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明月高懸, 殿內燭花搖曳。

    夏夜蟬鳴之聲似乎都漸息。

    男子望了望四周刀劍，又仿佛不經意間掃試過眾人的麵龐, 最終目光還是重新落在桃鳶的臉上, 隻是女子麵沉如水，目光冷冽, 瞧不出有什麽情意。

    賀銘宣卻忽又笑了, 明媚笑意中他輕聲言道：“正是在下。”

    語調溫和，就如同他們不過仍舊是在鬧市街頭相遇，他便這樣輕巧地和女子招呼著。

    這樣的情形中, 桃鳶倒是怔愣當場，不知應該如何回話。

    她心中驚異, 憤怒和難過的情感都混作一團，她無論如何都不願相信眼前所發生之事，但是……真相卻又如此明明白白的擺在麵前, 讓她不得不麵對這血淋漓的事實。

    原來往日裏朝夕相處的賀公子，就是妖言惑眾的國師？

    原來往日裏的那些溫柔情意, 都不過是一紙空言的虛情罷了？

    原來……

    這就是背叛的感覺。

    女子忍著顫抖, 慢慢地又問道：“你還有何話想說？”

    賀銘宣看著她, 卻反問道：“你想我說些什麽？就說我其實並不是源朝國師, 並不是你們口中那個危害天下的妖物，說並不是我殺死皇帝，並不是我想要祭煉邪陣，說我仍舊是那個大隱於市的除妖高人？”

    “隻是可惜，此等荒唐言論, 我倒是真說不出口。”

    “況且……”他慢聲說著的話語，如同一口口利劍，割在桃鳶的心上，“你們若是認定了此事，難道還會去聽妖物的辯解？”

    桃鳶瞪大了眼睛，“你……”

    她的話說不出來，倒是胡瑞忽然在她身後催促道：“桃姑娘，你還不快快將這罪魁除去？”

    桃鳶知道他的意思，但是……

    “桃鳶，你是想要用我教你的術法來殺我麽？恩？”男子輕巧問著。

    桃鳶搖了搖頭，卻又點點頭。

    她的心現在是一團亂麻，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去做。

    “我……不知道……”

    她最終開口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我不明白，為什麽會是你？”她舉起手中的劍，卻又放下，“為什麽，偏偏會是你？”

    “桃姑娘？！”

    胡瑞看著桃鳶向著男子走過去，女子一步一步都非常快，她眨眼間就行到了賀銘宣近前。

    “為什麽你要對我……”

    那般照拂？

    讓她即使現在正正站立在她每日都想著要殺死的人麵前，卻又生不起哪怕半分的殺意……

    賀銘宣沉默著。

    片刻之後，他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女子的頭頂，“我所做之事，從來都是隨性而已，沒有人那般複雜，自然也就沒什麽道理可言。”

    “別總是想太多，我若是對你好，便是真心想要對你好。同外物無幹。”

    桃鳶心房輕顫，她忽然想起他曾經和自己所說的話——但願你此言不虛，到了今後的時日也能堅定不移地說出來。

    她其實還是相信他的對麽……

    桃鳶覺得自己簡直是已經瘋了，時到今日，她居然還願意相信他！

    “向我解釋這一切！”她這樣說道，“我會自己去判斷真偽，但是隻要你願意解釋，我便願意暫且先站在你這一邊！”

    所有人都愣住了。

    連賀銘宣自己似乎都不曾想到女子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

    “桃鳶，你可知曉自己再說些什麽做些什麽？”

    “我所做之事，從來都是隨性而已，沒有旁人那般複雜，自然也就沒什麽道理可言。”她用他剛剛所言作為回答。

    賀銘宣展眉笑起來，這是眾人第一次看見他這般恣意狂笑——

    “這可是你的選擇！”

    他忽然眨眼衝著桃鳶道：“你可知道你此番舉動救了多少人？”

    “什麽？”桃鳶不明所以。

    賀銘宣卻一展衣袍，朗聲道：“眾位兒郎也莫藏匿了，長夜漫漫，正是我等的天下！”

    下一刻，狂風從未曾掩好的軒窗中吹進來，瞬間就吹熄了在風中掙紮的燭火，眾人臉上難掩驚懼之色……

    因為此時正有無數暗影從黑暗中慢慢冒出來，在空中凝聚成型，多是些獸麵人身的怪物，更有漂浮行走的幽魂之類，伴隨清幽的鬼火長明。

    空曠的大殿之內瞬間就擁擠起來，隻是很可惜，這些都是非人之類。

    打眼一瞧，居然有百數。

    桃鳶也怔愣著。

    這其中居然還有不少熟人麵孔，都是她曾經在遼昌夜市所見過的“人”。

    也就是說，她和賀銘宣一起暢遊的地方，竟然不是人間，而是鬼市麽？那麽大概就連漓兒姑娘都是……

    眾妖在兩旁忽然齊呼“陛下”。

    桃鳶看向賀銘宣，他神色如常，絲毫不管旁的人是如何的驚異。

    人都國師，妖鬼帝王。

    “拿下。”他冷聲吩咐，眾多妖鬼就齊齊朝著拿著兵器的眾人撲過去，轉瞬間就化作無數黑煙，一個不漏地將人都擊翻在地上。

    “賀銘宣！”桃鳶叫著他的名字，“你這算何解釋！”

