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往事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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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的周五晚, 因為街上車流量相當大,畢竟是春節之前最後的瘋狂。陳秋糖上學以來,葉從心來接她放學的次數屈指可數,且每次都是開著車。入了冬以後, 她便徹底沒有來過了。而今天,丁香將葉從心送來學校後,就開著羅莎琳德先回家去, 告訴她,需要來接的時候打電話通知。
葉從心望著即將岔死的校外馬路,說:“我們走著回家吧。”
校門口是個風口。陳秋糖背對著風刮來的方向,擋在葉從心的麵前。盡管不夠壯, 她做葉從心這個“瘦幹狼”的擋風牆卻已經足夠了。陳秋糖幫她戴好帽子、圍好圍巾, 十分藝術地打了個又漂亮又溫暖的結,然後在前麵帶路。葉從心隨口評價:“如果我是別的學生家長, 我也會懷疑這個‘監護人’的身份。你為什麽看上去那麽不像個孩子呢?”
陳秋糖插著兜, 在前麵踢踢踏踏地走, “我又不是第一天這樣。”
“去年剛見到你的時候, 你還不是這樣呢。”
葉從心以為她在學校會打架、當大哥, 沒想到班主任告訴她, 陳秋糖的表現一直很好,出了剛開學時與同學有過衝突,後來一直非常守紀律。隻不過太安靜,不太合群,在班裏的存在感不夠高。
“真沒想到, 一上學,你好像長大了好幾歲,居然沒給我惹麻煩。能不能透露一下,你是怎麽改頭換麵的呢?”
陳秋糖回頭一邊倒著走一邊無奈地望著她,半晌,歎氣道:“你還真好意思說。”
這有什麽不好意思說的?葉從心莫名其妙。她聽見陳秋糖輕輕“啊”了一聲,然後跑向路邊一個攤煎餅的小攤。她在小攤旁邊張望了一下,朝著葉從心驚喜地大喊:“烤冷麵!”這一刻,陳秋糖突然忘掉心事,一門心思地為一件丁點小事開心著,又變成了一個單純的孩子。
葉從心一聞見小攤上飄來的味道,肚子就在叫,可是丁香已經在家中準備了晚飯。
“先吃一份吧!你剩下了我吃!我出錢請你唄!”陳秋糖深黑的瞳孔閃著路燈的反光,炯炯有神,“不要洋蔥要香菜。”她一直記得葉從心的所有忌口。
烤冷麵六塊錢,陳秋糖身上卻隻有那五個一元硬幣。她支吾著說:“你先借我五塊錢……”
葉從心便把從陳秋糖那裏沒收上來的十塊錢又花出去了,“不用還了。”
小攤老板大喜:“多謝您!”
葉從心囧:“沒跟您說話,您別不找零錢啊。”
這麽一算,明明是罰款之後又被請客,結果自己還淨賠了五塊錢。她吃著烤冷麵,讓陳秋糖跟在身邊流口水,問:“為什麽連開家長會這種事都不告訴我?你說你們一個個,丁香騙我,你瞞我。我看起來很蠢麽?”
“是啊,你最蠢了。”
“……”
“沒有別的瞞你的了。”陳秋糖平靜地說著謊,“我是以為就算告訴了你,你也不會來。反正工作啊,丁香啊,永遠是比我優先的。”
她發現自己說謊技能變高了,現在想想剛開學的時候,給遠在曠島的葉從心打電話,那電話裏的一通謊話簡直能成為黑曆史。陳秋糖想,幸虧那時候老姑狀態不佳,沒聽出來她在說謊。
“所以你現在看到了,我放棄工作,拋下丁香,來找你了。感動嗎?”
“一般吧……”陳秋糖原本有點感動,但是她這麽主動問出來,頓時就會了氣氛。她也知道葉從心是在故意逗她,如果工作真的那麽要緊,她絕不會折返回來。這是陳秋糖百分百相信的。
“以後學校有任何的事情,你都必須對我說。你總說我不負責任,你現在這樣,我又怎麽可能負得了責任?”
“家規我可不敢忘。”陳秋糖低頭看鞋。
家規?葉從心差點忘了,冰箱條款上最重要的一條:不許在感情和關心方麵對另一方附加任何要求。她思考了一下,說出了一番解釋:“教育被監護人,是監護人的法定義務。這不算是附加的關心。”
……
離春節還有一周多,春運已經開始了。葉從心和丁香兩人到達滄頭煤礦的時候,早先寄來的控製櫃產品已經被站長簽收,等了她們三天了。煤礦建在土山的包圍之中,放眼望去,不遠處裹著黑土壤的山,仿佛被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所一刀切割,暴露出內部的山石,而礦井黑洞洞的入口就在山石之下。這座煤礦擁有十餘座分站,零星地分布在小興安嶺邊沿,林木漸稀的廣大丘陵地帶。她們這一次隻需要在年前搞定眼前這一分站的安全係統。
煤礦站長對兩位遠道而來的女工程師十分客氣。一來他們一向尊敬技術人員,二來從事工業自動化這一行業的女性太少了,畢竟太累,消磨青春。葉從心是想盡快辦完事盡早回家,站長卻說不急,她們一路風塵仆仆,先休息一天再說。
葉從心剛皺皺眉想要拒絕,歪頭見到丁香一個勁兒地眺望外麵的景色,想說的話就被咽回去了。這是丁香第一次來到大東北,更是第一次見識到艱苦而浩大的工業現場,她一定希望先到處轉轉。葉從心便謝了站長,領了招待所的鑰匙,同丁香一起走出總控站。
這山裏不通暖氣,即便是總控站裏也一樣用電暖氣取暖,出了門就更冷了。葉從心把自己裹得像頭熊,站在總控站門口打哆嗦,沒了陳秋糖的花式圍巾係法,她隻能將圍巾往脖子周圍死命地懟,就差勒死自己了。
剛好沒人看的見,她把雙手插在丁香的羽絨服口袋裏,被丁香溫暖的手包裹著。丁香則望著巷道口進進出出的煤礦工人,說:“安全監測係統還沒有裝,他們就在工作了麽?”
