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魔法(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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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將常世與彼岸之間的地帶, 冠以這樣的稱呼。
邂逅、夾縫、界限……字眼不同, 但是歸根究底,都是在表述著那個世界的根本概念。
那個世界絕非遙不可及。它就在日常與日常的縫隙之中,就在一個隨處轉身的彎角,就在一個偶然浮現的念頭之中。“好想死掉”、“憎恨著那個人”、“為什麽不這麽做”……它們是心靈負麵的低語,一旦回應, 就此抵達彼岸——
即使是無暇的神明, 也會被墮落的神器汙染, 普通人更是締造陰影的樂土。般若的視線如蛇一般陰冷的黏在付喪神身上, 介於神明與人類二者之間的存在, 墮落下去, 又會是什麽樣子呢?
“既然這麽想要,那就自己來找吧。”
它充滿惡意的答道。一期一振隻覺得眼前一花, 驟然亮起的光讓他有些不適,他謹慎的退貼至牆壁上,隻見一群白色的身影匆匆走過,又有幾個警察跟在後麵, 竊竊私語著。
“真不可思議, 那個孩子還活著……”
“不知道能不能恢複過來,畢竟她可能親眼目睹了整個過程……”
一期一振捕捉到這裏麵的主語。“她”?青年環顧四周,般若和“玲美奈”已經消失不見, 這裏更不是劍道館,一期一振略一思考,便跟上了警察。
這裏是一家醫院。
而“她”是——
濃烈的血腥味從門縫中逸出, 渾身血汙的少女被護士小心翼翼放在床上,戴著口罩的醫生在她旁邊做完檢查,遺憾的向警官搖了搖頭。
他們說了些什麽,一期一振全部都聽不到了。他驚愕的看著護士用毛巾一點點擦去少女臉上的血漬,容貌秀氣稚幼,琥珀色的眼瞳空茫的落在某一點上,雙唇微微張開,發出細細的呼吸聲。
是審神者!一期一振幾步向前,伸出去的手卻穿過了她的肩臂,不僅如此,室內所有的人也仿佛沒看到他一般,延續著之前的活動。
“這個孩子身上沒有一點傷口。簡直就像隻是泡過血漿一樣。”醫生說道,他聲音熟悉,一期一振從慌亂中勉強鎮定下來,這才發現這個人就是清水悠真。
正確的說,應該是活著的清水悠真。他比死時的模樣更加衣冠楚楚,眉峰微攏,仿佛想到了什麽,透出一絲興味。
“有比對過這孩子和那位死者的dna嗎?我覺得你應該試一試。”
下巴上冒出胡茬的警官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他向身後的下屬叮囑了幾句,不知為何,他們的麵貌看不清楚,但其中一人的聲音一期一振也是熟知的。
是三田睦。他響亮的應下了看護當事人的任務,這一刻他的麵容才清晰起來,似乎想抓抓頭發,又覺得不夠嚴肅,緊緊貼著褲腿,目光頻頻看向少女。
“我會寸步不離的。”
他保證道。
之後他也確實如此,在清水悠真耐心的引導少女開口時,一直緊迫的盯著。清水悠真渾不在意,確定少女能發出聲音後,向護工交代:“給她洗個澡,換身幹淨衣服,好的環境有助於她快點恢複過來。”
他向門口走去,經過三田睦時頓了頓,露出一絲譏意:“她要換衣服,你也出去。”
三田睦噎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
就在清水悠真踏出門的一刹那,之前那種轉換感又來了,隻是眨眼功夫,一期一振雖還在房間裏,但是少女已經換上了幹幹淨淨的病號服,臉上帶著沐浴後的紅暈,眼神已經靈動了些許。
三田睦還坐在原來的位置上,而清水悠真正發出指令。抬手、低頭、說話……少女像控線木偶,挨個做了,到說話時,她茫然的吐出一個字眼。
“刀。”
一期一振感到一陣綿密的刺痛。事態到了這個地步,他已經基本看了出來,這裏是清水悠真以前的記憶。而且是關於a的記憶。
所有刀都知道,審神者離開本丸後在b子小姐那裏入職,之後失蹤,再次被找到時,已經經曆過一次死亡。她本來就有失憶症,那麽失去了所有記憶的她,到底是為什麽會說出這個詞呢?
