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陳大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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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大沒有給葉從心一個明確的答複, 葉從心最討厭這樣的感覺。但那三萬塊, 她終究是沒有要回來,隻是在送陳大走的時候嘲諷地對他說:“有的長輩存在的意義, 就是成為孩子的負擔。”

    春節過了, 開學也過了, 天氣漸暖,到了三月。陳秋糖趁著學校的作業還不多,抽空回了滄頭,本來北京已經開始入春, 下了火車就回到了大冬天。

    她的主要任務,是給陳大辦做手術的手續,約定時間、床位, 該塞錢塞錢。  然而就在她準備帶著陳大去醫院之前, 陳大展現出了非同尋常的惹人厭能力。

    一大早, 他把整整一碗豆漿滾燙的豆漿灑在了身上,等他洗完澡、陳秋糖打掃完屋子, 一個多小時已經過去。出門, 他在路上弄丟了家門鑰匙,兩人急吼吼地原路返回,在一個被雪堆住的草叢裏發現了它,此時已經過了中午。下午, 電動車莫名其妙地壞了,這下是徹底趕不上醫生的工作時間了 。

    她默然中覺得這情景似曾相識,想了一陣靈光一現:自己這不就像是當年被忽悠過來的的葉從心嗎!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 當年自己用大糞堵老姑的車,如今大舅用弄壞電動車的方式攔自己的路。

    陳秋糖和陳大坐在沙發上,她心真累。看著陳大不停嗑瓜子,她生出了揍人的衝動。

    “你到底做不做手術!”陳秋糖一拍茶幾,“你都是故意的,當我看不出來麽!”

    如果不是陳大抬眼瞥了她一眼,陳秋糖都懷疑這人是不是聾了。

    “我是很忙的,好不容易請了假過來,你還這麽捉弄我?!我本來是要明天回北京,現在你讓我怎麽辦!”

    陳大說:“再請幾天假。”

    “幾天?!!!我不上課啦?!”陳秋糖大怒,“你到底想幹嘛!”

    門響了。是房客小哥回來了。陳秋糖那一聲吼中氣十足,嚇得小哥在門口一個冷戰。陳秋糖一回頭,眼裏還帶著未能及時收回去的殺氣,小哥迎頭而上道:“吼個啥!你就這麽對你大舅?”

    小哥趿拉著拖鞋走過來,給陳大倒了杯熱水,陳大和和氣氣得接過了,陳秋糖從未見他和誰如此和藹地笑過。這時陳秋糖才意識到,陳大吃了半天瓜子,麵前卻沒有水,自己也沒有意識到。

    小哥說:“你自個兒想想,有人想把你的胳膊鋸咯,你能幹脆利落讓別人鋸麽?你不也得發幾天怵?”

    陳秋糖覺得此人極煩,就是典型的站著說話不腰疼。她壓著火氣問:“明天能不能去醫院?”

    陳大說:“明兒,你帶我上鬆花江邊吧,據說融冰啦。”

    小哥:“沒錯沒錯!昨天開始融了,這幾天趕緊去!”

    陳大:“哎呀……也有好多年沒去看融冰了。”

    小哥:“要不是明天還要上班,我就跟您一起去了。”

    這倆人居然氣氛融洽地聊起來了,全然忘記了手術的事情,陳秋糖在一邊氣到無語。

    然而沒辦法,她不可能把陳大打暈,拖去醫院,也隻能由著他。第二天一早,她騎著被陳大三兩下修好的電動車,帶他去了鬆花江邊。

    陳秋糖自從被葉從心帶走,就再也沒見過鬆花江。當年她小的時候常來玩的支流江岸,如今已經被規劃,築了高高的水泥河床、安了圍欄,閑雜人等無法接近了。陳秋糖莫名地一陣心酸,騎著電動車入山,走了不知多久,終於找到了一處開放的野地,江岸上還泊著一葉漁船。

    陳大坐在江岸邊的馬紮上,直愣愣地望著江麵,周圍沒有人,沒有嘈雜聲響,隻有微風擾動枯枝的聲音,和山間珍禽的奇怪鳴叫。陳秋糖覺得這感覺是熟悉的,畢竟小時候沒少經曆,然而又是嶄新的,因為當年的她未曾如此不耐煩過。

    她已經不適應放空大腦、無所事事地去置身於一片毫無意義的空景之中,如此這般的行為被稱作浪費人生,是葉從心教給她的,讓她改正的。少年時期她生怕在北京混得太差給老姑丟人,或者混不下去被老姑拋棄掉,所以努力改正、改正得很好,並有了今天的成績。所以此時,當她麵對著大好的風景,卻沒有帶著相機,即便腦中想好了如何取景構圖也無能為力的時候,心中無比煩躁。

    她用腳不斷地蹭著腳下的黑土地,不知道陳大在望著什麽。

    那隻是一片銀白色的冰麵,冰麵上發散式地分布著可怕的巨大裂縫,仿佛是江水中心被凍結住的蘆葦,趁著冬天的逝去而奮力掙紮,硬是撕開了牢籠一般的冰麵。江岸邊則有部分已經破裂成一塊一塊的,露出粼粼江水的冰塊,它們的下麵是潛伏已久的靈動生命。

    十三歲的時候,她的世界總共就這麽大,她在這一小塊天地裏發掘著無數的趣味。比如那裂縫的形狀像占卜的龜殼,那葦子像村裏最性感的女人,那吐泡泡的小魚可以抓來再放走。再不濟還可以和平家屯的混賬們在冰麵上麵打一架。

    那時候剛好也是這個融冰的時節,她原本打算帶葉從心來看融冰,卻被無情拒絕。明明在她的心裏,多次登上電視新聞的鬆花江融冰,是可以和哈爾濱的冰雪大世界相媲美的東北標誌。如今長大了才發現,其實就是很沒有意思。

