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若連牢籠都是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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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工作有驚無險地圓滿結束, 一行四人並不急著回北京。葉從心給了兩個學生兩天的時間逛景點, 然後租了輛車,帶著身體剛剛恢複的莫康尋去老教授的家。

    教授姓張, 當年帶莫康的時候正是葉從心這般年紀, 如今也快八十歲了, 住在藏大附近的教職工家屬樓裏。莫康和葉從心盡管身體狀況都不怎麽樣,但自忖總不能讓八十歲的老人辛苦迎接她們,於是看著地址七拐八繞地好歹找到了地方。

    開門見故人,莫康一愣。張教授一頭拉風的銀發完全不顯蒼老, 腰板直、麵色佳,聲音頗有底氣,看上去甚至不比莫康老上多少。相比之下, 門口的兩個蠟黃著臉色的“年輕”人, 卻一個比一個病弱。

    “這是小葉吧?”張教授向望向葉從心的目光莫名地複雜, “和陳念真像啊。”

    已經很多年沒有人以長輩的姿態對她說過話,此時突然需要像個陪串門一般的小孩子一樣, 乖乖地聽著別人議論自己, 心裏頗有些尷尬。

    張教授又握著葉從心的手說:“你這孩子這些年過得苦,好在現在發展得得這麽好。”

    若不提陳念還好,既然提了,她就總是想起那個罪惡的paper。這位教授不會不知道莫康偷竊了陳念的成果, 可如今卻仍和莫康如此親近,且全然不避諱提到陳念。這樣的事實,令葉從心的笑容維持得不太容易。

    莫康和張教授敘舊時, 葉從心便想著這位教授的曆史,想想竟也是個奇女子。

    八十年代末,張教授處在學術生涯正當年的時候,卻因為改革政策以及學術圈內鬥失敗,而不得不前往西藏“支持西部建設”。說好了支援一年就回來,但她出缺的這一年,她的實驗室會不會提拔其他人來帶?回來的時候還會不會有她的位置?學校裏什麽都可能發生,她能做的隻有少想。

    當年來西藏,她經商的丈夫仍留在北京,她一人帶著唯一跟她過來的學生莫康,在這裏“開荒”。按照莫康的描述,張教授毫不圓滑世故的性格,在這裏得到了寬容的釋放,她很適合這裏。但對於學者來說,環境是否舒適,顯然是次要的,他們需要的是更好的科研環境和機會,那才是他們的生命。

    一年之後,張教授回了北京,可是她的實驗室裏已經有了新的負責人。與此同時,她還發現她的丈夫在外麵有了別的女人。噩耗接踵而至,張教授沒有忍氣吞聲。她不顧所有人的勸慰,堅決和丈夫離了婚,對係領導發話:幫忙調個職,這地方烏煙瘴氣,我要回藏大。

    當時她沒有孩子,這是丈夫出軌的原因之一,卻也幫她減輕了灑脫離開的包袱。從那以後,她便定居在西藏,後半生一直在藏大教書,與當地的一個帶著孩子的單身男人相愛結婚,安寧生活。她確實沒能在理論成就上有太多的建樹,但是西部現代化建設的各種項目的工程師名單中,總能見到她的名字。

    葉從心雖敬佩,卻不太能對這種寬闊的胸懷感同身受。她寧可留在清華做個政鬥的失敗者,也絕不會在貧窮落後的地方過半生。這樣想來,葬身廢墟的陳念倒是更像張教授的學生——葉從心好笑地想。一代人自有一代人的風格,這也許就像她的學生無法理解她為何執著癡迷於學術一樣吧。

    聊得差不多的時候,張教授說:“好了,我把盒子拿給你。”

    莫康聽了一愣,微微點頭。那一刻,葉從心竟從她回避著的側臉看到了一絲恐慌。

    張教授從書房裏拿來一個已經看不出顏色的鐵盒,上麵鏽跡斑斑,從零星還掛著的少許上漆的圖案看,它原本是個國外進口零食的包裝盒。張教授說:“藏大建新宿舍樓的時候,把埋它的那塊地方鏟了,這可是我救回來的。”

    莫康扯了扯嘴角。她打開盒子,取出裏麵的東西——兩份折疊起來的、陳舊到微微透明的信紙。葉從心疑惑地望著莫康,可是她看起來很有些失神,失神到完全不打算給自己講解這是怎麽一回事。張教授說:“莫康在這邊跟著我學習半年的時候吧,你媽媽過來找她玩。”