“很多小煤礦到出事故的時候都還沒有配備靠譜的安全保障係統,工人不也照樣工作?”葉從心沒她那麽憂國憂民。她跟著莫康見過不少利益最大化的事情,站的角度比較上帝視角。其實工人們未必不願意涉險勞作,畢竟多幹一天就多那一份工錢,如果因為安裝安全係統就停工,他們還要反過來抱怨剝奪他們勞動的權利。
“咱們別休息了。”丁香表情凝重地說,“早一點驗收吧。”
葉從心可喜歡她這副慈悲心腸了,拍拍她的臉蛋說,“我們急也沒用啊,早早地調試完畢,上麵的人還是不會提前過來驗收。他們可不像你,知道心疼勞苦大眾。”
兩人開車出礦進山。羅莎琳德不是越野車,然而車主卻為了取悅自家妹子,迫使它做一些力有不逮的艱難動作,當然引起了羅莎琳德的抗議。在即將躥上一個陡坡的時候,它慫了。
葉從心:“……羅莎琳德。”
羅莎琳德:“車底掃描顯示前方危險。”
葉從心:“我要關你了哦。”
羅莎琳德:“想要繼續前行,請先關掉本係統。”
這是**裸的威脅啊!想往前走一步就先踏過我的屍體!
丁香笑道:“好啦,我自己出去走走,外麵風景很不錯呢。”
現在是東北一年之中最冷的時節,葉從心把車裏麵的溫度控製在26度,這樣一來,她就更不想下車了。可是看到丁香頗有興味地向前跋涉的身影,她又舍不得如此浪漫的機會。
丁香幾乎是抱著葉從心向上走,這懶貨也不知道是真沒力氣還是隻想趁機吃豆腐,反正一副弱柳扶風的樣子,有機會就往丁香懷裏湊。等兩人磨蹭到一個視野開闊的地方,葉從心突然覺得似曾相識。
咦,這個半山腰,這個樹墩,仿佛能從一年前的記憶中尋到。
丁香指著山下說:“那片……是個化工廠?已經被封了的樣子。”
時隔一年,她居然再次來到了這個地方。好在這是深冬,不會再有蛇了。葉從心說:“我媽媽就死在那兒。”
丁香一驚,“對不起……”
“不不,我完全沒有感覺。”葉從心坐下來,說出了去年坐在這裏時就在想的心裏話,“其實我覺得我媽很傻。化工廠沒有什麽村子,即便是大爆炸,最多給滄頭造成持續十幾年的汙染,再不濟,死幾個路人?個位數。她把一個科學家的命弄丟了,就為了保住一個對不起她的地方的環境,外加莫須有的一兩個路人。”
丁香不同意她的看法,但是並不想在這方麵和她爭執,隻說:“她當時沒有來得及考慮太多吧。”
“這就是她傻的地方。她死掉之後女兒怎麽辦?沒完成的研究成果怎麽辦?作為一個成年人她應該考慮這些。這地方把她賣了,她以德報怨,然後拋下她應盡的義務?所以我一點也不懷念她,因為她對我非常不負責。”
丁香不知該說些什麽,隻能坐在她身邊抱著她。
“我媽媽當時手上有一個特別牛的研究成果,所有人都知道,隻要她發表,就一定能在學界成名,副教授升教授是肯定的事。做到即將完成的時候,她死了。後來莫姨順著她的研究往下做,不出一年,果然震動業界。之後,莫姨靠著這個研究順風順水,評上了教授,當上了控理所的所長。那篇論文的作者署名裏,隻有莫康一個人。”
丁香聽著這些,心下震驚不已。她從未想過,莫康教授和她之間居然還有這樣一比陳年老賬。那麽這麽多年的其樂融融是……
丁香小心翼翼的猜測:“所以……你是……裝的?莫老師對你那麽好,也是因為……虧欠?”
葉從心托著腮,目光空洞地盯著化工廠的廢墟,半晌,說:“誰知道呢。”
丁香不知道這四個字是在回答自己提問的那一個問題,亦或是同時回答了兩個。她們沒有在這個話題上繼續深入。待到回過神來的時候,葉從心意識到,她從初中的時候開始發現了這個秘密,到現在,這麽多年間,這還是第一次將它吐露給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