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消夏良品水中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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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蓴菜魚丸羹盛在一隻青釉陶罐裏,由柳眉小心翼翼地捧了出來。

    陶罐裏蓴菜碧綠,魚丸雪白,煞是好看,湯麵上卻不見半點油星兒。湯裏的蓴菜一朵一朵,極像是剛生的嫩荷葉,偏又小巧別致,兩側緊緊地卷起來。這蓴菜葉背生就一層薄薄的瓊脂,入口滑潤,嚼之卻又爽脆,兼之清熱潤肺,是消夏去暑的佳肴。

    北靜太妃隻看了一眼,驚奇地歎道:“這一眼望過去,就跟將整個荷塘搬上了桌似的。”一句話出口,周圍的王府仆婦莫不掩口而笑。一直侍奉在太妃身邊的管事娘子忍不住也笑道:“太妃說得極是,我們聞到這香氣,也覺得和在水邊相仿佛!”

    柳眉見到黛玉微笑,就知她想說什麽。

    黛玉果然開口,又講起一個典故:早年間有個姓張的文人在北地做官,見秋風起,便思念起南方的蓴菜羹、鱸魚膾,隻說了一句“人生貴得適意爾”,就翩然辭官回家鄉去享用蓴鱸去也,一時便傳為佳話。

    一時黛玉說起“蓴鱸之思”,神色間終於流露出些黯淡:想她羈旅數千裏,孑然一身,南方故鄉卻似遙不可及,陡然見了故鄉食物,自是湧起思鄉愁緒,萬難派遣。

    正在這當兒,隻聽鳳姐笑道:“這可了不得!”

    “虧我們來得早,猶能在太妃這裏嚐到這新鮮的蓴菜羹——若是真等到秋風起,這裏的蓴菜豈不是早就被慕名前來的人們搶了去?”

    一語出,北靜太妃忍不住指著鳳姐,“嗤”的一聲笑了出來。

    黛玉一時也渾忘了鄉愁,用帕子掩口微微而笑。

    鳳姐卻兀自一本正經,指著新上的兩個熱碗,說:“好在我是個俗人,不曉得這荷塘兒搬上桌到底該如何享用,就隻好指著那一碗紅燜肉……”

    適才柳眉說得清楚,另一個熱碗,做的乃是紅燜茭白——茭白切滾刀塊下鍋紅燜,以舊年的火腿煸油提鮮,紅燜時火腿便棄置不用。待茭白燜好,無論是品相還是香氣,都有點兒像肉,但其實呈上的卻依舊是一道素菜。

    眾人見鳳姐如此說笑,更是樂不可支,管事娘子笑得握著嘴說:“奶奶還不快嚐嚐這肉味如何?”

    鳳姐一點兒也不笑,竟真從布菜的仆婦那裏接過一塊,送入口中,細細品鑒,片刻後搖著頭說:“唉,太妃早曉得我是俗人……”

    眾人聞言都是愣了。

    “……這一道素菜,也非要做成紅燜肉的樣子來,”鳳姐流露出委屈的樣子,“隻吃到最後,口齒留香的時候才驚覺這原來不是肉,太妃您這是成心哄我嗎?”

    廳中更是一片笑聲,北靜太妃聞言笑得險些將手中的半碗湯合在身上,管事娘子趕緊上來接了湯碗。太妃緩了片刻才笑指著鳳姐說:“人都傳你最是精乖,猴精猴精的,今兒個我才是真真見識了,這三句話一說,便讓我笑得喘不上來氣——這紅燜’肉’,難道不是你家的廚娘做的?”

    鳳姐這時候神情依然自若,起身向北靜太妃略福了福,說:“太妃,我是您小輩,不過說一兩句笑話,讓您笑了笑,也免得一會兒積了食。若有什麽得罪的地兒,太妃千萬看在您比我長著輩分的份兒上,不要跟我計較……”

    一番話說出來,廳裏自然又是一陣大笑。

    柳眉見時辰差不多,便悄悄地招呼王府仆婦將菽米飯也一起呈了上去。太妃吃著覺得新鮮,配著一眾脆嫩的熱炒時蔬,這更帶嚼勁的菽米飯便也似乎格外相稱。

    “這是什麽米?我怎麽好似從沒見過似的?”北靜太妃望著手中以陶碗盛著菽米的發問。

    黛玉卻見過,“這是菽米,原本是山野鄉民所食之物,後來食的人少了,便也金貴起來。可今日在太妃這座別院裏,唯有這菽米飯,配上這院、這屋、這桌、這佳肴……才是渾然天成的山林之趣。”

    北靜太妃望著黛玉笑道:“別總給太妃臉上貼金了啊!要不是你們家的廚娘救場,咱們幾個現在就是瞪著眼空著肚子喝著茶啊!”

