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映不喜歡京城。

    盡管這座城市壯麗而輝煌, 但事實上，當你觸摸上去的時候，隻會感受到它的冰冷。

    它太過龐大, 龐大到不論你待在什麽地方都找不到自己的存在感, 每當你想細細打量一下這座城市的時候，占據著視野的總是那洶湧的車流與人潮。

    除了清晨。

    未蘇醒的城市在薄霧下, 安靜而溫柔。

    若是它能一直保持這種樣子的話, 蘇映說不定會愛上它。

    但可惜，它不會。

    蘇映一貫起得很早，他披上衣服, 準備出去轉幾圈，卻在旅店的大廳裏看見了沈宸。

    沈宸捧著一杯水，坐在沙發上，眼神朦朧, 似乎還沒睡醒。

    蘇映瞥了一眼牆上掛著的時鍾, 現在才六點多鍾, “你怎麽起這麽早？”

    “啊？”沈宸正在沙發上打盹，聽見說話聲，頓時一個激靈, 睜開眼睛發現是蘇映，心中放鬆幾分，“是你啊……”

    “房間裏有蚊子……”沈宸說話有些含糊不清，他用手撓了撓手臂上被蚊子咬的包，“煩死我了。”

    還沒睡醒的他雙眼迷離, 頭發微散，完全沒有白日裏那副伶牙俐齒的樣子，簡直可愛到有些犯規了。

    蘇映笑道：“你怎麽不點蚊香啊？”

    “蚊香？”沈宸微微張開嘴巴，透露出疑惑的眼神，“哪有啊？”

    “房間的抽屜裏就有啊，你沒看見嗎？”

    他睜大了眼睛，回答道：“沒有，我昨天晚上洗完澡就睡覺了……”

    “那你現在要怎麽辦，回去睡覺嗎？”蘇映看著他頭上翹起的一縷呆毛，特別想幫他用手順下去。

    “算了吧，再過會大家都該起了。”沈宸把杯子放到麵前的桌子上，歪頭問道，“你要去哪嗎？”

    “我想出去轉轉，早上的空氣還不錯。”

    再過幾年，京城的霧霾就會代替房價，成為京城的年輕人最無法忍受的東西。現在的話，能多享受一天是一天吧。

    “那我也跟你出去吹吹風吧。”沈宸起身，拍了拍褲子。

    剛走出門，他們就與伴著露水與海棠花氣息的清風在拐角處撞了個滿懷。街邊的路燈灑下昏黃的光，透過虯曲盤旋的枝丫，拖出隱隱約約的一團影子。

    他們倆站在高處的平台上，遠方的天空翻起一道魚肚白，高樓浮茫的輪廓慢慢顯現，但隧道依舊幽深漫長。

    “你會抽煙嗎？”在晨風的吹拂下，沈宸似乎清醒了一些，他在口袋裏掏了掏，摸出來了兩根煙。

    “會一點。”蘇映前世還很喜歡抽煙，但最近這一年，窮得連飯都差點吃不上，更別提買煙了，因此不知不覺就戒掉了。

    因為貧窮而戒煙，這種理由現實的令人心酸。

    蘇映從沈宸的手上接過煙，瞅了瞅，驚歎道：“謔，還是中華。”

    這煙可不便宜，至少算是中高檔煙了。

    沈宸拿著打火機幫他把煙點上，他抽了一口，那種久違的迷醉將從裏到外的那種空落落的感覺祛除幹淨，就像塵埃從空中飄落到地上，塵埃落定，而後心緒安寧。

    在他抽的時候，沈宸一直很專注地觀察著他，然後學著他的樣子，把煙叼在嘴裏，用打火機點燃，再狠狠地抽了一口。

    “咳咳咳咳……”沈宸直接被嗆得彎著腰連連咳嗽了起來，一股灼燒感從口腔直至喉管，嘴裏滿滿的都是喝完中藥之後那種苦澀的味道，難受到了極點。

    蘇映詫異地幫他拍著背，一些白煙還徐徐從他小巧的鼻孔裏冒出來，讓蘇映忍不住想笑，“你不會抽煙啊？”

