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 夜。

    海珠區新港中路，中山大學旁邊，有一棟九層樓的建築。它的多數樓層都已經漆黑一片, 隻有第八層的辦公室還留著燈。

    這裏是東方明珠文化公司的所在地。

    “胡導, 快過來，要開始了。”周仁斌招了招手, 喊著坐在另一邊的胡明凱。

    胡明凱捧著一杯熱茶, 笑道：“別心急，還有一會呢。”

    他看似冷靜，但茶杯中不斷泛起的漣漪, 卻在無意間暴露了他的心緒。

    胡明凱的起點不可謂不高，在別人還在香港娛樂圈的底層摸爬滾打時，他的第一部電影就是在徐克的監製下拍出來的。可是好幾年過去，等別人都大紅大紫了, 他拍出來的片子還是不溫不火。

    未能拚得過前浪, 眼看著又要被後浪拍在沙灘上, 他便改變策略，瞄準了不斷蓬勃發展的內地市場，這部《少年包青天》, 就是他試水的第一部作品。

    “頭上一片青天，心中一個信念，不是年少無知，隻是不懼挑戰……”

    晚上八點整，孫楠那高亢清亮的歌聲響徹在內地不少家庭的客廳當中。

    就算有許多人不喜歡這位做事說話都不經過大腦的內地樂壇一哥, 但他的唱功確實是沒的黑，這種激昂正氣的大歌交給他來唱，實在是再合適不過。

    這部劇從一開始就打算主攻大陸市場，可是內地對這種合拍劇的審查極為嚴格，要一集一集地送審，所以一番權宜之後，他們決定十二月份先在香港翡翠台播出。

    由於時間倉促，他們談下來的放映時間不是很理想，每天上午十點四十五開始播出，怎麽想都不是收視的黃金期。可是萬萬沒想到，這部劇竟然在翡翠台創造了平均收視率20%的收視奇跡，橫掃同時段其他頻道！

    香港的人口基數少，律政、警察、白領劇才是這些年輕人的最愛，這樣一部古裝推理劇，竟然能取得這麽好的成績，無疑讓公司裏的人都打了一針雞血，也對這部電視劇在內地的首播有了些許信心。

    一月二十六日，《少年包青天》開始在江蘇衛視的黃金劇場播出，晚上八點到十點，每晚兩集。

    第一集的收視率，便讓整個公司欣喜若狂，34%！這絕對稱得上是一個華麗的成績了！除了前兩年那部讓全國上下為之瘋狂的《還珠格格》，就數這部劇最高了。

    華夏的二月，本應寒冷刺骨，卻因為一部電視劇變得火熱起來。幾乎是第一集播出後的第二天早上，《少年包青天》就登上了各大報紙的頭條。

    這樣突如其來的成功讓整個公司都有一些發懵。

    而且這還隻是第一天的數據，36%！38%！40%！在口碑的發酵下，少年包青天的收視率不停攀升，最後停留在41%左右。

    當他們鬆了一口氣，以為收視率就此穩定在這個水平線的時候，《少年包青天》的播出來到了古怪的第十九集。

    包拯公孫策他們來到了京城，準備參加科舉考試，卻在客棧的門口因為對聯的事情和人發生了口角。

    這種配角裝逼反被打臉的情節，一直盛行至今，編劇們從不厭煩，觀眾們也看得很爽。眼看著包拯就要和人打起來，楚楚和展昭準備大顯身手的時候，劇中突然出現了一個詭異的長鏡頭。

    整部劇的鏡頭切換比較頻繁，經常一個動作能用兩三個視角換著看，好像不這樣就體現不出他們在機位上花了多少錢一樣。但是崔明衝神情黯然地坐在轎子裏這個鏡頭，竟然持續了足足七秒鍾。

    這一個長鏡頭，仿佛是注入了靈魂的。

    那時候內地的影視劇剛剛發展起來，人們還不懂什麽叫做演技，隻會說幾句這人演得像或不像。在這個瞬間，不少人才意識到演員的另一種境界。

    就這麽一個動作，一個表情，觀眾們就把崔明衝這個人看懂了。

    孤獨。

    不論為這個人物添上怎樣的注解，不論如何的剖白解析，從看見他的第一眼開始，這個人物最為核心的本質，就是孤獨。

    這種深入骨髓的孤獨，讓人想要弄個明白，看個究竟。

    於是，他們看到崔明衝掀開轎簾，冰山如遇朝陽般融解，露出了溫暖和煦的笑容。那種對比強烈的反差，讓人忍不住為之動容。

    喜歡上一個人，往往就在一個瞬間。

    就像在此時的華夏，不知道有多少人因為這個笑容喜歡上了崔明衝，直到多年之後，記憶不曾磨滅，如同初戀般刻骨銘心。

    《少年包青天》的收視率本來已經穩定下來了，但自從蘇映所飾演的崔明衝登場後，收視率再次暴增，達到了劇組裏的人做夢都不敢想的高度。

    它的平均收視率一路長虹，一直衝到了45%！而這已經超過了《還珠格格》第一部在京城電視台首播時的收視率44%。

    而在崔明衝那場認罪伏法，最後自殺以求解脫的戲時，收視率曾經瞬間突破過62%……

    “就差一點，就差一點點啊！”胡明凱痛心疾首，之前電視劇的最高收視率，是由《還珠格格》第二部創造的65%的曆史記錄。這個記錄，此去高懸二十年，再也無人可以打破。

    少年包青天，其實就是華夏版的名偵探柯南。

    它的成功，有很大一部分歸功於人設。包拯負責破案，楚楚負責搞怪，展昭負責賣萌，公孫策負責顏值，各司其職，分工明確，盡量擴大受眾麵。

    劇情裏的每個凶手也都不是簡單的惡人，許多人是傳統意義上的君子、好人，都是在不得已的情況下犯罪殺人，充滿了情感和倫理的掙紮。

    而剩下的一部分，則在於它的劇情，安排得全程高能，毫無尿點，驚悚獵奇。不少人童年噩夢的主題曲就是這部劇裏那詭異的bgm，還有小孩子看完之後晚上嚇得不敢睡覺，這種級別的古裝推理劇，從前往後數就隻有三部劇，另兩部分別叫《神探狄仁傑》和《大宋提刑官》。