    鳳姐也跟著開口:“太妃別笑我這俗人肚內沒墨水,我記得有句詩叫做什麽什麽具雞黍,邀我至田家。太妃這座別院,真真就是難得的田園氣象,令人早將那宅院裏的煩人事兒都忘了。”

    太妃與黛玉都笑,黛玉說:“是‘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

    柳眉在一旁心想,話說鳳姐想起的這句詩,其實下文恐怕更應景些——開軒麵場圃,把酒話桑麻……

    北靜太妃聽聞,卻眼望著黛玉,由衷感慨了一句,“說起故人,林姑娘,令堂在世的時候,大家都是極相熟的閨中老友,偏生她成婚後隨令尊南下,一晃便是十數年,大家這才漸漸失了音信……好不容易你來了京中,我卻到今日才有緣得見……”

    黛玉聽見北靜太妃提起父母,趕緊起身聽著,雙眼卻微微紅了。

    北靜太妃忍不住再歎一句,“既是故人,萬萬沒有不彼此照應的道理。今日世榮過來,我定要好生吩咐他,以後你在京中,也算是多一門親眷,逢年過節大家可以時常走動。”

    鳳姐立即露出一副“那感情好”的表情。

    可黛玉聽了,卻微微有些緊張。

    北靜太妃是何等樣人,立即瞧出端倪,當即笑道:“知道你們高門大戶的姑娘守禮。世榮過來本是要陪我在這別院裏住上幾日,一會兒他過來,自是先要他回避。”

    黛玉聞言,這才輕舒了一口氣,謝過太妃。

    大家又說起賈府在清虛觀打醮,太妃便準備下帖子相邀,隔日便邀賈母等人一起過來在這別院小聚。

    柳眉便隻是候在紫鵑身後,暗中觀察,隻覺北靜太妃對黛玉好感度爆棚。她自然也成就感滿滿。

    “去外頭大路上守著,等王爺回來先說一聲,就說太妃在招待榮府女眷。”管家娘子當即走到正廳外頭吩咐下去。

    不一會兒,王府仆婦卻略皺著眉頭過來回報:“王爺還未到,但是別院來了一名年輕的公子,說是賈家的公子,過來接他家嫂子和……妹妹的。”

    柳眉一聽就知是寶玉,聽著他這麽說話,柳眉自忍不住心頭冒火。

    寶玉關心黛玉是沒錯,可這麽在人前說話……他這是在想啥呢?

    太妃聽了,還未及開口,鳳姐已經先遞了柳眉一個眼色。

    柳眉立即精準地領會了鳳姐的意思。她馬上說:“待我去看看去,別是兩下裏說混了,說成是咱們府的二姑娘、三姑娘她們也在這裏。”說罷,她轉身就往別院外頭走去,鳳姐爽利的聲音則立即在身後響起——太妃麵前打圓場這件事,自然由鳳姐包辦。

    到了別院門口,果然見寶玉騎在高頭大馬上在門房處候著,旁邊茗煙牽著馬韁。

    “眉兒?”寶玉見了柳眉便大喜,“鳳姐姐和林妹妹在此處可好?”神情殷殷,沒有作偽,真正是在擔心那兩位。

    可是,寶玉這滿口子姐姐妹妹的,這回連鳳姐都給拉下水。

    柳眉鼻子很靈,登時嗅出寶玉身上有點兒酒味,大約是中晌曾小酌了幾盞,借著酒勁兒就這麽由茗煙一個人陪著,偷偷溜出來找鳳姐與黛玉了。

    拜托!這可是賈母親自將鳳姐和黛玉送出清虛觀來的,這裏又有北靜太妃坐鎮,如此光明正大的事情,偏生寶玉一個人獨自跑到這裏來接姐姐妹妹,反倒讓兩下裏都尷尬起來了。

    柳眉的秀眉便抖了抖,她抬眼望著寶玉那張顏值超高的暖男麵孔,心裏一百個一千個不待見起來。

    寶玉,打岔你真會挑時候啊!

    看著這情形,柳眉便暗暗發急——怎地北靜王就不早點兒來的呢?

    不對不對,最好北靜王慢點兒來,待她先將寶玉支走了再說。

    柳眉心裏忍著氣,無視了王府仆役奇怪的眼神,向寶玉好言解釋。可無論柳眉怎麽費口舌,寶玉就是不肯走,一定要等到他的鳳姐姐和林妹妹才行。

    僵持片刻之後,別院外的道路上起了些動靜。遠處煙塵漸起,隻聽蹄聲的的,數騎轉眼奔至眼前。

    不會就在這別院門口,兩下裏就撞個正著了吧!柳眉心裏暗暗發急。

    “咦?”她探頭看看,發現官道上奔行而來的,當先一位,服色鮮亮,卻並不是那位郡王本人。

    這時候寶玉坐在馬背上轉過身,定睛看了許久,終於也認出了來人,登時渾身一抖,翻身下馬,對來人抖抖索索地行禮:“見……見過忠順親王……殿下……”

    是的,來人正是皮皮蝦親王……不對,忠順親王大人。

    柳眉剛剛在肚子裏糾正了這個稱呼,就覺得一對森冷的目光朝自己這邊轉了過來。

    作者有話要說:  西晉年間,張季鷹在洛陽,見秋風起,便思念起故鄉美食,於是感歎道:“京城套路深,我要回農村”。遂辭官還鄉,留下一段有關吃貨的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