    “不會啊！”沈宸緩過來了一些，用紙巾擦了擦臉，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那你在幹嘛啊？”

    “我後麵那個角色不是要抽煙嗎？我想試試。”

    “那你把煙吸到嘴裏然後吐出來就好了，不用吸那麽猛。”

    “你怎麽不早說！”沈宸被熏得眼中帶淚。

    “你也沒問呐……”蘇映把手中的煙頭一丟，又問道，“你這煙是從哪來的？”

    “從祁導那拿的。”沈宸看著手裏還有大半截的煙，皺了皺眉頭，然後扔在地上踩熄了，“這煙到底有什麽好抽的啊？”

    一直聽人說戒煙很難，戒煙很難，他還以為抽煙是一件很讓人快樂難以擺脫的事情，沒想到竟然會是這樣。

    麵對這個問題，蘇映也難以回答，隻好笑笑，他突然想起了以前看到過的一個問題。

    什麽樣的愛情最美好？

    越短暫的愛情越美好，短暫會帶來永久的痛苦。

    真諷刺啊，越痛苦越美好，就跟……就跟……

    就跟抽煙一樣。

    蘇映之前之所以覺得祁雲與曹真很像，在於他們鏡頭的風格。

    他們鏡頭的風格都是一致的，支離破碎，忽而遠忽而近，不斷地晃動，在明與暗之間徘徊。

    但他後來發現，這一點是不成立的，他們，其實是不一樣的。

    曹真之所以那樣拍，是為了表現出dv電影的紀實性，那種急劇的鏡頭轉換，在把觀眾的眼睛晃暈的同時，也把他們帶入到了他所表達的世界中。

    而祁雲，則是為了勾勒出一個似真似幻的空間，如霧裏看花，讓人難以捉摸。

    ……

    看蘇映與沈宸演戲，那完全是一種享受。

    那簡直臉上的每個笑容，每個眼神都是戲，演抽煙的鏡頭感覺煙都會說話，而當他們演對手戲的時候，這種感覺更是達到了極致。

    祁雲已經有些分不清眼前的人究竟是蘇映還是汪彥，就像他分不清沈宸與何夕一樣。蘇映會在吃飯的時候，很自然地幫皺著眉頭的沈宸夾走碗中的香菜，沈宸也會在不經意間，輕輕地用指頭彈一下蘇映的額頭。

    他們仿佛與角色已經融為一體，那種與日俱增的曖昧情愫，讓整個劇組都冒出了些粉紅色的泡泡。

    而這些，無疑讓祁雲更加興奮。

    人類，對末日與毀滅，都有一種極為病態的好奇心。

    而所謂的悲劇，就是把所有美好的東西撕碎在人眼前，毀滅給人看。過程越美好動人，結局越觸目驚心。

    那麽，有什麽能比親手毀掉一段真摯的愛情更讓人感到興奮的呢？

    《安河橋》，起名於一座浮於肮髒與垃圾之上的拱橋，自然不是什麽純真的愛情故事。

    汪彥，從來都不是什麽好人。

    人類缺少什麽，往往就會想要什麽，他想要何夕，就像他想要那台哈雷一樣。

    或許何夕對他的是愛情，但是他對何夕的，一開始隻是出於那份純淨的占有欲。但是那份純真太過純粹，就像最為透明的玻璃，讓他不忍用自己沾滿汙穢的手去撿拾。

    他們之間的感情，就在此兜兜轉轉，直到汪彥的姐姐，知道了這件事情。

    汪彥身處於灰色的邊緣地帶，但他的姐姐不是，那是正兒八經的在黑道上混的人。事實上，汪彥在混亂的地帶能夠安穩地生活下去，有一多半是因為他姐姐。

    那個女人，很缺錢，所以，她想讓汪彥綁架何夕，再向何夕的父親要一大筆贖金。

    汪彥無法拒絕自己姐姐的請求，但是他發現，他好像真的喜歡上何夕了。於是他想慢慢地疏遠何夕，卻沒想到，何夕突然在一個雨夜跑到了他家裏。

    祁雲的劇組可稱不上富裕，自然請不起灑水車，他們足足等了一個多禮拜，才等來了一場大雨。

    “大家抓緊時間拍啊！”祁雲拍了拍掌，“爭取一條過！”