    莫康輕聲說:“我倆各自寫了一封信留給未來的對方,放在一起埋在藏大的一棵樹底下,說如果四十年之後倆人還在一起,就一起過來挖出來收信。今年剛好是四十年。”她笑了笑,“很傻吧?葉子一直很成熟,肯定要笑話了。但這在那個年代算是挺浪漫的事了。”

    原來莫康這次跟來西藏,真正目的卻在這裏。葉從心其實也覺得很浪漫,但浪漫不代表不傻。她不會做這樣的事,害怕約定的時間送來約定之外的結果,再一次為她揭露人生無定數的現實。

    莫康將她寫給陳念的信塞進她的手裏,“你替她看吧。”

    小心展開信紙的時候,葉從心感到胸腔的重量越來越重。此時她才意識到,也許陳念和莫康之間的關係,不像自己所理解的那樣單薄。

    “念念,若是按照約定,你我都已年過六十。我是否已經可以稱你一聲‘陳院士’?至於我,學術成績一定比你差得多,如果能當上個副院長就好了。

    “你的責任盡完了嗎?(自以為的)對我的所欠都已還清了嗎?我們如今可以在公開關係而不必進局子了嗎?如果正陪你看信的人是我的孩子,那小孩對你好嗎?她/他與你和你的孩子是否親如一家?

    “我希望這些問題的答案都是肯定的。昨天你對我坦誠的虧欠,我並不真的生氣,畢竟早已料到這個結果。你不必自責,你在我眼裏是一件藝術品,藝術品本該是有缺憾的。而你今日能看到這封信,對我來說已經足夠。能不留你一人獨自負重而活,我這一生很開心。”

    在葉從心看完這封信之前,莫康就已經放下了她手中的信紙去了衛生間。葉從心從莫康的字跡上移開目光,看到被莫康留在茶幾上的另一張信紙上,陳念僅用大號的字體寫了寥寥幾筆:“看來我已經把欠你的都還清了吧?如此,我真高興。”

    看著如此淡漠敷衍的一行字,葉從心簡直為自己的母親而臉紅。

    隻是,她們所寫的內容,實在令人不解。葉從心回憶了半天,隻知莫康先後兩次辜負了陳念。第一次,是結了婚。第二次,是搶了科研成果。無不是令人心死的辜負。可這兩封信上所透露出來的,卻是陳念對不住莫康。

    莫康還在衛生間裏磨蹭,葉從心輕聲問張教授:“您……對她們的事很了解嗎?”

    張教授的表情憐憫,“你莫姨那時最親近的人就是我了,加上我也不歧視她們,所以她什麽都和我說。也包括後來你媽媽的……離世,還有你的事。”

    葉從心再要張口的時候,莫康從衛生間裏出來了。她的鼻尖紅得很,說話有點鼻音,將兩封信收好之後不久,便帶著葉從心回賓館去了。莫康一直很沉默,讀那一行字似乎透支了她的力氣,回去之後睡得很早,而第二天葉從心起床打算出門的時候,她還遲遲沒有起。

    再一次敲開張教授的家門時,葉從心還頗有忐忑。她不知道上午突然來訪會不會打擾到老人的清休。但張教授開門迎接時,卻已經衣冠整齊,一臉“恭候已久”的樣子。

    “您知道我會來?”

    張教授笑了笑,看著眼前這個幹練穩重、叱吒風雲的副教授,卻像是在看個青春期的孩子。她瞧瞧葉從心手中提著的兩袋子水果,失笑:“你這孩子,連這一點都隨了陳念。哪怕是一丁點的事,都不願意欠別人人情。”

    張教授倒是不客氣,使喚著葉從心將水果幫她安排進冰箱,這才坐下說話。而葉從心沒想到的是,張教授為她講的故事,竟是以衝突的高/潮作為開篇——那個偷竊的科研成果。

    “我到現在還記得,莫康給我打電話,和我訴苦,一邊說一邊就要流眼淚——你知道,你莫姨堅強得很,什麽事都打不倒她。”張教授慢悠悠地說,“她說陳念的孩子恨她,這一點她十分接受不了。有時候她能從你眼裏看到算計,她甚至想讓自己的孩子離你遠一些,但是她勸自己不要那樣做。”

    “她確實對我很好,有時候我會懷疑我是不是其實是她的私生女。”葉從心笑笑,“這難道不是因為對我媽媽的愧疚嗎?”

