸人傷情。”
韓儀清這一去她的難過豈會比黃秀梅少?隻是她和黃秀梅不一樣, 韓儀清是她的表姐,寧澤也是她的表妹, 寧澤自幼喪母, 這一年又遭坎坷, 可謂死裏逃生,也是個可憐人。
魏時枟進寧澤院子的時候, 寧澤正讓菱花打了深井水上來, 正用棉布的手帕沾濕了敷在臉上,那手帕素白,蓋在臉上像是披麻戴孝一般,有些不吉。
菱花忙給她行禮,又對寧澤道:“小姐, 表小姐過來了。”
魏時枟已經走過來揭開了寧澤的白麵紗, 冷聲斥道:“她不懂事,菱花你也不懂事嗎?今日已經找了全福人鋪床, 後日她就要出嫁,你給她找個白帕子遮在臉上是在詛咒誰?”
這話說的有些重, 她平日為人有些冷淡, 菱花本來就有些懼她, 此時嚇得忙跪在地上,魏時枟並不搭理菱花,轉而扯起寧澤道:“雖然早知道你不守規矩,可你如此也太百無禁忌!”
寧澤在這些事上確實遲鈍,她一說也覺得不妥,她還是第一次見魏時枟發火,便是那日她發現她不是韓儀清時也沒訓斥她一句。
寧澤道:“表姐,我自幼居住在青州,青州氣候大類江南,便是春天也是濕潤的,而京城太幹燥,我臉癢難忍才會用棉帕敷臉,一時不察用了精白色的手帕,表姐莫要怪菱花,並不是她的錯。”
她說完話眼珠一斜示意菱花起來,菱花接收到,垂首爬起來倒退好幾步遠離了魏時枟,這才轉身進了屋。
魏時枟看她臉上好多處紅紅的一片,有些地方還皴起了皮,不由皺了眉道:“別人在你這個年齡皮膚都是最水嫩的時候,怎麽你偏偏這麽多毛病,最近已經下了幾場雨了,你怎麽還是這樣。”
魏時枟轉頭又問菱花:“可有請郎中開藥?”
“有的,我去拿給表小姐。”回話的是坐在隔扇前繡鴛鴦枕的采蘋,她說著話放下繡樣轉身在梳妝台的抽屜裏取了個小瓷瓶。
這時菱花已經乖覺的捧了一方紅手帕過來,又浸濕了遞給魏時枟,魏時枟淨了手,將藥一點點塗在寧澤臉上,說道:“你這臉恐怕後日好不了了,到時候上妝時多鋪一些粉遮蓋下倒還好。”
寧澤長在青州,青州近海風中帶著濕氣,不像京城風一吹她就有些受不住,前世她才到平涼的頭幾年也是這般,過了幾年也便好了。
這次臉癢的卻不是時候,後日她就要成親,頂著一張大花臉嫁給沈霑,可算怎麽回事!
寧澤有些沮喪,她雖然是頂了韓儀清的名字嫁人,還欺騙了要嫁的那人,但她對這件親事卻還是很激動,畢竟這是兩輩子頭一遭。
她又想起沈霑的樣子,覺得他風光霽月的而自己卻要頂著這張猴臉,到時候一對比豈不是更糟糕!本來就激動的心情更加波瀾起伏,恨不能偷取靈藥,一夜勝嫦娥!
魏時枟今夜陪著她一起睡,魏時枟話不多,她倒是有滿腹心事,比方說她一直介意沈霑和沈宜鴛的關係,比方說柳葉給她的手帕丟了讓她很擔心,隻是這些卻都不好訴說,而且她也善於自我排解,不一會便也睡著了。
魏時枟此時卻睜開了眼,寧澤住的是韓儀清的院子,這張床也是韓儀清的,昔日她也曾同韓儀清一起躺在上麵,兩人也不說什麽,笑鬧兩句互作陪伴罷了,而今斯人卻不在了。
魏時枟摸了摸寧澤腦後的頭發,心想,自己和黃秀梅不同,她覺得有寧澤在至少多個安慰。
寧澤第二日換上了天藍色疏朵皓紗春衫,送走了魏時枟,轉道魏萱的院子,說要出去一趟,本以為魏萱會攔她或者問問她去哪兒,她卻什麽都沒問,便同意了她所求,隻是瞅向她的眼神緊緊縮著,好像含了無盡的心痛,寧澤隻以為她還在喪女的哀痛中,並未作他想。
她一走出去,魏萱抓著莊嬤嬤的手,埋在她懷中忍不住哭道:“我又害了她啊!”
今日一早,安靜了整個春日的二房終於有了動作,魏萱早晨去和田氏請安的時候,田氏讓丫頭端了一盤蓮花餡餅上來,她一貫不愛甜膩的食物,勉強吃了幾口,田氏才道:“儀清身體不好,你可有想過日後她在子嗣上會十分艱辛?”
前些日子小田氏對寧澤也說過這些話,事後采蘋稟告了她,若嫁過去的真是儀清,她確實會擔心,但嫁過去的是身體好好的寧澤,自然不用擔心這種事。
近來因為韓雪鬆風聞漸好,庶子韓雲舟又過了會試,她心裏也硬氣了幾分,拒絕道:“時下雖然有許多人家遵循媵妾製,卻也非必需,儀清身體漸好,想來將來子嗣上不成問題。”
田氏卻又指了指放在花瓣紋青釉盤子裏的蓮花餡餅,道:“這東西儀清愛吃,整個春日吃了不少。”
整個春日她確實多次看到韓儀靜提著親手做的蓮花餡餅帶給寧澤,韓儀靜是個老實的孩子,又經常被小田氏欺壓,她覺得寧澤同韓儀靜走進些倒沒關係,也沒在意她們之間的來往。
魏萱點頭應是,頭點到一半驀然頓住,忽然間意識到什麽,猛抬起頭看向田氏,聲音尖銳了許多:“母親這是什麽意思!”