    “a！”

    門外的街燈昏黃迷蒙，映照出無盡的雨絲，沈宸沒有打傘，站在門外，任雨無止境地淋著。

    “咚咚咚——”

    “咚咚——”

    “咚咚——”

    他站在門口，不知疲憊地敲著門，就像要喚醒一顆沉睡百年的靈魂，或者說，一顆冰凍已久的心。

    “咚——”沈宸這次剛剛敲一下，門便吱呀一下打開了，他微微抬頭，看見一張麵無表情的臉。

    是蘇映。

    蘇映看著他，努力控製著情緒，皺眉問道：“你怎麽來了？”

    沈宸沒有回答，隻是站在台階下，嘴唇泛白，用可憐巴巴的眼神看著他，像隻即將被拋棄的幼犬。

    “唉……”蘇映歎了一口氣，抓住他的手，把他拉了進來，然後關上了門。

    沈宸的全身都已經濕透了，衣服緊緊地貼在身上，蘇映幫他把襯衣的扣子解開，然後用一根幹毛巾，輕柔地擦拭著他頭發上的水珠，

    他能感覺到沈宸在他懷裏輕輕地顫抖著，他想用手撫摸一下這隻受驚的小犬的臉龐，手剛動了一下，便又收了回去。

    他不能這樣做。

    “我去給你找兩件衣服。”蘇映這樣說著，剛想轉身過去，卻被沈宸死死拉住了，他無奈何地又扭頭回去，正好對上一雙憂懼的眼神。

    那雙過往記憶中滿是明媚與陽光的眼睛，此刻全變成了憂怨，悲傷從他的眼中汩汩流出，像噴湧的泉水瀉滿一地，化作了最牢固的膠，牢牢粘住了他的腳步。

    “你不要走……”從他的喉管發出細小的嗚鳴聲，“你不要走好不好。”

    沈宸的手摟住他的脖子，生澀而又熱情地吻著他的唇，他的胸膛，他的脖子，就像在宣誓主權一樣的蓋章，然後一頭紮進他的懷裏。

    連綿的吻，帶著溫熱的舌尖擦過蘇映的皮膚，他的呼吸也變得有些灼熱起來。他怕控製不住自己，就像聞見血腥氣味的鯊魚。

    “你是不是喜歡上我了？”沈宸咬著他的下巴，一雙濕漉漉的眼睛在他的臉上遊走，“所以你不敢見我。”

    窗外忽然雷聲大作，暴雨如注，頭頂上那盞散發著橘黃色燈光的白熾燈被風吹著不斷地飄搖，地板上他們的影子被拉扯地東倒西歪。

    就如蘇映此刻的心。

    蘇映不敢回答，他也不能回答，他甚至不敢做出任何回應。

    沈宸看了他一會，絕望地把頭靠在他的胸前，哭，一直哭，眼淚像不要錢一樣的傾瀉而出。

    他還是個孩子，他還不懂如何去愛，他隻是本能的喜歡這個能讓他逃出困籠的男人。

    可是這個男人，忽然不要他了。

    他不知道該怎麽辦，他隻能像最卑微的乞丐一樣，把自己弄成最淒慘的模樣，用眼淚去挽留。

    蘇映仍然麵無表情，但是他的心，早就被淚水淹沒了。

    左邊是無底深淵，右邊是萬丈火海。

    他必須要選擇一條。

    “好了，停！”祁雲鼓了鼓掌，“你們演得可真不錯！”

    這演技，真的是沒話說，祁雲算是服了。

    可是被他誇讚的兩名演員沒有一個搭理他，沈宸依舊紮在蘇映的懷裏哭，哭得肝腸寸斷，怎麽也停不下來，蘇映歎著氣，輕輕地拍著他的背，一下，兩下，三下……

    作者有話要說：　　不好意思，但是我從七點半碼到現在，真的盡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