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夜談(二)【捉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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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在山下眺望時,綿延的山勢籠在無邊夜幕下,輪廓依稀。朝利雨月說“翻過這座山”,聽起來總有幾分輕輕鬆鬆。
然而隻有真正走上山路,才能切身體會到山的巍峨。不知道走了多遠,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抬腳放下的動作都機械起來,一直在前麵開路的男人回過頭來。
“累了嗎?”他神情關切,男人身形頎長,沉穩的氣質如同這座山一般,仿佛無論什麽時候都可以依靠。a活動了一下僵硬的手腳:“還能堅持一會。”
“真是倔強的小姑娘啊。”他感慨道,澤田綱吉在他背上不安的動了一下,朝利雨月微微一笑,“你還是算了,腳傷就不要逞強了。”
澤田綱吉沮喪的嗯了一聲。
學習不行也就算了、運動不行也就算了……這種情況下還在拖著後腿,少年隻覺得心裏刺刺的痛。背著他的男人後背又漸漸洇濕,走在他身後的少女也是鬢角滴汗,但仍在堅持走著。
“對了綱吉君,”朝利雨月像醞釀了許久,終於忍不住了,“請問你有遠居海外的親人嗎?”
咦?澤田綱吉遲疑著回答:“我爸爸在南極挖石油……算不算?”
“南極?那可真是厲害啊。不過在下說的並非是這個。在下在意大利有一位友人,和你長得非常相似。”
澤田綱吉使勁回憶了一下,也沒想起來媽媽提過在意大利的親人。他有點兒尷尬又有些好奇:“我不知道,媽媽沒有對我說過,朝利先生的友人也是日裔嗎?”
“是意大利人啦。”
……澤田綱吉覺得自己可能又被人逗著玩了。
爬山小隊又恢複了沉默。
山路綿長,原本a還嫌棄身上的和服不便行動,現在卻體現出好了:狹長的草葉全都被衣服隔開,反倒是手背劃出了細小的口子。好在不是很痛。
不知走了多久,回過頭去時已經看不到山下風景了,茂密的枝葉裏隻有隱隱約約的月光傾瀉。草葉上的露水打濕了衣角,黏在肌膚上,她俯下身去擰,隻是一錯眼的功夫,前方開路的朝利雨月就不見了。
是走到前麵去了嗎?她小聲叫起大家的名字,可是四下裏隻有昆蟲鳴叫的輕響。不知碰到了哪處草叢,竄出了星星點點的螢火蟲,幽暗深處,一個白色的身影若隱若現。
“有誰在那裏嗎?”她不安地問道,那個人影又走近了一點。頭頂上帶著一頂白色禮帽,長長的頭發垂了下來。是個女人嗎?可是這也太高了點吧?
簡直像棵樹,a從來沒見過這麽高大的人,至少也有兩米了,女人發出了“啵啵啵啵啵”的笑聲。
“小夜,你怎麽走的那麽快?過來吧,我們一起走吧?”
從她口中,吐出了朝利雨月的聲音。
這絕對不是什麽人類吧!
a掉頭就跑,心裏暗暗發苦,為什麽離人這麽近的山上會有妖怪呀!那女人明明十分高大,腳步卻很輕盈,如同散步般緊跟著她,嘴裏還在不停地說話。
“小夜,你走錯啦,是這裏這裏!”
是澤田綱吉的聲音。
“小夜姐姐,我們不會再回到那裏了,快過來吧,叔叔會保護我們的!”
是理子的聲音。
“a小姐,快過來,這裏危險!”
是……三田睦的聲音。
嗚哇這家夥……!可怕過頭了吧!為什麽什麽聲音都能學!
好幾次都險些被女人伸出的手捕捉到了,仗著身體嬌小,a幹脆鑽進林子裏,一邊跑一邊扯開腰帶把外衣扔下。沒了這些負擔,她越發靈巧,倒是女人不堪其擾的折斷著過密的低矮樹枝,追逐速度大大降低。
很好!接下來就能甩掉她了吧!
