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進入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中國是怎樣的呢？最簡單的形容就是一個字, 窮。不但國家窮, 人民也窮。跟半個世紀前的民國時期不同, 半個世紀前的民國政府經常克扣大使們的金錢和經費，但是很多大使本身就是有錢人的子弟, 愛國情懷上來自己貼錢的也不是沒有。

    可現在的中國是真窮！

    不但政府沒錢，就是政府官員也沒錢。走進商場, 看見琳琅滿目的商品, 看看熙熙攘攘的人群, 再摸摸自己的衣兜, 隻能默默地走開。

    身為一國大使, 甚至連公交車費都要精打細算, 在這個年代, 大約也隻有中國了。

    當然，這個時代的官員的操守絕對清白，是同一時期大部分官員比不上的。

    站在波恩街頭的羅建國，他的心情格外的複雜。

    他從來沒有想過一個城市會有這麽多的高樓大廈, 這些摩天大樓比他在莫斯科看到的更多。他去蘇聯留過學, 他曾經漫步在莫斯科街頭, 可跟波恩一比，莫斯科人臉上的幸福就好像泡沫一樣。

    羅建國從來沒有想過, 西德, 這個被一分為二的資本主義國家，竟然會是這樣的富有！幾乎家家戶戶都開著小轎車，有的家庭甚至不止一輛代步的車輛！更別說這些高聳入雲的摩天大樓。

    衣著光鮮華麗的摩登麗人進進出出, 還有一輛又一輛的小轎車從他的身邊經過，簡直就是夢想中的**世界！

    可是誰想過，說要跑步進入**的中國的大使口袋裏麵的每一分錢都要精打細算，在宣傳中需要中國人拯救的被資本家剝削的中產階級，他們開著小轎車啃著白麵包，住著花園洋房呢？

    就在羅建國在街頭感慨的時候，一輛銀白色的賓利在他麵前停了下來。

    金發碧眼擁有白雪一樣的肌膚的日耳曼美女在羅建國的麵前停下了車，搖下了車窗，道：“嘿，夥計！你是中國人嗎？”說的竟然還是中文！而且相當流利。

    “啊！是的。”羅建國拘謹地道。

    “哦，太好了。請問您要去哪裏？是回大使館嗎？”

    羅建國立刻道：“抱歉，我不坐出租車。”

    “哦，當然不是出租車。實際上，”美女做了個俏皮的側臉的動作，道：“我隻是在那邊看你在街頭停了很久了，所以想問你是不是需要幫助。如果你迷路了的話，我可以順路把你送回中國大使館。”

    “不，謝謝，不用了。”

    羅建國還是拒絕了。

    他以為到此為止了，結果，過了一會兒，那位美女竟然從前麵走了過來，並且直接走到了他的麵前，道：“嘿，我朋友，我叫艾琳娜·施戈爾，請問你叫什麽名字。”

    “我，我姓羅。”

    “羅先生嗎？請問我的中國話說的怎麽樣？”

    羅建國謹慎地道：“很好。”

    “音調在你聽來會不會很奇怪？”

    羅建國立刻發現了不對勁：“請問，您為什麽這麽問？”

    “哦，請問您是中國大使羅先生，是嗎？”

    “是的。”

    羅建國越發提高了警惕。

    艾琳娜看上去更加高興了：“啊，我不隱瞞。實際上，我向布蘭森公爵提交了簡曆，希望能夠麵試他的秘書助理見習。而布蘭森公爵的秘書助理的第一要求就是會中文，會說中國話。”

    “布蘭森公爵？您說的是趙長卿先生？”

    在來中國之前，羅建國也是做過不少功課的。至少，這次中國跟西德建交的內幕，他是知道的。關於趙長卿是德國的大恩人一事，可是德國遞交中國的國書裏麵寫得明明白白的。而且趙長卿自民國年間就資助中國留學生甚至一度替民國政府掏錢支付北方各大高校教職員工的生活費。就是到了今天，中國很多領導人，隻要有留學經曆的，都曾經受到過他的資助。

