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Ation 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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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劇組沒有那麽多時間瞎耽誤,這麽多人吃喝拉撒,分分鍾都是錢,酒樓外的戲份一過,蘇映連戲服都沒脫,一大票人又直接奔向太師府。

    鏡頭隨著崔明衝回了龐府,按之前的計劃,這裏應該拍一段崔明衝跟龐太師、皇後娘娘嘮家常的戲,交代一下崔明衝的背景,可飾演皇後的演員都還沒到劇組呢,隻好先跳過,拍接下來的戲。

    少年包青天一共有一千兩百多場,一天快的時候能拍個十來場,慢的時候也能拍個**場。蘇映沉浸在崔明衝這個角色裏不可自拔,連導演恍惚之間叫他名字都差點叫成了崔明衝,可見他入戲之深。

    演員們樂得跟他搭戲,拿釋小龍的話說,跟小蘇哥搭戲,特別容易進入角色。他身上仿佛帶著一種天然的氣場,可以使人與他一起沉浸在劇情中去。

    崔明衝這個人物的故事,說來複雜,其實簡單,簡單到兩個字便可以形容,偏執。

    當年雲霜在湖邊的一跳,葬送的不隻是她自己的生命,隨風而去的,還有崔明衝的魂魄。

    她知道崔明衝並不愛她,對方的好意隻是出於同情,她永遠無法得到這個男人的心,所以她用最慘烈的代價,換得了另一個人的生生世世不敢忘。

    這仿佛是一種詛咒,像被下了蠱,從此之後,就如雲霜所想的那樣,崔明衝就再也離不開她了。他不敢看天空中輕飄的浮雲,不敢嗅清秋裏微寒的秋霜,一切跟雲霜有關的東西,他都不敢碰。

    他不惜拋下功名利祿,一別故鄉三年,在邊遠的窮山惡水裏,像畏世的井蛙一般躲著,他想忘卻雲霜。

    可是他最後悲哀地發現,這完全做不到,他日思夜夢的,都是雲霜的影子。那決絕的一跳,那悲哀的回眸,與臉頰上浮起的微笑。

    而這一切,他根本無人可以訴說。

    他是孤獨的,是絕望的,是沉重的,是衝動的,同時,也是極端的。

    在這長期的折磨下,他像是按照佛洛依德的理論那樣精準地將靈魂一切為二,一半如同不可分割的麵具漂浮在生活表麵,微笑、溫暖、親切、陽光;而另一半在內心深淵的最深處哀嚎,沉默、瘋狂、爆發、滅亡,對自己曾經犯下的、正在犯下的、即將犯下的罪孽懺悔,在頹喪的迷宮中找不到出口,最終將所有積鬱炸成了一朵絢爛的晚霞。

    “小蘇啊,感覺怎麽樣?”在一次開場前,胡明凱拍了拍蘇映的肩膀問道。他現在越發覺得自己的眼光毒辣,晚上一個人看剪輯的原片的時候,瞅見蘇映出演的崔明衝出場就移不開眼睛,這個角色,完完全全就是為蘇映而生的!

    他現在越發懷疑起蘇映的履曆來,這是雛兒能具有的演技?別說演過兩三部,就說這些演了幾十年的老人,誰能拍拍胸脯保證自己一出場就能把全場的目光都吸引住?那不是演員,那是神仙!

    “還好,還好。”蘇映笑道,他對自己的定位很清楚,他所擁有的天賦不比其他人多,能做的,就是不斷的努力,不斷使自己浸入到角色中去,再按照自己的理解添上那麽一抹讓人驚豔的亮色。

    舉重若輕的背後,是厚積薄發。

    晚上八點,開封府。

    衙門邊上掛著幾盞紙糊的燈籠,提供著一點微不足道的光,外麵兩邊的樹都有年頭了,麻麻的大葉子,夜風一吹嘩啦啦的響。夏日裏難得的清涼的風漏進來,激得人精神一震。

    現在輪到拍崔明衝認罪伏法的一場戲。這是崔明衝這個角色最後一場大戲,在這場戲之後,蘇映就沒什麽戲份了,隻能等著其他演員就位之後,再補一些無關緊要的鏡頭。

    此時副導演拿著大喇叭喊道:“注意啊,後麵的群演注意了!五秒之後再入鏡!記住了啊,五秒之後,別搶!”