僥幸的想法剛剛浮現,女人的手指拂過了她的手臂,白皙的皮膚上立刻浮現出大片青紫。
女人像是沒能捉到寵物的小孩子,發出了悠長的歎氣,她又一次“啵啵啵”的笑了起來,用來須圭悟的聲音警告。
“不管你怎麽逃走,我都會抓到你的。”
說得好像她是犯人一樣!
a失去一隻手保持平衡,啪嘰一下跌在地上,恰好這是一段台階,她咕嚕嚕的滾了下去,撞在了被草叢遮蓋的地藏菩薩上。
女人忽然停下了腳步。a狼狽的爬了起來,隻看到她禮帽下的眼睛在黑暗中反出光來,手指滿是不甘的在虛空中抓撓。
啵啵啵、啵啵啵……
a小心翼翼的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女人始終隻是看著她,用各種聲音引誘著。
簡直就像是被結界困住一樣。她想,是因為這個地藏菩薩嗎?
石頭材質的菩薩不知道在這山裏呆了多久,麵容都腐蝕得坑坑窪窪,還長滿了青苔。她小心的用衣服蹭去那些汙垢,想了想,又拆下發髻上的木梳,因為卡在頭發裏作為固定,所以是她唯一沒有在奔跑中掉下來的飾物。
木梳漆成紅色,把手位置雕刻著花葉,看起來很是可愛。她把梳子放到地藏菩薩麵前,忍著痛雙手合十,虔誠的拜了拜。
“供奉給您,感謝您的庇佑。也請拜托保佑朝利先生、澤田君還有理子,平平安安。”
深林中忽然刮過一股凜冽的風,枝葉疏動,颯颯的聲音蓋過了女人的笑聲,好像冥冥之中有人在應允,少女的心漸漸平靜下來。
她身上隻著白色長襦袢,左腳的足袋早就不知道掉到哪裏去了,形象十分狼狽。她本想把過長的袖擺卷起來,隻是手臂實在痛得厲害,也就隻有任袖子飄飄蕩蕩。
女人還在那裏,擺在少女麵前的隻有一條路,她忍著不去看那高大可怖的身影,搖搖晃晃著沿著石階走了下去。
在她離開後,一個身影輕巧的落在了地藏菩薩麵前,伸出一根指頭撥動著木梳。小小的梳子並非是直板板的,木麵微微彎曲,如同一個小小的船,在力道下晃動起來。
“拿梳子作為貢品,是走投無路了嗎。”
那副樣子也確實是一無所有的人所擁有的,如出生時般幹幹淨淨,唯有一把梳子還算貴重。在這個世道,人有時還不如物件值錢。
“不過,看在很合我心意的份上。”
他站直了身體,高大健壯的身軀迸發出強悍的氣息,震懾著黑夜中蠢蠢欲動的妖怪們。他猩紅的獸瞳與女人對峙著,微笑著吐出暗藏威脅的話語。
“請不要再追逐她了。”
片刻後,女人緩緩離去。
寂靜的夜裏,樹枝折斷的脆響驚動了鴉雀,撲棱棱的扇動聲穿了很遠。a抬起頭來,這裏枝葉不再那麽繁茂,月光清粼粼的灑落下來。
是那個很高的女人在走動嗎?她擰起眉頭,腳下步伐加快,然而石階仿佛沒有盡頭,她筋疲力竭,實在有些走不動了。
手很痛,腳也很痛,她坐在石階上,把臉埋進膝蓋裏。就休息一下好了,稍微放鬆一會,她會很快重新振作起來的。
強迫自己的概念稍加放鬆,意識便無限下落去,迷迷糊糊間,a聽到了熟悉的聲音,在焦急的呼喚著她——
主公。
大將。
醒一醒、醒一醒、醒過來……
“……是迷路了嗎?”
夜風吹動了額發,少女驚醒般的抬起頭,纖細的陰影遮住了月光,她下意識極力的向後仰去,想要拉開距離。
然後才發現眼前的隻是可愛的小女孩而已。理子咬著手指站在不遠處,裙擺上已經沾滿了落葉。
“小夜姐姐……”她向她伸出手。
小孩子的身體柔軟得像沒有骨頭,a把她籠入懷裏,摘掉她身上的碎葉:“理子怎麽一個人呢?朝利先生與澤田君呢?”
“理子不知道。理子走散了。”
可是理子不應該被朝利先生抱著嗎?a下意識細細打量著小女孩天真的容顏,她漆黑的眼睛在夜色中映出些許碧色,但是再仔細看去,那分明隻是錯覺而已。
“小夜姐姐原先生活在什麽樣的地方呢?”