這時候的她,自己也不清楚吧。
清水悠真倒是很感興趣,追問了幾句,少女都隻是遲鈍緩慢的搖了搖頭。不過隨著交流,她的反應也越來越流利,這天傍晚,醫生下班時,她怯生生的提出了請求。
“我可以有一個本子嗎?我想記住……”
當清水悠真隨手將一個醫院發的記事本交給她時,少女愛惜的把它抱在胸口,露出了滿足的笑容。
一期一振,也不禁微笑起來——
畫麵就在這時轉換了。
靜謐被嘈雜取代,有人在怒斥、有人在辯解、有人在安撫、有人在哭泣……少女伏在床邊,手背緊貼嘴角,淚水在眼中打轉。
一期一振的手又一次穿了過去。是醫生輕輕拍著她的肩頭,將顫意按下。他的腳邊散落著幾張照片,血肉模糊,隱約可見出肢體的形狀,木偶一樣的她滯然的坐在其中。
已經被告知過亞人體質的少女辨出那就是自己的死亡現場,發出細弱的哽咽聲。情緒失控下,她含糊不清的叫著誰的名字,被哭嗝打亂,難以分辨。
明知道這時已經過去了的事情了,她也絕看不到這一幕,一期一振還是蹲在她的麵前,一遍遍的對她說話。
“不要害怕,不會有人傷害你了,我就在這裏……”
真的不會再有了嗎?現在的她到底被般若藏到了那裏?會不會就像現在一樣無助?一期一振越發焦躁,那一邊,清水悠真把所有警官趕了出去,他憐愛的看著少女,輕柔的吻在她的發間。
“不要害怕。”他說著與一期一振相似的話,然而隻有太刀,看清了他眼中閃爍的愉悅光芒,“你隻要乖乖的,我會保護你的。”
他對這孩子到底——
室內的陽光陡然一滅,時間已經切換到了晚上,少女平靜了許多,蜷縮在被子裏,隻露出小半張臉。清水悠真正對她說話,四下無人,經過白天一遭她對醫生依賴許多,拽著醫生的袖子。
“明天我真的會一醒來就看到醫生嗎?”她重複道,小孩子一樣笑著,露出細白的牙齒。真可愛。清水悠真著迷的看著她,美麗的少女有很多,然而見過了惡之花一樣的川上富江後,純粹無暇的少女變成了他更為鍾情的對象。
人偶本就要如此。不諳世事、遠離凡塵、活在孩童的無邪年代。他忽而湧起一絲邪惡的衝動,於是撩開她的一縷發絲,想要在她唇角落下一吻。
他怎麽敢……!
一期一振又驚又怒,熟悉的惡念又一次噴薄而出,憤怒,對自己、對旁人……為什麽總是如此!腦內叫囂著撕毀一切,然而這個軀體,隻能無能為力的僵立。
一期一振看著少女側頭躲開,隻是被碰到臉頰,她用衣袖擦去,打去的巴掌被醫生牢牢握住。那個男人隨口道歉著,次日,他撕下了那一頁,隨手扔進了外麵的垃圾桶裏。
——反正,她什麽都不會記得。
如此輕慢,完全將他所珍視的主人視作玩物,一期一振再也忍不住,拔出刀刃——
然後,他被細軟的手臂抱住了腰。
“我又找到你啦!”
穿著病號服的少女仰著臉,已不見剛才的驚惶,眼睛微微彎起,流瀉出甜美的喜悅,也映出他殺意凜然的麵容。
“……主人?”
一期一振慌忙的偏開臉,卻又舍不得移開視線。少女輕快地應了一聲,以為他的僵硬是不習慣這樣的親密,郝然又失落的想要鬆開,但是一期一振按住了她的肩頭。
然後把她緊緊抱入懷中,這樣,她就看不見他現在是什麽樣的表情了。
“謝謝您又一次找到我。”
無論是此刻,還是那時——
“誒嘿,因為一期一振是我的刀嘛。”
“還有我抓到了般若哦!”
少女獻寶一樣舉高的手心裏,蜷縮著一團黑火。緊接著,她說出了被般若藏起來後的事情。被當做人偶,掙脫,然後聽到清水悠真怪誕的話語。
一期一振不由的緊張起來:“那您……?”
“我當然是揍他啦!”
