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磐石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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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圓月緩緩東升, 城南白府後院隱在綠樹之內的小樓燃起了明亮的燈燭。

    落水昏迷的小姑娘已經醒過來了,小小的身子正靠在綿軟的錦枕之上。雖然麵色蒼白卻難掩五官精致, 濃密的睫毛下是水洗黑寶石一樣的明潤雙眼,玲瓏的鼻下是淡了顏色的櫻唇, 柔軟的黑發海藻一般散在兩邊,百花叢中的精靈也不過如此美麗。

    小姑娘正秀氣的小口小口的喝著女人的喂藥。

    女人滿眼柔意的看著小姑娘, 輕聲問她:“苦嗎?要不要先吃幾顆蜜果子?”

    小姑娘微微彎唇,帶出淺淺的笑意,聲音沙啞的小聲答道:“不苦。”

    女兒這樣懂事, 女人卻更加難過自責, 她摸摸她綿軟柔嫩的小臉柔聲道:“微微真乖。”

    喂藥就在母女兩個的輕聲細語中進行。看見女兒艱難的吞咽著, 女人喂著喂著眼中帶淚,小姑娘原本就不是足月出生,身體曆來嬌弱,從小都是精心養育,生怕出一點差錯,這次疏忽大意遭受此劫, 她恨不得以身相替。不知不覺間懸在眼中的淚就滑落出來。

    小姑娘見到了,探起身子伸出藕節般的小手為女人擦淚, 細聲細氣的道:“娘親不哭, 微微會快點好起來的。”

    女人這才發現自己在孩子麵前失態了, 她轉頭拭去眼淚,將空了的藥碗放到桌上,又撐起笑臉和女兒繼續說話。

    過了一小會兒, 小姑娘的神情又開始低迷,女人拿走她背後的錦枕,將她的小手塞進被子裏,親親她的額頭柔聲說道:“睡吧。”

    小姑娘抿唇一笑,乖巧的閉上了眼睛,不過多時就沉沉睡去。

    一室安靜,女人一直守在床邊看著小姑娘。直到感覺屋外傳來輕緩的腳步她才回首往垂簾之外看去。

    是男人從府外回來了,他的步子放的極輕極緩,到了床前先是俯在床邊仔細看了看陷在被窩中的女兒,才臉色凝重的握著妻子的手坐下欲言又止。

    女人好奇的低聲詢問:“夫君可是有事?”

    “夫人,昨日害女兒落水的那個孩子,今日我去尋了…”男人說了一半又停下,似乎後麵的話難以吐露。

    女人還少見到這樣的男人,她看向丈夫的神色更加疑惑。

    握著她的手緊了緊,男人才極其緩慢又鄭重的說道:“那可能是我的孩子。”

    女人倏然一驚,差點站起身來,男人也才發覺自己竟然失神到不看場合的失言。好在他們很快恢複了往日的沉著,女人肅容將手指抵在男人的唇上,回頭去看床上的小姑娘。小姑娘呼吸清淺均勻,正睡的安穩,見此他們才斂息輕聲離開。

    他們離開的輕風帶動了床上的垂曼輕輕顫動,錦被中的小姑娘睜開迷蒙的雙眼。

    *

    白府書房的燈被匆匆點燃,夫妻兩在裏麵徹夜長談。

    原來男人之所以回來的這樣晚,也是去確定了一些事情,總不能隻憑一個信物就匆匆確定身份。

    男人原名葉明遠,臨海村落的一個讀書人。及冠時,和同村之女成婚,新婚一年之後赴京趕考。但是趕考途中卻突然傳來海盜洗劫村落之事,他悲痛欲絕的趕回故鄉,卻發現滿村之人無一生還,屍骸都已經被官府收斂。

    家破人亡之仇不能不報,葉明遠隱姓埋名潛進海盜窩裏,後來配合著朝廷將這一支海盜清繳。立此功後,原本可以不再科考就被舉薦入仕,但是大仇得報的他已經心灰意懶,隻覺得這萬丈紅塵已經沒有他的歸處了,從此就渾渾噩噩的流落四方。

    後來流落到了雲州城,在一家閑散的鋪麵當了一個清貧的賬房先生。

    這家鋪麵就是白家的產業了。

    白家是雲州的大富之家。當時的白家老爺創下這份家業十分不易,但是及至晚年膝下也隻有一女白瑾瑜,白老爺時時憂心身後之事。白瑾瑜心氣高傲,也想讓老父開懷,開始女扮男裝打理家中生意,然後富家小姐就遇到了落魄的賬房,兩人之間發生種種糾葛,男人陷進了女人溫暖的愛意裏,如枯木抽出新枝一樣,開始從沉痛中走了出來。

    再後來,男人成了白府的贅婿。白老爺撐著身體看著這個女婿可靠穩重,又撐著身體看女兒生下長女,才撒手人寰。

    燭光映著夫妻兩相對默然的臉。事情已經交待清楚,誰都想不到命運會這樣無常。

    最後還是葉明遠先出聲:“夫人,我葉某遇到你,是我前世修來的恩德,若沒有你,我葉明遠此刻恐怕依舊魂夢不知。”

    “我對他們母子有愧,當年不知他們還活著,讓他們受了這樣多的苦楚。但是現在,我對夫人也有愧。我葉明遠之心,葉明遠之後半生,原本是要全部給夫人和女兒,但是現下…”

    “不過夫人,我卻不想瞞你。當日我們成婚立下誓言,以後就是同根木同翼鳥了,若是讓我背著你…我也做不出。”