小女孩擺出聽故事的架勢,托著腮好奇的望著她。a思索了一下,答道:“是很幸運的地方。”
“哎——”理子發出失望的長音,還以為她會說環境如何如何、周圍的人如何如何呢……結果竟然是這麽簡短的形容。
“幸運是說姐姐吃拉麵都能中一等獎拿到一個月的招待卷嗎?”
“沒有拿到過那種東西啦。”a哭笑不得,“是說每天都在發生好的事情的意思。”
“理子呢?還記得家在哪裏嗎?”
照這種情況可能沒辦法和朝利先生匯合了呢,那就直奔原定的目標——下山吧。等到了有人的地方,向警方求助,應該就沒問題了。
深受警方照顧的少女想著。
小女孩愣了一下,隨後,她像為了遮掩這時的怔忡,燦爛的笑了起來。
“如果沒地方去的話,就請姐姐收留我吧!”
既然遇到了理子,那麽作為年長的一方當然要打起精神來。a牽著理子繼續沿著石階走。小姑娘沒一會兒就困了,頭一點點的,要不是手被牽著,簡直能順著石階滾下去。
露宿的選項隻考慮了一秒就被否決,a把小姑娘背到背上,好在理子非常的輕,肉乎乎的小手勾住她的脖子,呼吸漸漸悠長。
不知道自己小時候是什麽樣子的呢?a有點兒遺憾不記得了。真希望像理子那麽可愛。她走呀走呀,不遠處忽然飄來一簇青火。
“妾身等您很久了。”
那是一個美麗的女人。和追逐著a的那位不同,這個女人嬌小玲瓏,一襲青衣仿佛要乘風而去,手上拎著小小的紙燈籠。她秀麗的眉眼在燈火下並不陰森,反倒透出別樣溫暖。
正因如此,才教人毛骨悚然。
“來吧,和妾身走吧,妾身的家就在前麵,去休息一下吧?”
a沒有答話。她抿著嘴唇板著臉,把理子往上提了提,眼睛隻盯著石階,重又走了起來。
“真是冷漠的小姑娘呀,和妾身說一說話不好嗎?”
女人在她身側悠悠的走著。
a嚐試像甩脫之前那位般奔跑過,可是這個人要更加難纏,她腳步輕飄飄的,無論少女是快跑還是慢走都永遠保持著之前的距離。
最後少女反倒累得夠嗆,原本輕飄飄的小女孩也變得如同一座小山,沉甸甸的墜著。她氣喘籲籲,背後的長襦袢都汗濕了,理子像個小火爐,依舊睡得香甜。
女人還是那副氣定神閑的樣子,含笑著用手撐住下巴。
“夜深露重,不如隨妾身去換件衣服吧,隻要陪妾身說說話作為報酬就好了。”
她越是如此反複強調“與我說話”,a就越不敢多說一個字。隻悶著頭走路,夜風寒涼,身上的衣服漸漸幹了,噴嚏一個挨一個,她雙腿軟得像走在棉花上,全身都發燙。
可是這條路還是沒走到頭。
為什麽這麽長呢……難道她已經走到了山腹之中?
實在支撐不住了,她害怕背上的小姑娘被她失手摔下來,於是把理子橫抱著,勉強放在了地上。
冰冷的雙手捧住了少女的臉頰,女人在她耳邊親昵的低語。
“倔強,妾身真是越來越喜歡你了呢。來吧,和妾身一起去休息吧?”
“妾身有說不完的故事喲。”
即使燒到這個地步,少女仍然不肯說話,臉上浮現出豔麗的緋紅,呼出去的氣都是滾燙的。她身體綿軟的靠在青行燈的懷中,想要抗拒,卻沒有察覺到自己的手指悄悄捏住了青行燈的袖口。
可愛。真可愛。
渾身繚繞著無數標記的少女啊,來吧來吧來吧來吧——
妾身想要聽一聽,你身上的怪談呢。
在那位奪走獵物的野狐追來之前,青行燈擁住少女和小女孩,消失在一縷青煙之中。
作者有話要說: 在神社等著的狐球:怎麽還沒來?
強行給石階加長的青行燈:說出你的故事。
八尺大人√怪談x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