    她歪頭看著坐在馬紮上一動不動的陳大,突然有種深深的失落。

    “你……帶了魚竿吧?”陳秋糖問。

    陳大愣了愣,仿佛不相信自己聽見了什麽。他慢慢地回頭,突然精神矍鑠地站起來,去拿車上的魚竿,帶著陳秋糖,兩人從安全的地帶踏上冰麵。

    此時在冰上釣魚無疑是最危險的,在不適當的地方鑿洞,很有可能引發冰麵裂縫。但是陳秋糖小的時候就經常跟著陳大幹這種要命的事,過了這麽多年,就算忘了再多的人名、人際關係、地點路線,很多東西還是刻在了骨子裏。

    陳大有的是力氣。他高高揚起那隻疼痛的胳膊,狠狠地向下砸,一次又一次。陳秋糖在旁邊幹站著,也幫不上什麽忙,陳大也不讓她上手。她便看著陳大一點點鑿出冰窟窿,腳下的冰麵隱隱地發出咯吱咯吱的掙紮聲,她知道那是在用潛在的危險來威脅他們。但是陳大讓她站在安全的地方,自己則在細小裂縫交織的舞台上,萬一冰麵裂了,掉下去的也隻是他。

    陳秋糖不知道他是不是因為快要廢了所以最後一次逞能。潔白的冰麵上,錯落的裂痕上,除了嫵媚的葦子也就隻有這一個裹在黑色棉大衣裏的獨臂老人,有點駝背地往回走,卻很威風。有那麽一瞬間,陳秋糖很想衝過去抱抱他。

    冰窟窿安全完成,陳大坐回到馬紮上,單手扶著魚竿。他不戴手套,瘡就暴露在寒風裏,摩擦著木質的魚竿,看著就疼。直到陳秋糖再次不耐煩的時候,他說:“你看看我們家鄉這大好的地方,人口卻是一年比一年少了。陳各莊的孩子,走了一大半,都出去打工了。混得好的,就留在外麵,把父母也接走了。混不下去的才會回來。”

    陳秋糖不知道他什麽意思,不好回應。

    “你以後工作要到處走動,可能的話,就多回來看看。你們不是能上電視的麽?多給咱家鄉做做宣傳,最好能讓年輕人喜歡上咱們這兒。”

    陳秋糖聽著怪難受的,“你說這些幹嘛?跟老領導似的。”

    “讓你宣傳宣傳你自己家,你有個啥不愛聽的?”

    “我們工作又不是想拍哪裏拍哪裏。得考慮觀眾愛不愛看,能不能拉到投資,還有團隊的人感不感興趣,有沒有故事性。”

    “你的意思,咱滄頭沒得可看?!”陳大瞪眼睛。

    “……你什麽也不懂,跟你說你也不明白。”陳秋糖懶得理他了。

    陳大又自顧自說了好些前言不搭後語的話。比如讓她盡量在二十五歲之前把想幹的事情幹了,人要趁年輕。比如找男人結婚不能倉促,要先試個五年,保證他能完全包容她的變化。比如,如果哪天忘了自己是陳家人,就忘了吧,當陳家人也沒啥可驕傲的,但是誰對她好、該對誰報恩,這些事情死也不能忘。

    陳秋糖越聽越不舒服,聽得身上冷颼颼的。她趁著中午天暖,強行終止了陳大的釣魚行為,將他拉上了電動車。陳大因為什麽都沒釣上來而非常不忿,口中髒話念念有詞,罵她白眼狼。陳秋糖被罵得沒脾氣了,說:“別罵了……這又不是最後一次來。又不是今天過後鬆花江就幹了。”

    當天回家的時候,陳大的手特別疼。陳秋糖知道,他是逞能握著釣魚竿所致,興許感染了也說不定,好在就快截肢了。陳大自己去買了瓶止疼片,睡前自己服用,陳秋糖知道他習慣於吞止疼片了,也不管他。他從鬆花江回來,像是滿足了,心平氣和不少,答應陳秋糖明天一早就跟她去醫院。

    第二天,陳秋糖醒得很早。她準備好了早飯,連租客小哥的份都包括了進去。天亮了,陳大還沒醒,租客小哥的房間裏有動靜,人卻沒出來。她望著東方的白光,心裏頗不平靜。

    後來她實在等不及了,推開了陳大的房門。

    窗簾拉著,因為質量不太好,還是有一半的光透進來,將窗簾的單調花紋用陰影的方式印在陳大的身體上。他的被子滑在地上,枕頭移了位置,一半伸出床外,床頭櫃上的藥瓶倒了,水瓶也滾下去。這場景就仿佛進來過一個賊,和陳大發生了激烈搏鬥。而陳大,臉是灰白的,那一條胳膊有些腫脹。

    陳秋糖撿起藥瓶,看到它上麵明確地寫著是安眠藥,不是什麽止疼片。陳大買回來的時候,這藥瓶就放在她眼前,她都未曾留心去看過一眼。現在想想,那可能是陳大最後的一次反悔機會。

    租客小哥終於走出了他的房間,站在陳大房間的門口,看著癱坐在地上年輕姑娘。他未曾見過這個姑娘哭成這樣,眼淚像是從斷了動脈的傷口裏流出的血一樣源源不斷,臉上卻沒什麽表情,背著光,和床上的死人一個顏色。

    他將一張信紙塞進她的手裏,原本還想罵她幾句的,看她這樣子,也罵不出口了。

    陳秋糖展開信紙,哭得像個傻子。

    租客小哥離開了這個房間,他什麽都不用罵了。最嚴苛的懲罰,莫過於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