    艾琳娜興高采烈地道：“是的是的。您知道嗎？布蘭森公爵身邊的秘書助理見習是全世界競爭最激烈的崗位之一了！對了，今天是假期，請問您有別的事情要忙嗎？”

    羅建國愣住了：“沒有，請問您有什麽事情嗎？”

    艾琳娜立刻道：“當然，布蘭森公爵的新書昨天第一天全球同步上市。我好不容易搶到一本。但是，它是用中文寫的，說的又是德意誌民主共和國和蘇聯的事，我有好多看不懂。所以，能夠請您給我講解一二嗎？作為交換，我請您喝咖啡！”

    “對不起，這不符合我們的紀律。我很抱歉。”

    羅建國轉身就走。

    艾琳娜不得不再度攔住了他的去路。

    “走啦走啦，幫幫忙啦，我有事情請求您幫忙。”

    艾琳娜興高采烈地把羅建國拉到了附近的一家咖啡館。歐洲的街頭有很多這樣的咖啡館，就跟清朝和民國時期中國國內的茶館一樣，咖啡也賣得非常便宜。

    當然，再便宜也不是羅建國能夠負擔得起的。

    坐下之後，艾琳娜迅速地點了咖啡和小點心——羅建國不懂，全部有艾琳娜做主——然後，艾琳娜從隨身的包包裏麵拿出了一本書。

    這本書立刻引起了周圍的客人的一陣驚呼：“啊呀！小姐！您竟然買到了公爵的新書！”

    “哪裏哪裏！哇！好厲害！”

    “我昨天早上開始排隊，結果還是沒買到！”

    …………

    艾琳娜用一種特別驕傲地口氣道：“我跟我哥哥從前天傍晚的時候就開始排了，終於在昨天中午的時候買到了！”

    “啊~~~早知道我就多請一天假了！”

    “看起來我們隻能等一個月之後的第六版了。”

    …………

    看著這一幕幕，羅建國就隻能滿臉的問號了。

    有人用疑惑的眼神望了一下羅建國，艾琳娜馬上介紹道：“這位是中國駐德意誌聯邦大使羅先生。”

    羅建國連忙起身，向周圍的人問好。周圍立刻有人叫道：

    “羅大使，您快看看，公爵在書裏有沒有寫德國統一的事情。我聽說公爵已經對德國的未來做出了預測，請告訴我們，德國會不會統一，在什麽時候。”

    整個咖啡館的人都望向了羅建國，羅建國無奈，隻得道歉之後，做了下來，迅速翻閱起來。

    書全部是用豎版的繁體字印刷的，不過，這個時期的中國雖然已經開始推行簡體字了，可跟羅建國這一輩的人，小的時候學的依舊是繁體字，更別說中華書局的很多書都是豎排的，所以，繁體豎排根本就不會影響羅建國的閱讀。

    問題是，書裏的內容，完全超過了羅建國的理解。

    這跟中國宣傳的完全不一樣，讓羅建國有種三觀破碎的感覺。

    但是，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這本書裏麵說了，以蘇聯為首的西方社會主義國家，他們的經濟在未來的十年裏麵會一步步走向崩潰。其中蘇聯會在1992年解體，而東德和西德會在1990年合並統一！

    當羅建國艱難地說出這個答案的時候，整個咖啡館都歡呼起來。老板親自端來了一大份水果蛋糕放在羅建國的麵前，羅建國連忙道：“我們沒有點這個！”

    “我請客！”

    胖胖的，挺著啤酒肚的老板大笑著，道：“來！慶祝十年後，柏林牆會倒塌！德國會統一！”

    “德意誌萬歲！”

    “德國統一！德意誌萬歲！”

    咖啡館一下子變成了歡樂的海洋，街道上的行人得知了這個消息之後，也開心得跟著大喊大叫起來。

    對於這樣的場景，羅建國心裏說不出的複雜，當然，還有一種淡淡的不理解：不過是一個預測而已，為什麽這些德國人這麽高興。

    艾琳娜已經跟一個德國小夥子高興地跳起了貼麵舞，反而是那個咖啡館的老板，看見羅建國困惑的模樣，對羅建國道：“不介意我坐在這裏吧？”