    整個衙門裏布了六台機位,其中有一台專門拍蘇映,那鏡頭像鉚釘一樣釘在他身上,捕捉著他任何細微的動作。

    “a!”攝影板哢的一聲過去,拍攝開始。

    蘇映扮演的崔明衝跪在地上,披頭散發,身上那件青綠色的官袍早就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件黑色的夜行衣,灰敗,破舊,顯得那張清秀的臉都老了好幾歲。

    胡明凱目不轉睛地盯著蘇映,在他的印象裏,即將被揭露罪行的犯人都是很恐懼的,通常演員們都會用一些怪異的動作來表現自己緊張的心情,比如咬嘴唇,握緊拳頭,渾身散發著一觸即發的緊迫感。

    但是蘇映的身上沒有,那張臉龐,即使在包拯曆數他的罪行時也麵無表情,不為所動,唯獨那雙眼睛,打裏透出的光疏離淡漠,什麽都沒有,又似乎包含著他的一切,包含著他那二十多年的生命中的那些喜悅與悲傷。

    黑暗中的孤獨並沒有什麽,讓人印象深刻的是光明中的孤獨。

    從燈籠裏無精打采地漏出一點光,那是他人生中最後見到的一抹暖色。

    蘇映此刻的感覺很奇妙,他一向擅長的是用自己理解的方式來“演”,但是現在,他卻感覺自己和劇本裏的崔明衝完全重合了起來,無論是情緒,還是心境。

    崔明衝為了心中這個藏了三年的秘密而瘋狂,他又何嚐不是。自己重生的這件事,蘇映一直都在努力忘記,唯恐在酒醉夢醒之際不小心吐露,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這道理誰都懂,如果可以的話,他想將這個秘密帶到墳墓裏去。

    演戲,絕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跪在地上,蘇映雖然臉上的表情沒有動,但他的身體的每個部分都在細微地變化著,從微微顫動的肩膀,展平的手指,彎曲的手腕,鬆懈的腳踝以及更多的部位,都是如此。

    這些地方,單獨看上去平平無奇,沒有什麽好驚訝的,但組合在一起的時候,卻形成了一種獨特的韻味,散發出難以言表的孤獨感。

    就像是一台用無數精密的零件組成的機器,任何一個部件單獨取出來都是毫無用處的,但一旦組在一起,便能爆發出巨大的能量。

    “為什麽……會這麽孤獨呢?”徐榛在旁邊看著,覺得自己的心髒像被人攥著一樣難受。

    即使是旁觀著,都能感受到蘇映身上這種仿佛被世界遺棄,為所有人不理解的孤獨感。

    像一朵花在荒涼的沙漠裏,不願向著微風吐馨。

    站在懸崖邊聲嘶力竭地呐喊,連回音都不願回應。

    有一種孤獨,是很多閉上眼能回憶起的溫度、對話、舉動和細節,睜開眼卻感覺他們似乎從未發生過。

    周傑飾演的包拯搖頭晃腦,自顧自地背著自己的台詞,殿前揚威這段戲堪稱整部戲裏殺人手段最複雜的一次,要將崔明衝的殺人手法解釋清楚,台詞那是一大段又一大段。他在大堂上踱步,口若懸河,暢所欲言,隻是當他無意間瞥到了地上的蘇映一眼時,卻立刻呆了半晌,口中的台詞卡在嘴裏說不出來。

    他回過神來,才發現導演都忘了喊停,所有的人都在看著蘇映。

    蘇映把所有的內心情緒,全部滿溢在一雙眼眸裏。

    崔明衝以為包拯與自己是同類人,可在他成為階下囚,跪在大堂上受審時,縱使聰明絕頂如包拯,在分析推理外加想象之下,也隻是說崔明衝是忘恩負義,拋棄舊愛之人。他不懂崔明衝。

    即使知道他是龐太師女婿也對他非常器重的八賢王,聽到他的罪行後,也指責他,說“隻怪你太貪戀權位”。他也不懂崔明衝。

    龐太師是崔明衝的嶽父,他挑他當女婿,也隻是為了拉攏派係,畢竟他是當朝狀元。這種弄權之臣,心心念念所想的,隻有給他洗腦,聽命於我,為我所用。他還是不懂崔明衝。

    一句句指責,一段段批判,像是利箭一般朝崔明衝飛來,紮在他的心上,可他仍然麵帶微笑,不為所動。等他倒下的時候,人們才發現,他啊,心早就已經碎成齏粉,風一吹,連影子都看不見了。

    “明衝視名利如糞土,就算孑然一身,身無長物,也斷然不會皺一皺眉的。”麵對那些指責,蘇映坦然地微笑著,終於啊,要解脫了。

    “隻是朝中多事,明衝壯誌未酬,不能就此下野。”他頓了一頓,又言道,“不過現在,我可以放心了,國家還有賢良在,國之未來,尚可期待。”

    他雙膝跪地,慢慢地向前挪動著,手上的鐐銬丁零當啷發出聲響,所有人都看著他,目光或悲戚,或猶豫。

    蘇映就這樣帶著沉重的鐐銬,向著堂上的兩位曾對他無比期待,對他有知遇之恩的大人叩首。

    “嶽父大人,明衝,讓您失望了。”

    “八王爺,明衝,讓您錯愛了。”

    該說的,都說完了。

    他終於可以從這詛咒之中,解脫出來了。

    早已藏好的利刃從袖間劃出,他手持著,沒有片刻猶疑,果決地刺入自己的腹中。

    “明衝!”

    “明衝……”

    “明衝啊!不要啊!”

    大堂上下立刻亂作一團,但所有的補救都已經遲了,那具身軀,就這樣緩緩地倒了下去。

    在這一切之前,他就已經為自己預設好了結局。他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卻可以掌控自己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