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大花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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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博士畢業預答辯的ppt終於改完了。實驗室的人走光了, 葉從心對著電腦計著時間又演練了一遍。perfect.她的肚子叫了起來,而陳秋糖已經很久沒有來實驗室陪她了——即便是寒假當中,那孩子也很忙,不是和同學出去玩就是去上課。

    也許是要畢業了, 終於是真的要離開這個學校了,與本科和碩士畢業時候的心情大不相同。葉從心最近總是沉迷於滯留在學校。她的工位上,左手邊大大方方地擺著成績單、推薦信等等出國資料, 這些資料的下麵埋著一堆即將扔掉的廢紙。

    葉從心從未像這段時間一樣感受到自己的不理性、不堅定。

    她的每一個腦細胞都清楚明白地知道,四月來臨之前必須要給美國那邊一個準話。但是每一次打開郵件,甚至寫了一半的內容的時候,又會將頁麵關掉, 連草稿箱都不存。

    丁香離開之後, 她經常會想到自己的人生。那些據說是每一個天才都會經曆的過於孤僻的日子,已經成為過去。將它們變成過去的, 有丁香, 也有陳秋糖。她和前女友在一起的時候並沒有經曆多大的改變, 但丁香使她想要活得更生動, 使她想要在天才和生活當中找一個折中;陳秋糖則是威逼利誘地給她製造生活氣息。她生動起來了, 這個過程恐怕是不可逆的。

    葉從心並不喜歡這個結果, 她覺得自己變得弱了,人情的豐富容易使人衰老。但是事已至此,她也能坦然接受一個更加人性化的自己。她想要留下來,想要在甜甜成年之前的最後兩年陪她平安長大。她現在什麽也不相信,沒什麽永遠, 隻想抓住現在。

    即便是體弱如她,人生也還能有很長。兩年的gap在人生當中並不算什麽,想要繼續學業,什麽時候繼續都不晚——如今的年輕人和上一輩不一樣了,即便是她這樣無父無母的,也不會太被生存所禁錮,不會太看重按部就班。當年她本科畢業的時候,莫康對她說:“咱們學校說要為祖國健康工作五十年,這是把人當騾子來用。你盡量延長做學生的時間吧,要工作,以後漫長得很呢。你又不愁錢。”

    所以葉從心選擇了放慢速度讀碩再讀博。現在,她一樣可以做出類似的選擇。

    當然,如果隻是這樣一個模糊的念想,她也不會下決心做決定。

    寒假裏的一天,葉從心和楊程程出來看電影。楊程程這種不拘小節的人,加上葉從心這中懶惰的死宅,當然是就近去了已經上了年頭、人很少的五道口電影院。整個放映廳裏隻有十幾個人,平均每個人能擁有一整排座位。

    她們坐在第六排中央的位置,因為略有些遲到,靜悄悄地落座時,第五排中央的兩個觀眾完全沒有注意到她們。這電影是程程喜歡的類型,葉從心看得內心波瀾不驚。她更多的注意到,前麵的兩個人都是女孩子,左邊的披著頭發,右邊的頭發半長,一開始紮著個揪揪,後來也披散了下來。後來,兩個女孩子常常互相靠近了說話,右邊那個半長頭發的女孩的臉出現在兩個座椅中間的縫隙裏,臉是暗色的看不清具體,背景是大屏幕上的白色,側臉的輪廓非常好看。還有些熟悉。

    又過了一會兒,兩個女孩子開始接吻。葉從心有點震驚,於是更多地留心了起來,然後發現,右邊的女孩正是陳秋糖。她一時間想要拎著那個孩子的後領將她提起來踢回到家裏去。

    葉從心安撫了自己一時間的不知所措,下意識地讓身體在座椅裏麵陷得更深,然後歪頭看了看楊程程。那美麗的、充滿了入戲之動情的眼睛緊盯著大屏幕,似乎對正在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葉從心的懷疑散去了。

    電影結束的時候,陳秋糖和那個女孩仍在旁若無人地親吻,葉從心瞟了一眼,她可真行,用著自己交給她的接吻技巧去服侍一個嬌小美麗的女同學。

    葉從心拉著楊程程飛速退場,楊程程顯然一頭霧水,她也不做解釋,與陳秋糖同樣沒有提起這一尷尬的目擊。

    但是她默默地想了很多。沒錯,兩年的gap對她也許不會太漫長的一生來說不算什麽,但如果出了國,那麽少則三年多則六、七年,對於一個尚未成年的孩子來說,三年已經是生命的六分之一。這六分之一的生命裏,什麽都有可能發生——就像葉從心現在還沒走,那孩子都已經找到了感情寄托。也許等葉從心拿了文憑回國,陳秋糖已經沒有在等著她了。