    “我已經給他說了他乃我故友之子,替故友照拂他。我於他有愧,但是到底不能認下他。”

    白瑾瑜沉默良久,知道丈夫不認下那孩子也是因為白家產業,也是為了她們母女不在背後被人閑談。丈夫的前緣,是知道的。隻是沒有想到原配之妻原來尚在人間,而且會有這樣一番經曆。

    怪誰呢?她的心中一時複雜難言。但是到底夫妻多年,明白對方是什麽樣的人,良久之後她輕輕歎氣:“就留在府中吧,也可以和微微做個伴。”

    夫妻兩從書房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明了,小乞丐已經被收拾幹淨立在堂下,不再複之前髒汙的模樣。隻是整個人都是瘦骨嶙峋,不合身的衣服掛在身上也是空蕩蕩的,他的肌膚泛著土色,常年的乞討流浪讓容貌也染上幾分饑餓窮苦之相,倒是眉目輪廓能勉強看出幾分俊意。

    看見相攜而來的兩人,小乞丐低著頭,束手束腳一副拘謹不安的樣子,小聲叫道:“夫人老爺安好。”

    白瑾瑜看丈夫看著她,知道這是將主動權徹底放在她手上了,她安撫的回握,隨即柔聲道:“孩子不要緊張,以後這裏就是你的家了。對了,可有名字?”

    小乞丐心中鬆了一口氣,隨即輕輕的搖搖頭。

    白瑾瑜眼中露出憐意,對著丈夫小聲道:“你取一個吧。”

    葉明遠沉吟一番,才緩緩說道:“那我為你取名秦澗可好?”秦從母姓,澗從葉家下一輩的水。

    小乞丐露出一個有些靦腆羞怯的笑意:“謝謝老爺夫人。”

    *

    兩月時間一晃而過。料峭的春寒已經褪去,天氣一日比一日煦煦暖暖。

    小姑娘的身體逐漸恢複元氣,被白夫人允許踏出小樓。秦澗也在府中之人的教導之下,褪去了作為乞丐時的行止無狀,坐立行臥都變的有模有樣起來,他皮包骨的身體也慢慢豐潤,肌膚也開始褪去土色變成了健康的小麥色。

    夫妻兩這才讓兩個孩子第一次見麵。

    白府的後花園內繁花盛景。一邊是茵茵草地,草地四周圍著青鬆古木,團團簇簇的花叢綴在草地之上,蝴蝶在花枝上翩翩飛舞,幾隻馴養的溫順小鹿在裏麵懶洋洋的徘徊。而另一邊,假山流泉,淺水青蓮,幾隻優雅的白鶴在水澤中閑庭漫步。

    秦澗就在這樣的春日盛景中見到了為他所累的女童。

    小姑娘正坐在青鬆之下白石之上,一隻小鹿正溫順的站在她麵前吃著她手中的飴糖。

    葉明遠帶著男孩緩步行了過去,白瑾瑜站在女兒身後摸摸她的頭發,柔聲說道:“微微,這是你父親故友之子秦澗,娘給你說過,以後就住在我們家了,你要叫一聲哥哥。”

    小姑娘側首過來,整個人在暖春陽光下如玉雕成如雪堆成,她長長的睫毛閃了兩下,隨即眉眼一彎帶出笑意,軟軟的叫道:“澗哥哥。”

    這一聲如天上的雲一樣輕軟。秦澗被這一片雲一撞,呆呆愣愣的立在原地。他曆來往來都是和他一樣的髒汙之人,市井中的同齡人也不會如此嬌弱細嫩。

    如此美好的小人兒就坐在他的身前,軟糯的童音叫他哥哥。

    好想摸一摸她的臉。

    直到耳邊傳來葉明遠的詢問,他才恍恍惚惚的醒過神來。他動了動唇,輕輕的叫了一聲:“妹妹。”

    葉明遠輕輕推他:“去和妹妹玩吧。”

    小姑娘讓出一點空間,秦澗坐到她的身旁。梅花鹿微微側首,水亮的瞳仁裏映出小小的兩人。

    小姑娘捏捏小鹿的耳朵:“哥哥要摸摸它嗎?”

    秦澗的手順著她的話摸上了小鹿柔軟的頭上。小姑娘看了一眼秦澗細弱的手,可愛的皺了皺眉:“哥哥太瘦了,要長胖一點,我們去吃東西吧。”

    說完下了白石,軟軟的小手牽著男孩往水澤邊的石亭而去。

    看見兩個孩子相處的和諧,兩個大人在一旁也放下心來。幾個月間夫妻又有了另一番思量,他們子嗣艱難,微微身體又弱,總要有一個親近之人在他們身後幫扶。

    而另一邊的亭中。小姑娘投喂了幾塊糕點給秦澗之後,又開始拿糕點逗引不遠的白鶴。漫步的白鶴偏首好奇的看了兩人一眼,卻並不走近,反而展翅飛的更遠。小姑娘見此眼中露出微微的失落。

    秦澗小聲問:“妹妹怎麽了?”

    小姑娘不好意思的一笑:“本來想摸摸它。”

    秦澗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

    夜半之時,一道小小的黑影出現在水澤邊,悄無聲息的摸到單腳站立的鶴旁,手疾眼快的將一隻鶴一把摟住,露出了手中雪亮的匕首。

    作者有話要說:  啊啊啊啊啊啊啊!你要幹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