實在難以想象,這是a會說出的話。但是少女語氣非常認真。雖說一開始抗拒著做魔法少女,可實際上,魔法少女生涯確實給a帶來了許多珍貴的經驗。而之後庫蘭貝莉的襲擊,更是讓她找到靈力的新使用方式。
刀固然會保護她,但是a也想保護他們。之後a就很勤奮的練習起來,就算連短刀都打不過,可是對付小本子之流是毫無問題的。
她抿了下嘴角,強調道:“我說過我會保護好自己的,我不會再讓你們擔心了。”
其實揮拳的那一刻,她是猶豫過的。然而一切的彷徨都被清水悠真肆意吐出的妄想擊碎。眼前的這個人根或許關心照顧過她,但是如果要為此賠上自己,舍棄她珍視的刀們,做一個人偶活下去,那是絕無可能——
靈力粗暴的灌入幽靈的體內,也就是這時,般若將一期一振投入到它製作的清水悠真的記憶之中,通過相同的媒介,審神者看到了被遺忘的時光——
然後她又不能控製身體了。隻能之前的暴力突破法,好在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又和她的刀,站到了一起。
“般若就是剛才你拔刀的時候冒出來的,可能又想換宿主吧?好險我那時候成功了。”
說起剛才,她仍心有餘悸,一期一振情緒失控時,般若悄無聲息的就要鑽進他的軀體裏。審神者於是又一次超常發揮,擺脫了困局,有驚無險的抓到了般若。
妖怪此刻被靈力包裹,不甘的騰跳著,卻隻能偶爾竄高一縷焰火,除此之外,什麽都做不到了。
隻是為什麽他會選擇一期一振呢?少女思索了一下,太刀呼吸漸漸沉重,然而少女最後隻是微微一笑。
“不管啦,反正抓住了,這次可不要讓它再跑了。”
身上沒帶什麽能封存的道具,想來想去,她幹脆將妖怪封在自己體內,一期一振當即反駁,但是a堅持如此。
“越是有局限的妖怪就越強大,而般若的限製就在於他需要勾出人的妒恨。至少在回家之前我肯定不會有問題的啦。”
她說道,一期一振憂慮的看著她,最後也沒能堅持下去。
因為他沒把握,倘若換做是他,究竟能不能保存理智,不被般若操控以至於傷害到她。
“回去後一定要馬上處理掉。”他叮囑道,a點點頭,“我知道啦。”
仿佛聽到了自己的結局,黑火溢出,纏在審神者的手臂上,連一絲一毫的痕跡都未曾留下。眼前的場景又是一變,朦朧的夜晚,垃圾堆上的少女舉著洋傘,輕輕問道。
“你有妹妹嗎?”
被男人牽在手中的女孩子有些不知所措,她飛快看了一眼清水悠真,不敢發出一點聲響。不遠處,另一對“兄妹”正看著這幕,a不由得問道:“那是真的玲美奈吧?”
但是一期一振沒有答話。隻要看見那個人,他卑劣的行徑就浮現在太刀的腦海中。一期一振的視線落在少女的唇瓣上,如花瓣一般鮮妍美好,微微開合。
“一期一振?你是在介意醫生做的事情嗎?”
太刀一怔,不管怎麽說,那時候少女對醫生的依賴做不得假,也因此,越發襯出清水悠真的可惡。他沉默了幾秒,還是答道:“主人,那個男人乘人之危,您……”
不要傷心?還是不要介懷?他有些語塞。審神者眨了眨眼睛,根本沒放在心上:“沒事啦,我已經忘掉了。”
但那些確實已經發生過了。一期一振垂下眼睫,注意到那黑火正不甘心的向他伸來。
過來,發怒吧、妒恨吧、怨憎吧、那些你錯過的時光,那些你無能為力的事件——
麵對洛麗塔少女的詢問,清水悠真仿佛對覺得很有趣,他勾起唇角。
“我有哦。小姑娘,你是離家出走了嗎?”
他紳士十足的將自稱久美子的少女領進家門。瞧見這幕,再憶起他的結局,a不禁搖搖頭。他想要豢養人偶,卻不知道是自己把怪物帶了進來。
多麽諷刺又多麽可笑。
隻是可惜了真正的清水玲美奈。她被兄長帶到大都市,兄長待她並不親近,尤其是久美子來到後,她被惡劣的欺淩著,然而那個男人隻是口頭訓斥,凝視著久美子的目光,要遠比對她親切得多——
直到她撞見男人惡劣踩住久美子的手掌,斥責她不是理想的妹妹時,才意識到這份“親切”的真實。
即使遭難的是欺淩她的人,天真的少女仍心懷善念,選中了清水悠真出門的時機勸說久美子逃走。如果那時候她可以自己逃走就好了,以兄長為狩獵目標的怪物露出了猙獰麵孔,錘子重重敲下——
“我是不會離開哥哥的!”
在場景的不斷變化中,一期一振始終與審神者站在牆角,臉色沉鬱。如果不是後來審神者被b子小姐和鶴丸國永帶走,會不會後來被豢養的就是他身邊的孩子?被清水悠真扭曲成毫無自我意誌的人偶,最後被久美子所殺?