    她曾經對一人前行無所畏懼。但是最可怕的,就是擁有過再失去。

    她決定了,放棄出國。

    這個決定是在心裏做出的,她尚未給美國發拒絕郵件,也沒有對莫康說。一直到現在,她都在尋找合適的工作,很順利地,她在另一所工科院校裏找到了一個有職稱的實習研究員的職位。

    這種普通院校的研究人員職稱套路她是懂的。實習研究員、助理研究員、副研究員、研究員的分級,她可以拿到實習研究員,也許也能升到助理研究員,但是再往上,不做些有門道的經營就很難前進了。但她還是偷偷地接受了,這畢竟不是長期的打算。

    葉從心捂著嗷嗷待哺的肚子回到家,看到她的晚飯已經擺在桌上,而陳秋糖正蹲在自己房裏一動不動。她沒出聲,默默地在遠處看著。陳秋糖蹲在大花跟前,手裏握著葉從心有點不太敢看的粉色花瓶,手指來回摩擦著上麵寫著“丁香”字跡的位置。

    這花瓶不知從何時起就被陳秋糖收到了自己的房間裏,她知道葉從心不想看也不想扔。

    葉從心咳了一嗓子,陳秋糖整個人打了個巨大的哆嗦,手中的花瓶一瞬間掉了下去,剛好砸在大花略有些遲鈍的腦袋上。葉從心和陳秋糖兩人同時驚呼一聲,一個是為了大花,另一個是為了花瓶。

    葉從心將從大話的腦袋上彈到地上的花瓶撿起來,心疼地發現花瓶口碰掉了一小塊。她撿起缺失的那小塊懟回去,用陳秋糖桌上的膠水粘好。等固定住了,本想稍微訓斥一下陳秋糖,抬頭見她正在安撫受了驚嚇的大花。

    大花已經步入老年,行動遲緩了許多,葉從心覺得半年之內它大概就要死了。看著陳秋糖心疼地照顧大花,不知為何她想起了這孩子仍然日複一日地往自己包裏偷偷塞進來的費列羅。斥責之心頓時消失了。

    她坐在床上,問出一句憋了有好長時間的話:“你和那個叫方茹的學姐在交往?”

    陳秋糖沒回頭,背對著她後背一僵,悶悶地“嗯”了一聲。

    葉從心笑道:“居然動真格的。那個小美女那麽喜歡你?第一次被你甩了,還能回來繼續追你?”

    陳秋糖慢慢地站了起來,一邊走近葉從心,一邊問:“不行麽?”

    她最後停在葉從心麵前,兩個人的小腿靠在一起,陳秋糖隻要稍稍向前一推,葉從心就會後倒在床上。她整個人高挑而淡然,已經完全擁有女性魅力的臉、頭發和身材,而雙手插在褲兜裏歪著頭向下瞧,一般是好學生的樣子,另一半社會。

    葉從心又問:“你不是喜歡我麽?就接受人家了?”

    陳秋糖凝視了她半晌,終於走開了。她抱起大花向外走,“我去遛雞。”出乎她意料的是,葉從心今天也屁顛屁顛地跟了上去。

    天色已晚。兩人在陳秋糖時常帶著大花來逛的那個公園裏散步,旁邊時那條水溝。水溝今年剛被整治過,現在毫無異味,隻有淙淙水聲怡人。大花就跟在兩個人的後麵,前麵的兩個人類幾乎不會回頭看。

    葉從心提醒陳秋糖:“大花沒關係麽?看它年老體邁,可別不小心被野貓叼了去。”

    陳秋糖似是有點擔憂,回頭瞧了一眼,繼續走路:“不會的。”

    於是有遛彎的老人和小孩子圍著大花看熱鬧,大花不理他們,一心殺出一條血路追隨主人。有小孩子用小樹枝逗它,大喊:“雞/雞!”

    旁邊的媽媽囧然訓斥:“別瞎說!”

    陳秋糖憋著笑轉身等待,這似乎是給了大花緊跑幾步追上來,陳秋糖見它追得挺起勁兒,便不理它繼續走。不一會兒,好奇的路人便都散了。葉從心點評道:“你對大花有點渣。”

    陳秋糖瞥她一眼:“跟你學的。”

    葉從心就很委屈了。“你那個小女友,人真的好麽?她家裏有背景,人自然會傲氣。她又是在網上混cos圈的,那個圈子我不了解都知道水深,她混得小有名氣,誰知道有過多少經曆。你和她發展到哪一步了?”

    “什、什麽哪一步……”

    “哦,親是肯定親過了。上過床嗎?據我所知,那姑娘肯定不是處,對你不可能把持得住吧。”葉從心突然笑了,“你知道怎麽上床麽?”