    “孩子,我是個寧折不彎的人。我不會允許自己的學生去拿欺世盜名的榮譽,更不會容忍自己的名字出現在這樣的文章上。”

    葉從心不解的正是這件事,她屏息等待著解惑。

    “你媽媽去世之前,是她自己把文章投了出去,用的是莫康一個人的名義。”

    葉從心聽了這話,甚至笑了一下。誠然,莫康是在陳念死後極短的時間內拿到獎項的,按照學術界一般的時間流程,文章確實應該是在陳念死前就投了出去。陳念會因為對莫康的某種虧欠而將自己的成果拱手讓人嗎?葉從心相信她不會。

    這就像有些父母可以為了生計而賣掉孩子,有些作家可以為了賺錢而為人代筆,但有些人即便是餓死也不會做這樣的事。

    “孩子,若我說那確實是你媽媽還給莫康的債,但其中一大半的科研成果確實屬於莫康,你信不信?”

    當張教授回憶起陳念的時候,她所想到的是和葉從心印象中的人物相異的形象。葉從心對陳念的全部評價都集中在對自己的冷漠和為事業獻身的熱誠的反差中,這使她將陳念看作一個聖母。但張教授所說的,卻是一個不招人喜歡的怪人。

    張教授記得,第一次對陳念產生比較深的印象,是在一次考試後。那天,全係有名的尖子生莫康帶著同樣是全係有名的怪學生陳念來到了她的辦公室,原因是求張老師給她的期末考試成績放放水,給她一個低空飄過。

    學生找來為考試求情不是什麽新鮮事,但是張教授還真沒見過掛科的學生一臉事不關己,其他學生卻為了她磨破嘴皮的情況。

    陳念的態度很差勁,所以,雖然張教授非常喜歡莫康這個學生,卻沒有給她麵子,還是判了陳念不及格。後來了解到,陳念這孩子,好像沒有什麽正常的社會意識,她在某些感興趣的課程上拿到滿分,但某些則完全不用心,能低空飄過全是靠著莫康在考前給她灌輸知識。對於這樣的典型怪才,老師們通常是抱有一絲遺憾的。因為這樣的學生,性格總有些問題,無法很好地適應社會,最好是去做學術;可是偏科會導致成績不好看,成績不好看就無法推研,學術之路堵死。

    第二次,就是莫康她們這屆學生開始忙碌推研的事情,張教授很意外,莫康居然在推研名單確定的前一天來找她,問她還有沒有研究生名額。莫康是係裏有名的尖子生,同時社交能力也很不錯,擔任學生會副主席的職務,深得係裏許多老師的喜愛。而張教授當時已經明確地遭到排擠,莫康這樣的好學生,怎麽會淪落到來找她?

    直到帶著莫康在西藏苦了好幾個月,兩人相依為命產生了深厚的革命情誼,莫康才告訴她原因。

    推研的時候,她利用和輔導員以及老師的關係,給原本沒有資格推研的陳念留了一個名額,這個名額原本是屬於她的。係裏最有權力的研究所,資曆最深的教授,最好的發展前景,全都給了陳念,自己卻隻能跑來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混日子。

    更可氣的是,她所做的這一切,陳念當時一無所知——畢竟那傻姑娘隻道自己成績差沒有推研名額,還在整日悠閑地等待學校給畢業生分配工作呢。

    “不然的話,我不知道陳念該怎麽辦。她真的很喜歡那個專業方向,她是想繼續深造的。如果分配到社會上工作,一來是浪費了她的才華,二來……她那個死人性子,到哪裏都不會招人待見的吧?可是我不一樣,我也喜歡做學術,能做一天就是一天,但如果實在沒機會了,到社會上我也一樣吃得開。加上她家裏人總給她壓力,但我不一樣啊,我家還算有錢,我爸媽也很愛我。”

    莫康滿足地啃著她家人給她郵寄過來的零食。她的抽屜裏藏著陳念送她上火車的時候塞給她的零食,一直舍不得吃,也不知會不會放到過期。

    那是改革開放的加速期,張教授看慣了越來越放飛的思想和越來越自私的人性,莫康說出這番話時候,眼裏的光亮和臉上的一點高原紅,仿佛讓她們那昏暗的房間瞬間亮堂起來。她不解地問:“為什麽……你寧可犧牲自己也要對她那麽好呢?據我所知,陳念的人緣很差,你們學生之間沒什麽願意和她做朋友。”