眼前展現的是已經發生的過去,可是一期一振仍能從中窺見可能的未來。他陡然明白般若的用意,如果審神者沒能一同進來,他將一直獨自觀看著這幕,般若意在寄生他,於是拚命想要製造出他心靈的縫隙——
然而陰差陽錯,反倒是它自己,徹底栽進了坑底。
也許是般若被抓住了緣故,之後清水悠真的記憶越發零散。清水玲美奈的死亡成為他與久美子之間地位逆轉的契機,之前他有多冷酷的對待久美子,之後久美子隻會更殘暴的回報回來,渴望人偶的男子與追尋理想兄妹的妹妹,在相互折磨中,終於有一方墮入死亡。
記憶到此結束。一切開始崩塌,a被一期一振拉住手掌,仿佛還為之前的離散心有餘悸。她安撫的反握回去,另一隻手一招,星星點點的靈火飄蕩,最後被她的靈力蕩滌,化作無形的塵埃。
在被般若操控以自身構建記憶房間時,幽靈便走向不可逆轉的末路。a做不到、也不情願去救他,唯一能做的,隻是讓他殘留的意識不再墮落為更低等的妖怪。
不如就此離去,從此人間的事情,再也毫無瓜葛。
一期一振靜靜看著審神者熟稔的超度動作,指尖在刀上摩挲,有些遺憾的吐出一口氣。重錘帶著猛烈的風聲襲來,他一手攬住少女,另一隻手揮刀,精準的留下了又一道可怖的傷痕。
隻是這對洛麗塔少女依舊沒什麽阻礙。一擊不成,她舉起布偶,指尖撕扯,一灘汙黑惡臭的液體湧出,隨後是一團軟物落在地上。
那就是清水悠真說過的,被挖走藏起的內髒。她朝看不清麵容的審神者微笑著——
“悠真消失了呢,那七月做我的新朋友吧?這樣,你也可以和哥哥永遠在一起哦?”
回應她的,是冷酷的一劈。
一直被洛麗塔少女抓在手裏的布偶飛落,跌在審神者的腳邊。失去了填充物,它腹腔大開,軟塌塌的縮成一團,看起來就像一個真的被挖走內髒的兔子一樣。濃重的怨恨縈繞,a若有所思的俯下身。
但凡被她魔法召喚,皆會擁有形體,讓她看一看,這個裝載了無數哥哥死靈的“朋友”,究竟為何——
“不要殺我!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我願意做一個理想的哥哥的!”
“你這個怪物!惡魔!你是什麽妹妹?惡心透頂!”
“我要殺了你啊啊啊啊啊——”
無數臨死前的哭號咆哮炸響,親手召喚的a自己都吃了一驚。數量驚人的死靈殘魂凝聚,化作了一個高大的人形。它沒有理智、也不被a操控,現身後徑自衝向了洛麗塔少女,蠻橫的把她抱進懷裏。
“哥哥?”洛麗塔少女有些茫然的問道,仿佛分不清這個突然出現的究竟是什麽。下一秒,人形一口撕咬下她的一條肩臂,血腥的吞咽下去。
一期一振無聲無息的遮住了審神者的雙眼。她身體有些僵硬,仿佛也沒料到會是這樣的場景。數秒鍾後,她才被允許看見場中,然而那裏已經什麽都沒有了。
隻有逸散的星點靈光,那是否是終於得償所願的兄長們解脫的意誌呢?
好一會兒,a才抿起嘴角:“結束了嗎?”
“恩。結束了,我們該回家了。”
一期一振答道,少女驟然放鬆下來,隻是剛走兩步,她一拍腦袋。
“還有毒島前輩!我讓劍道館把她送到安全的房間,不過現在魔法時效已經過去了,也不知道前輩怎麽樣呢?”
前輩不會已經報警了吧……
然而當a找到毒島冴子時,眼前的一幕超出了今天遇到的所有突發事件,其驚嚇,已經讓審神者表情空白了——
毒島冴子正在和人打架。準確的說,是單方麵的揮刀。她的攻勢猛烈一往無前,透出狂熱,而被她攻擊的人一直輕盈的閃避著,純白的衣擺飄動,他瞧見已經恢複日常打扮的少女,高興的舉起手。
一縷鮮血從他手背上的傷口淌下,染紅了衣料。
“唷!好久不見!怎麽樣,見到我意不意外?驚不驚喜?有沒有被嚇到?”
“……你們認識?”
毒島冴子停下攻擊,這個人突然冒出來,渾身又是傷,簡直就是渾然天成的嫌疑犯。張口又打聽七月a子,還不肯說什麽緣故,毒島冴子自然要保護後輩,動起手來。
隻是如果認識的話……見a默默點頭,毒島冴子有些懊惱,解釋道:“是我先動的手,對不起,是我太魯莽了。這位先生很厲害,我沒傷到他,他的傷……”
“鶴丸先生又是在手入的時候被叫過來的嗎?”
a問道,雖然不記得了,但是日記裏說過第一次遇見時他也是這樣。鶴丸國永無奈的點點頭,走過來想拍拍她的頭,又礙於身上傷口,最後一攤手。
“這次,你能幫我手入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 魔法寫完了!我不修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