    在殿前揚威這個環節結束，也就是蘇映飾演的崔明衝死後，少年包青天的收視率就慢慢滑落，又重歸到了40%，在大結局時，才有短暫的上揚。

    但這已經足以讓東方明珠文化公司笑得合不攏嘴了，各大地方衛視聞風而動，二輪播放權，三輪播放權都賣出去之後，這部劇已經大賺特賺！

    而片中的幾位主角，也在大陸和香港兩地人氣飆升，受到觀眾的熱烈追捧。除了廣告之外，代言和媒體采訪也是接到手軟。

    《少年包青天》這麽火，公司裏自然想著要拍第二部的事情。前一部的演員，雖然片酬跟著人氣一起往上漲了一截，但是他們剛剛賺了一大筆錢，自然不會在乎這些，能原班人馬的話，還是盡量原班人馬，反正大家合作也愉快。

    他們還在報紙上發起了一次你最喜歡的《少年包青天》的角色的投票，前三名倒是在他們意料之中，包拯、公孫策、展昭……但是第四名，竟然不是活潑可愛的楚楚，而是崔明衝這個僅僅出現過幾集的角色！

    還有很多觀眾來信說，希望看到崔明衝能在續集中再次出演。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崔明衝殞身的瞬間，淚灑電視機前。

    公司裏的導演編劇全都懵了，人都死了！他們上哪去弄啊？難道來個借屍還魂？那樣做的話，這部劇還能叫推理劇嗎，直接改成靈異劇算了！

    胡明凱自然也看出了蘇映身上蘊含著的強大的收視潛力，他想了半天，最終想出了個折中的辦法，邀請蘇映出演少年包青天二裏的一個類似崔明衝的單元配角。

    對於胡明凱的好意，蘇映隻能選擇心領了，《少年包青天2》失去了之前的那種耐心打磨的精致，趕工出來的劇本粗糙感十足，再加上他已經在上一部裏麵給觀眾留下了足夠深的印象，再次登場的話太讓人串戲了，所以他再三表示遺憾之後，幹淨利落地拒絕了。

    更何況，他現在有更重要的事。

    “喲，這不是我們崔大人嘛？”耳旁傳來了沈宸的戲謔聲，“今天怎麽有空，來我們這轉轉呀？”

    蘇映抱拳笑道：“沈公子，別來無恙？”

    似乎是想到上次試鏡時候的事情，沈宸磨了磨牙齒，上上下下地打量，像是要從他身上選一個部位咬下去，“好，好得很呐……”

    “蘇映，沈宸，你們在那磨蹭什麽呢？”祁雲在前麵喊道，“快過來！”

    “好！”蘇映和沈宸異口同聲道，然後對視一眼，大踏步地追了上去。

    他們在北安河的沿岸慢慢走著，這裏是京城的最邊上，還沒有開發，不遠處的安河橋也隻是一座沒有故事的水泥橋。或許在過去，這裏是曾是長河，但在這麽多年過去之後，河道幹涸狹窄，像是被時間遺忘的垃圾場。

    路邊麵帶苦難的行人是這座龐大都市最徹底的邊緣人，最外圍的附著物，仿似隻要輕輕一刮，他們就會與它徹底失聯，隨風而散。

    “這裏，很髒吧？”祁雲趴在橋頭的欄杆上，問道。

    “嗯。”從橋下的河水中傳來的惡臭熏得讓人睜不開眼睛，枯樹木幹、廢舊輪胎、盆盆罐罐、建築廢料，當然，最多的還是各色的塑料袋。

    “我小的時候還不是這樣的。”祁雲回憶道，他就是在這條河邊長大的，“這些年，京城的除雪車都把雪連著垃圾傾倒在這條河裏，說不清什麽時候，我記憶裏那條清澈的河就已經變成眼前的樣子了。”

    “其實在這條河裏的一切，都是被世人所遺棄的人生。”

    “我們之所以能看見這座城市的光鮮亮麗，是因為它的陰暗麵都埋藏在這條河裏。”

    這些話聽上去好像很有道理，蘇映和沈宸看著這條臭氣熏天髒兮兮的河，仿似悟了什麽，又仿似什麽都沒悟。

    但這些和《安河橋》這部電影又有什麽關係呢？

    當蘇映這般問著的時候，祁雲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後說道：“沒有關係。”

    蘇映之前覺得曹真和祁雲都是從京影出身，所以把他們當作同一類人，現在仔細想想，卻是大錯特錯。

    老曹雖然做事不太著調，但是他的心中總有一個計劃，就算不說出來，他也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而祁雲就不一樣了，那是純粹的文藝範，一舉一動全憑感覺，靈感噴湧時才華湧動，靈感枯竭時，能在小山村裏蹲個好幾年都不出來。

    你往往猜不到他究竟想做什麽，就比如現在，他就是想拉著他片子裏的兩位主演，坐上一早上的車，在一條臭河麵前聊一聊小時候的事情。

    但行好事，不問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