    “當然。請隨意。”

    “不要怪罪這個孩子。她隻是太高興了。當然，我也一樣。”老板抹了抹眼角，道：“我們盼著這一天很久了。”

    “可是，隻是一個預言……”

    羅建國完全不敢相信，不過是一個學者在書上的吹噓嗎？怎麽這些德國人就好像真的德國統一了一樣了呢？

    “啊！”老板輕呼一聲，道：“我想起來了，現在還是冷戰時期，所以你們不看我們這邊流行的書，這是正常的。您不知道公爵的地位，這也非常正常。您的同胞，我是說布蘭森公爵，趙長卿趙先生，他在歐洲，甚至是全世界，都是鼎鼎大名的大學者！關於世界局勢的變化，他每一次都說中了，沒有一次出錯。當然，也是個大好人！你知道嗎？當年就是他指點了希特勒，讓德國迅速地擺脫了一戰後的貧窮……”

    “指點希特勒？那他是納粹嘍？”

    “當然不是。公爵指點希特勒完全是出於人道主義，出於對德國人民的同情。不止如此，他還把無土栽培技術無償分享給了德國。現在波恩郊外的那些種植場，用的都是公爵的無土栽培技術。”

    “無土栽培技術？”

    “對。您是中國大使，如果您要參觀的話，隻要申請一下就可以了。”

    說到無土栽培技術，羅建國就忍不住想起中國的那場為期三年的大饑荒，以及在這三年的大饑荒之前，蘇聯那些農業專家們對中國農業造成的破壞。

    羅建國自己也承認，那些蘇聯專家們幫助中國在工業建設和基礎建設上做了不少貢獻，但是，在農業上，這些專家們則有很多人完全是在拿中國做實驗。

    什麽深耕到兩米，結果把下麵的沙石翻上來，把肥沃的泥土埋在下麵的也不少，還有什麽密集播種，多用一倍以上的種子，……

    總之，這些方法最後證明都是錯誤的。

    政治體製上的錯誤，加上林林總總的各種錯誤，最後的結果就是大饑荒。

    那場為期三年的大饑荒最後死了多少人，到了幾十年以後都沒讓民眾知道，有說幾千的，有說幾萬的，也有是好幾千萬的。那些機密文件，國家一直封存著，無人知曉。

    具體死了多少人，羅建國也不知道。但是，他好歹也是從那個時代走過來的，他隻知道，死了很多很多的人。這是他親身經曆的。

    所以，這個無土栽培，他一定要想辦法弄清楚。

    中國大使館方麵以為，既然是種植場，怎麽也該是一片田園，或者是花園才對。他們萬萬沒想到，對方竟然把他們帶到了一片玻璃房子附近。

    沒錯，還真的是很大很大的玻璃房子，用大型換氣扇和開合高處的大玻璃窗換氣。西紅柿都種在水槽裏麵，那些西紅柿的植株足有兩米高！

    聽說這麽一座玻璃房子一年要出幾十萬斤西紅柿的時候，羅建國有種想哭的感覺。

    他想起來了。

    當年申延年和章靈均回國的時候的確帶著很多文件，其中也有無土栽培技術。但是，沒有人相信他們——那個時候，誰會相信不用泥土就能夠種出莊稼來——逼得這母子倆不得不自己想辦法在京城三環自己籌建無土栽培種植園。結果，大煉鋼鐵的時候，種植園的鋼鐵架子被拆了，花了大價錢做的大塊玻璃被砸碎，再後來，那場浩劫來了，這對母子被人抓去批|鬥，連那些資料都散落到不知道什麽地方去了……

    原來中國想要的先進農業技術，人家早在半個世紀以前就讓專人帶回國了。

    聽著現場的德國人的解說，以及在後來的幾次經濟危機中這些無土栽培技術填飽了多少多少人的肚子，羅建國真的很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