    莫康說:“那是他們感受不到她的好。陳念喜歡孤獨,是她選擇和旁人隔開距離而不是被動地受孤立。她隻是有些脫線,不喜歡和人打交道,但她很善良,我是她的……朋友,所以我知道。”

    莫康大一的時候當團支書,了解到陳念的身世。童年被至親出賣,輾轉到養父養母家,卻也得不到太多愛。這樣的經曆,讓陳念對人恐懼,不敢信,更不敢欠。在所有同學選擇遠離這個怪胎,甚至對她實行冷暴力的時候,莫康選擇接近和保護她。她花了兩年的時間,才讓陳念不再對她保持安全距離。

    “她這樣的情況,還能考到清華,多不容易啊。張老師,她真的特別出色,您不要帶著有色眼鏡去看她啦。”莫康到這時候還在賣安利。

    張教授當時罵莫康傻,後者卻厚臉皮地笑道:“傻人有傻福,不然我怎麽有機會跟著您這麽好的導師嘛!”

    葉從心震驚到說不出話來。

    她也曾好奇過莫康為什麽會在本科畢業的時候去了一年的西藏,卻未曾深究,更想不到背後有著這樣的故事。如果這是真的,那麽陳念簡直欠了莫康一輩子。即便是愛人,放眼這個時代,有幾個人可以為了別人而犧牲自己一輩子的前途?

    如若莫康就此庸碌下去,這筆人生的債,陳念要如何去還恐怕都不為過了。

    幸運的是,張教授一年後回到北京,下決心一定要幫莫康一把。她已經厭惡透了那個透著政治的學術環境,最後一次動用自己的人脈,就是在自己原來的實驗室裏給莫康搶到了一個位置。

    那是張教授最後一次看到陳念,那個已經在全係最炙手可熱的教授手下站穩腳跟的怪才,在大會上作為研究生代表講話。她的專長確實在那個實驗室裏得到了發展,她將投身熱愛的事業、發表驚人的成果,榮譽加身前途無量。而莫康坐在台下最不起眼的角落裏,是係裏不起眼的實驗室中,一個不起眼的碩士生——還是人盡皆知,靠著張教授的門路才留下來的關係戶。

    房間裏充斥著長久的沉默,葉從心在努力重建著自己的三觀。這麽多年來,盡管她每每提到陳念,話語中總會帶著怨恨和譏諷,但那個女人是一尊仁愛女神。這樣的印象,來自於陳念對她的沉默寡言,更來自於她從小在家中感受到的壓力。壓力上升為敬畏,變成了圍繞陳念的光環。

    而現在張教授告訴她:你媽媽被莫康保護時的樣子,比楊程程保護之下的你,有過之而無不及。

    “可這也不能說明,那個研究成果就是莫姨的吧?”

    “課題是莫康跟著我的時候和我提起的,她當時的想法還非常不成熟,我們圍繞可行性和優化方案討論了很久,不然我這個閑雲野鶴的人怎麽會出現在感謝裏?但最終,因為硬件條件不允許,這個課題就成為了空想。陳念來西藏的時候——哦,就是她們埋那個盒子的那次,她也參與了討論,說等莫康回了北京,她找機會往自己實驗室裏購進一批設備,然後讓莫康去用。”張教授笑道。

    “莫康還傻乎乎的,說自己沒準回不去了,如果真能創造機會,陳念便自己研究去好了。陳念當時很明顯地不高興,她好像總默認莫康是能回去的,可能是其他的可能性她都不能接受吧。”張教授歎道,“陳念那孩子,每次說話都很短,聲音也很小,唯獨說讓莫康回去進行實驗的時候,說了很長一段話,所以我記憶猶新。”

    張教授隻能說出自己所知的,也許莫康回北京後,課題真正付諸實施的過程極為艱難,所以才等了近十年才得出成果。也許在功勞中誰第一誰第二早已分不清,個中辛苦和隱秘的幸福,也隻有當事人才會知道了。

    張教授按住葉從心冰涼的手,“孩子,我告訴你這些,隻是因為我喜歡莫康這個學生。你是她如此看重和疼愛的孩子,我不希望她大半輩子的辛苦都要被蓋上不真實的罪名。當然,你可以一句話都不信,畢竟我隻有一張嘴,沒有任何的證據。”