田氏又重複了一遍方才開場的話:“儀清子嗣上恐會艱難,為了我們弓高侯府著想,還是讓儀靜作為隨嫁和儀清一同嫁過去吧。”
魏萱剛剛喪女不久,有時候看到寧澤心痛,有時候又覺得好歹有這個外甥女在麵前盡孝讓她不至於太過悲傷,此時明白過來田氏的話,平生第一次做出違逆之舉,拿起盤子直直砸向田氏,田氏躲閃不及額上被砸開了花,魏萱又要衝上去,早被田氏房中的嬤嬤捉住。
田氏沉聲喝道:“你大膽!”
這一聲斷喝終於讓魏萱清醒過來,時有言官無孔不入,一道不孝的折子參上去,韓雪鬆就可能丟了官位。
她突然覺得世道渾噩,儀清去了也好。
寧澤出了侯府,讓人抬著軟轎一路到了京郊相國寺,山寺也不止有桃花還有杏花才盛開,她也不多取,隻采了一枝,又沿著山階向上,到了一處墳塋前,那墓碑上隻刻了“愛女之墓”四字。
寧澤將杏花放在墳頭,駐足了一會,對著墓碑笑了笑,轉身下了山。
第二日一早寧澤就被魏萱揪了起來,她親自給她絞臉,梳了頭插上龍蕊簪,又親手給她描眉上妝,看到她臉上的紅塊塊唉聲歎氣一番,拿過蹙金繡雲霞的鳳冠霞帔給她穿上,寧澤要自己動手都被她給拒了,一切收拾妥當又給她照上翟紋的紅蓋頭,這才握住她的手說道:“二房換了儀靜作為陪嫁……”
寧澤就要掀了紅蓋頭衝出去大罵這群不要臉的婦人,卻被魏萱緊緊抓住道:“今日大喜的日子你莫要胡鬧,嫁過去之後你為主母她為妾,你想怎麽懲治她就怎麽懲治,且莫著急。”
魏萱張了張口,想說那蓮花餡餅有毒,你今後恐怕不會有孩子了。好久才把這句話壓下,此時不是對的時機,過去今日再說吧。
這時喜樂響起,外麵已是鑼鼓喧天,魏萱在她鬢邊別了一朵麒麟送子的絨花,穿著士子吉服的韓雲舟也走了進來,彎腰欲要背著她上花轎,卻又緩緩的站直了,前麵走來一人,頭戴七梁冠,身穿赤羅衣裳,上繡織金麒麟,麵容俊秀,縱然身穿赤色又在吹吹打打的熱鬧氣氛中也有些隻可遠觀的意味。
沈霑給魏萱行了禮,才道:“雖然不合規矩,還是由我牽著她上花轎吧,就不勞兄長了。”
韓雲舟被他這聲兄長叫的蒙住了,有些不可置信,一時間竟然找不到一句話來回應,連回禮都忘記了。
沈霑走到寧澤麵前,道:“手伸出來。”
語聲溫和含了點笑意,不是開心時的笑意,不是敷衍人時的笑意,笑意裏帶了點安撫,寧澤方才的怒火被澆熄了些,乖乖的伸出手讓他抓住,跟著他一步步被帶進了花轎。
門口站著韓雪鬆韓勁鬆兄弟倆,還有些他們的同僚,而沈霑找來迎親的人一個是兵部侍郎張敬之,另一個是左軍都督府左都督楊廷,韓雪鬆初見這兩個人時嚇了一跳,覺得這個沈大人做事委實有些張揚,此舉似乎在向世人宣告兵權的歸屬。
沈霑騎上頭戴花的紅馬,掃了下麵的人一眼,指了指後麵略小一些的花轎問:“那裏麵是什麽?”
三品官韓勁鬆施了一禮,笑說:“那裏麵是下官的庶女,閨名喚作儀靜,是儀清的隨嫁。”
“原來是要效仿娥皇女英啊,韓侍郎這是把我當成帝舜了不成?”沈霑淡淡說道。
此話一出,韓勁鬆腿一哆嗦,此等大逆不道的罪名他怎敢認,忙跪下驚呼:“下官不敢,隻是媵妾罷了!”
張敬之接口道:“既是妾那便可以隨意處置了,沈大人想如何?”
他這邊唱罷,楊廷喝道:“那就讓人利索的抬回去唄!沈大人府上又不缺美人,多一個多費糧食啊!”
這一唱一和韓勁鬆聽明白了,忙招小廝抬起花轎,灰溜溜的打道回府。
寧澤本來還在計較沈霑同沈宜鴛之間的關係,聽了外麵這出戲先前這些計較瞬間放下了,這出戲她聽的痛快,心裏十分高興,心想沈大人不愧是讀書人的表率,很有古人遺風。
之前那些說他必然要遺臭萬年的話,此時此刻她已經不記得了。
吹吹打打中前行,轎夫雖穩,風卻不甘心,吹開了一角金紅的錦簾,寧澤一眼看到坐在高頭大馬
上的沈霑,他穿著背後繡著麒麟獸的赤羅紅袍,腰間係著的是白玉腰帶,他人穩穩坐在馬上,背影給人一種淡然卻也安寧的感覺。
寧澤把錦簾拉好,想著自己也欺騙了沈霑,似乎也沒資格計較他和沈宜鴛間的關係,更何況現在的沈大人還年輕,她防患於未然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