    賀銘宣卻衝她溫柔一笑，“莫慌，我又不曾要了他們的性命。”

    他揮手間就破除了桃鳶布置在大殿之外的陣法，兩人推門走出去，桃鳶的眼瞳驀然收縮。

    殿外皇宮之內，竟然行走了無數妖魔。

    麵目猙獰醜陋亦有，身姿俊美靈動亦有，遙看過去，不亞於千萬之數。

    “這便是我的子民……”

    他慢聲說著，卻聽身後的胡瑞一聲高叫——

    “胡漓救我！不然年少安便活不成了！”

    賀銘宣皺眉咋舌，“真是聒噪……”他揮手一卷，就將胡瑞帶了出來，將他丟在地上，其人便順著高高的玉石階梯滾了下去。

    “我還道是誰有這樣的膽子算計與我，看來也不過是個膿包罷了！”

    待得去勢漸緩，胡瑞停在階下的時候，早摔得鼻青臉腫，隻能倒抽涼氣，卻連呻吟聲都發不出來。

    “公子手下留情！”

    胡漓忙追了出來，跪在賀銘宣的麵前。

    男子冷笑道：“你此時卻還有臉求我留情？”

    胡漓跪伏下去，“畢竟胡大人是我的父親……況且……”

    “哼！”賀銘宣冷哼一聲，“父親？你真是愚不可及！”

    “是誰貪戀榮華富貴，偏生用異法將狐狸之魂渡到自己親生女兒身上，想要借此祭煉狐仙，保得家族安享萬世富貴？不就是你那貪心的父親？”

    “你以為我不知你心係年少安，你若是說出來，我難道還保不得一名凡人？”

    胡漓跪在地上，沉默不言，卻有淚滴從眼角流下。

    她是在無言以對。

    桃鳶愣愣地看著這一切。

    漓兒姑娘就是胡瑞大人的女兒，就是年少安心心念念的胡姑娘，也是賀銘宣手下的一名妖物？

    賀銘宣數落完胡漓，轉頭又看見桃鳶一副呆呆傻傻的樣子，心情不由轉好。

    “你不是想要聽我解釋？”

    桃鳶點點頭。

    “那你便聽好了。”他指著躺在地上的胡瑞，“人之貪念，如蛇欲吞象。他想成為名門望族，便將女兒煉為半妖，用此等方法增強氣運。然而身處高處之後，卻又想要長生不老，超脫凡世，便想借助皇帝之手搜集天下幼嬰，以期煉成嬰陣。所以……我若說，一切的罪魁禍首便是這階下之人，你可信我？”

    那胡瑞掙紮著略微爬起來，“桃姑娘莫要信他！”

    桃鳶凝望著賀銘宣的眼睛。

    接著她長長出了一口氣。

    “我說過，隻要你願意解釋，我便願意暫且站在你這一邊。我從不食言，所以……現在，至少現在，我是相信的。”

    她其實是十分樂於這樣。

    隻要一想到他其實是被誤會的，一想到這些大逆不道的事情其實都同他沒有絲毫關聯，她隻覺得心中無比快活。就好似被冤枉的人是她，而她卻能夠一朝沉冤得雪。

    “那些嬰孩呢？”

    “都在我府上安置，安全無虞，明日我便派人將他們都送回去。”

    桃鳶嬉笑道：“我終於明白你說的話了！這世間果然並非總是黑白分明，也有像你這般的好妖怪嘛！”

    賀銘宣挑眉看她，“你說這話倒是不確切，對人而言，我卻是並非有益。”

    女子歪著頭，好似有些迷惑。

    “你這話又是何意？”

    賀銘宣略微歎了一口氣，他放眼看著人世宮殿，看著百鬼百妖在其中穿梭，卻如同真真正正的王朝盛世，好不繁華。

    “既然你也說了，世間並非總是黑白分明，你又怎麽能夠看得透我呢？”他低聲在女子耳邊說著，就如同他們相處時千百次這樣親昵地低聲耳語，然而此時桃鳶卻覺得一陣寒意襲上心頭。

    男子說著的話，像是一隻無形的手握住了女子的心髒。

    “我要顛覆人世，將這江山鍛造成我族生存的天下。”他慢慢地說著，“你莫要怪我，我族輩在黑暗中隱匿了太久，現在終於能輪到人這一生靈為我等讓路了。”

    桃鳶不可思議的瞪大了雙眼。

    “你……究竟想要做什麽？”

    然而男子唇角笑容依舊動人，他溫情地注視著眼前的女子，看著她麵容上的困惑和驚訝，伸手住了她的腰——

    “我聽聞前朝有女子稱帝，現如今，就算是妖統天下，應是也沒什麽的罷。”

    “你居然想要當皇帝！”

    “不錯，從今日之後，這天下便是你們口中這些妖魔鬼怪的天下了。不過……放心，”他柔情脈脈地輕撫女子的發絲，“妖後之位，我會為你留下的。”

    作者有話要說：　　寫這一章的時候，我真的非常想寫這樣的劇情——

    銘宣：桃鳶你聽我解釋！

    桃鳶：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

    然而寫出來的卻是——

    銘宣：你想聽我的解釋嗎？

    桃鳶：少廢話，趕緊說！

    明天開始隔日更，實在是沒有稿子，又不想一次性拖太久，抱歉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