    天光大亮。葉從心走在逐漸熱鬧起來的街道上,臉被風吹得生疼。這裏天空低矮,抬頭向上伸手,便仿佛觸碰到天空,離天空更近的城市仿佛被天空時刻注視著,因此一草一木都透著單純。也許是因為這裏幹淨得令人感動,所以葉從心選擇相信。

    她坐在路邊的一個攤位旁,膚色黝黑透紅的攤主在彈奏一種民族樂器,卻並沒有吆喝她買東西。在那錚錚然的樂聲中,她回想著自己近乎荒唐的執念。

    這執念使她為了達到陳念的高度而努力學習;使她一時想要從莫康手中奪回應屬於陳念的東西,一時卻想要頹廢而反叛莫康為自己鋪墊好的康莊大道;使她將最完整最投入的愛,全都獻給了最像想象中的陳念的那個人;使她一麵拒絕光一麵又去追光;使她落入自己的陷阱,一次又一次地喜歡上程程。

    執念造就了她,也套牢了她。

    可執念它本身卻是個笑話。

    在自我掙紮之中,她竟伴著攤主的樂聲睡著了,醒來時,人躺在用兩條長凳拚成的“小床”上,枕著個冒著植物氣息的枕頭。

    “醒啦?”正背對著她的攤主回過頭來,好笑地說。

    葉從心才明白自己是被攤主搬到棚子裏來了,包還放在自己的肚子上,裏麵的現金、手機都非常安全。這淳樸的民風,實在是太令人感動了。

    “你電話一直在振!”攤主又說。

    葉從心一看,原來是黃圓綠皺的domap消息,阿黃問她行程如何,身體是否康複。

    一葉知秋:阿黃,如果有一天,你發現你幾十年的人生,都活在一個謊言裏,你要如何讓自己跳脫出來?

    黃圓綠皺:那要看它給我造成了什麽樣的影響。

    一葉知秋:它是你自己一手造就的,你信了你自己的烏龍,繼而算計別人也計劃自己。你因此怨了不該怨的人,也愛了不該愛的人。

    黃圓綠皺:那個不該怨的人,現在還能變得不怨嗎?

    一葉知秋:當然可以。已經不怨了吧。

    黃圓綠皺:哈哈,那我謝謝這個謊言。不過就是多愛一個人,沒什麽不好。

    黃圓綠皺:謊言就像一個背景,隻不過這個背景是我給自己設立的。我們活在世上,有誰是沒有背景的呢?父母、朋友、社會,給我們設定了那麽多背景,也不一定都是真實的。不瞞你說,葉老師,我確實曾有過類似的疑惑,懷疑自己因為特殊的生活經曆,而養成了錯誤的三觀,受到了身邊人歪曲的影響,愛上錯的人。那感覺……很想改邪歸正,恨自己沒有一個更加普通的生活,沒有一段更普通的感情。

    一葉知秋:可是已經錯了半輩子。

    黃圓綠皺:是啊,都錯了那麽久。後來一個朋友問我:什麽樣的感情才能被定義為愛情呢?當人垂垂老矣,唯剩相伴,我們還會再去計較感情的初衷嗎?是包辦婚姻,是看中了別人的財產、戶口、美貌,是倒貼或是將就,是變態或是不倫,一切都不過是個故事背景。它們無關緊要,重要的是我愛著那個人。我還會愛因為錯誤而愛上的她,也愛因為錯誤而走了歧路的自己。

    葉從心從未見阿黃一次性地打出這麽多的字,也許這個假設,也戳中了她心裏的某個點吧。葉從心謝了她,緊接著,收到了阿黃的一個請求:能不能給我你的微信號?我突然有個禮物想送給你。

    一葉知秋:什麽禮物?