    “都什麽跟什麽啊!我不跟你說話了!”陳秋糖跳著腳往前跑,跑了幾步又打臉,回頭來重新和她說話,“你怎麽知道的那麽多?”

    “永遠不要小瞧一個博士的善用搜索能力。”

    走到公園的盡頭,過了一座小橋,該順著小河溝的另一岸往回走了。陳秋糖突然說:“我想搬出去住了。咱們家離學校太遠了,我每天都很困。我想在學校旁邊租個房子——我會找個便宜點的。”

    葉從心沉默。

    “行麽?”陳秋糖催促她回答。

    “當然可以。別貪便宜,找個住起來舒服的,否則影響了學習狀態和安全,得不償失。”葉從心笑道,看上去不甚在意。

    這段對話之後,兩人更加沉默。陳秋糖想,看來她對我是否離開她確實不在乎,這就好,隻要她能習慣,我就也能習慣,接下來她幾年的離場,我當然也能順利度過。這是個好的開端。

    她又有些不甘心,偷偷地朝葉從心去看。她真的很平靜,河邊的路燈燈光發白,將她的臉照得想一尊神仙姐姐的石像,沒有絲毫的表情波動。

    麵對這樣一塊石頭,她不知道自己的糾結和不舍意義何在。

    “大花!”陳秋糖很想找個暖一些的東西抱一抱,回頭一喊,愣了。

    大花在哪兒呢?!

    葉從心也一驚,跟著她一同四處望尋,微有弧度的河沿,很幹淨寬敞的一條行人道,遊人零星,垂柳下的長椅上坐著個扇扇子的老人。此外別無動靜。到處都沒有一隻花色公雞的影子。

    老人突然說:“你們找的是雞麽?剛有一隻雞,躲貓的時候掉到河裏麵去了。”

    什麽???您再說一遍?

    葉從心忙跑到河沿,河沿沒有安全柵欄,下麵是波光粼粼的湖麵,活水正在向東流淌。她探著身子張望,卻什麽也看不見,這河溝的水深如何她不清楚,如果老人沒有誑她們,那麽大花……

    葉從心一回頭,陳秋糖已經摸到斜長在河沿上的一棵樹,手勾著樹幹,整個人半蹲在離水麵不到半米的陡坡上。

    “雞是會水的!”陳秋糖對她喊著保證。可是她眼前也隻有一如往常地深色河麵,和水吞下多少小動物,都不會吱一聲。

    後來,陳秋糖順著水流的方向向東追去,一直到河水被公園最東頭的圍欄所阻斷的地方。她在哪裏頓等了許久,如果大花死在了河裏,那麽屍體總會水流衝到這裏來的。

    可是什麽也沒等到,即便是第二天再來,是活不見雞死不見屍。

    葉從心安慰她:“大花本來就很老了,追著你走路都費勁。它大概也不想成為你的負擔。”

    大花死得太突然太玄幻。如果它是在家中壽終正寢,那麽陳秋糖不會這樣不能接受,可是大花是跟著她,努力追著她的腳步卻總也追不上的途中。她也說不準是自己拋棄了大花,還是大花主動放棄追趕而拋下了她。

    也許真的像葉從心說的那樣,大花沒有死,隻是太人性化,認為自己除了負擔、除了阻礙主人輕鬆生活的腳步,已經百無一用,便默默地離開,找個地方安度晚年。陳秋糖想象著這種可能性,卻愈發覺得悲哀。雞隨主人這句話已經成了一種詛咒,可是葉從心會像自己一樣難過和自責嗎?葉從心也會有為了誰而默默離開的一天嗎?

    兩個人在樓下,用大花的羽毛立了個衣冠塚。葉從心說悼詞。

    “你是一隻有道德的、脫離了低級趣味的雞,是一隻有益於主人的雞。可惜一生孤寂,少年時跟隨主人遠走他鄉,一生也沒有交過女朋友。”葉從心回頭問陳秋糖,“大白算不算女朋友?”

    陳秋糖腫著眼睛呆滯地說:“前女友吧。早就跟別的雞跑了。”

    葉從心歎道:“好在你的主人比你強太多,還未成年就親過自己的姑姑,又渣過漂亮的小女友。你為她祝福吧。”

    陳秋糖突然抱著葉從心大哭特哭,擁抱太緊,仿佛就要失去懷裏的人,還不如將她直接揉死在懷裏一樣。

    作者有話要說:  已補完!累死我了!

    emmmm,最近狀態極差,有些章節推翻了重寫幾次都做不到滿意。我一直是按照人物當時的心理狀態來安排她們要做的事的,但是這段情節吧……人物心理有點難揣摩,畢竟處在重大轉折點,反常心理和暫時性的懷疑人生都可能出現。我就……盡力吧(悲傷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