    黃圓綠皺:一首音樂。

    一葉知秋:……我一把年紀不想再聽h廣播劇的音頻了,謝謝。

    黃圓綠皺:不是,這次是真的音樂。

    兩人交換了微信,葉從心覺得阿黃給她的可能是個小號,朋友圈裏一片空白。一個微信電話打過來,葉從心突然心跳加速,顫著手指按了接聽。她走出攤位,為了能夠聽清阿黃的音樂,將攤主的樂聲甩得越來越遠。

    當葉從心走到一個路口,風靜下來,她聽見了古典音樂。那樂器的聲音乍聽上去像是鋼琴,卻又比鋼琴輕佻。曲調是有些熟悉的,卻叫不上名字,不難,但是似清冽流水,灌進耳裏,淌過心裏。

    葉從心聽見了一些遠遠的背景音,似乎是阿黃店裏的客人的說話聲,還有其他的音樂聲。像是調音、試奏。葉從心一麵分神,壞心眼地去探聽阿黃的工作環境,一邊暗道抱歉。

    莫名地,她突然想起來了,這聲音是古典吉他。甜甜上初中的時候,有一次聽她的朋友杜靈彈過。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她心頭浮上一層懷疑——這是琴行嗎?五道口什麽時候開了琴行嗎?

    樂曲進行到最後的高/潮,突然,手機裏傳來一聲開門的聲音。阿黃突然停止了演奏,大概是回應開門找她的人,下意識地“哦”了一聲。葉從心一愣,阿黃也是一愣,兩人一同沉默了一秒鍾,然後,微信電話掛斷了。

    葉從心望著電話掛斷後的對話界麵發呆,一呆便是呆過了路口的兩次綠燈,一直到阿黃回來,重新向她發來消息。

    阿黃:剛去招呼客人了,真可惜沒彈完。

    一葉知秋:很好聽了,我很喜歡,謝謝。你那是個樂器店嗎?

    阿黃巧妙地轉移了話題,將對話拽回到曲子上來:《愛的羅曼史》,最初級的吉他曲。我從基本功開始練,剛練一個月,彈得不好,見諒。其實是打算上個月14日的時候送給你來著,以為幾天就能練會,高估自己了。

    一葉知秋:原來是遲到的情人節禮物。

    阿黃:不遲到,今天也是節日。

    一葉知秋:?

    阿黃:是國父孫中山先生逝世的日子。植樹節快樂!

    一葉知秋:……

    葉從心知道她在努力搞笑,於是給了她這個台階下。同時她也知道,阿黃顯然也在避免談及方才不慎泄露的聲音。葉從心不知為何,聽到那一聲“哦”的時候,心頭猛地跳了一下。

    聲音很奇妙,將人從二次元的關係拉到了2.5次元,一個微妙且危險的距離。

    阿黃最後對她說:你現在還好嗎葉老師?對於那個關於謊言的假設,有沒有看開一些?

    一葉知秋:謝謝你,我好受多了。你呢?還愛著那個錯誤的人嗎?

    阿黃:葉老師,你相信愛情嗎?

    葉從心被問得摸不著頭腦:這個,不好說。你呢?

    阿黃:不相信。

    葉從心愣了愣,猛地想起年輕的時候她問丁香同樣的問題,丁香回答“相信”。

    阿黃:我不信愛情,但相信愛。當我一次次分不清對她是否是愛情的時候,卻總能肯定我愛她。現在我也在愛著她,她幸福我便很開心,但我不會再試圖挑戰愛情。

    葉從心覺得她似乎有些悲,但卻是敞亮地悲著,因此不需要安慰。

    回到賓館的時候,莫康坐在走廊盡頭的窗口旁看書。葉從心走過去,莫康抬頭對她微笑,用眼神告訴她,自己已經猜到了她去做了什麽。

    葉從心趴在窗口問:“這麽多年都不告訴我,您可真能忍。為什麽?”

    莫康說:“還記得你媽媽剛走的時候嗎?你每次來我家吃飯,回頭總要偷著留些錢在我家。放學的時候會故意提早溜出學校,隻為了不讓程程陪你回來。”

    葉從心笑了笑,懂了。那樣年幼的她,卻已經體現出了強大的遺傳效應,她像陳念一樣拒絕虧欠,將他人的好意施惠視為負擔和債務清單。莫康對陳念的虧欠卻給了她足夠的底氣,從那以後,她將莫康對她的好視為理所當然。

    葉從心頓了頓,收了笑容,“為什麽現在又要讓我知道真相?”

    “因為有事相求。”

    葉從心大概已經猜到了。

    “葉子,莫姨希望你能,放過程程。”

    ……

    不知何時,莫康已回了屋。葉從心站在窗口吹風,站到雙腿酸麻。半開的窗玻璃上倒映著的自己,在微微笑。

    幾分鍾前,葉從心接了程程的一個電話。

    “你們要回北京了?太好了,過兩天我們公司組織出去玩,要帶家屬。我帶你吧?”

    葉從心爽快地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