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隔牆有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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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總是會相信自己願意相信之事。
盧信這幾句話雖然編得匪夷所思,思君聽到心裏卻是又驚又喜,將那一幹疑惑暫且拋諸腦後,一雙水眸裏似有漫天星輝:“公子所言當真?”
“那是自然,本公子何必騙你?”盧信避開她的灼灼目光,指了指那香囊道,“若非顧兄所托,這信物又是從何而來?”
思君沉浸在喜悅之中,一時也想不出盧信欺騙她的理由,隻當做她一腔癡心得天憐見,越想越覺得臉頰發燙,不好意思再追問下去。
思茹在一旁聽著,總覺得哪裏不對勁,便問:“盧公子,那小侯爺有沒有說何時會請媒人來下定?”
盧信扶額,支支吾吾道:“這……本公子也不清楚啊,他們侯府嘛,皇親貴胄的,規矩比較多……”
思茹道:“既然如此,小侯爺為何自己不來?”
“呃……那個……”盧信絞盡腦汁,扇柄一下一下敲在手心,喟歎道,“因為顧兄這個人啊,什麽都好,就是性子別扭得很。嘿嘿,其實小姐看看本公子,雖不說才高八鬥,也算得上家財萬貫、儀表堂堂,竟為他人作嫁衣裳,幹起這紅娘的差使來,當真世風日下,世風日下啊……”
此人臉皮之厚,難怪會跟顧東章臭味相投。
盧信見二女似乎被他糊弄過去了,便感慨自己煞費心機成就一段姻緣,終於功德圓滿,那玉骨扇又不由自主地徐徐展開:“對了,聽說你們醫館馬上要搬去葫蘆街了,那邊是我們盧家的地盤。往後再遇上這種宵小之輩,隻要報上本公子的名號,任他們一百個膽子也不敢來尋釁滋事的。”
思君微微一福:“多謝公子照拂。”
盧信搖搖手指頭:“小姐客氣,以後本公子還得尊稱小姐一聲——嫂夫人。”
思君臉燒地快要滴出血來,連忙背過身去。
盧信繃不住笑意,作一長揖:“小生就此拜別,望嫂夫人保重。”
正值除舊迎新之時,一邊加緊備置年貨,一邊搬新家、掃門閭、去塵穢,何氏身為一家主母,裏裏外外忙得焦頭爛額。思茹好多天想找她問問盧信所說的那樁親事,都找不到個好時機。
但何氏素來是個包不住心事的人,倘若侯府當真為思君來提親,她不可能毫無反應,至少也得把“不爭氣的女兒”拖出來罵一頓解氣,莫非是什麽事情給耽擱了?
若不是耽擱,又或是盧家二公子在說謊?難道他也和自己一樣,熱衷於把姚思君和顧東章湊成一對?
思茹左思右想,理不出個頭緒,又不好把這些疑慮告訴思君,隻得靜觀其變。
臘月三十那日天氣很好,太陽曬在身上暖洋洋的,積雪一點一點開始融化。
隨著一陣熱熱鬧鬧的鞭炮聲,油燈亮起,搬來新宅子之後的第一頓年夜飯開席在即。姚家上下十來口人,老的少的,包括陶伯都聚在一起,場麵頗為喜慶。
再看那大方桌上的菜色,葷的有醬肘子、豉汁鯉魚、臘鴨煲、粉蒸排骨、香茶烤雞,素的有小蔥拌豆腐、醃窩瓜、油潑腐竹、蘿卜羊肉湯,十幾個大小碗碟,色香味俱全,看得人垂涎欲滴。尤其等繡兒端上最後一道點心梅花糕時,年幼的思真已經按捺不住,晃著林氏的手撒嬌:“阿娘,我要吃……”
姚濟民微笑著下了第一筷子,林氏才敢夾起一塊梅花糕給幼子。
那梅花糕不僅甜香可口,上麵還用玉米麵捏了十二生肖,好吃又好看,最是吸引幼童。
“謝謝阿娘。”思真兩隻小肉手接過那塊粘了小綿羊的梅花糕,如獲至寶,虎頭虎腦的樣子甚是惹人喜愛。
姚濟民笑問:“這梅花糕倒是很有新意,是誰做的?”
思茹立馬手指一橫:“她,大姐。”
思君含笑道:“糕點平平無奇,都是平日裏吃慣了的,上麵的玉米麵人兒卻別出心裁,是二妹妹捏的。”
姚濟民頗為讚賞地看了一眼思茹,然後對著一桌子人道:“別都看著,大過年的,都多吃點。”
思茹被他那眼神看得心裏直發毛,埋頭咬下半截鴨翅。
其實自打那天從刺史府回來,姚濟民對她的態度就已經大為不同了。雖說比起思君還是嚴厲不少,表揚的話照舊是不存在的,但再也沒對她莫名其妙就是一頓臭罵,於是這陣子家裏挨罵最多的人變成了“學渣”姚思佑。
按說思茹理應感到高興,卻又怕那樁跟侯府的“好事”落到自己頭上,此時隻想跟思君說:有功你領,有鍋我背,咱們各取所需多好啊。
吃完年夜飯,按例是要守歲的。
陶伯和何長順作為外男,不好呆在後院太晚。林氏要照顧幼子,思冰也隨她一起去了。隻剩下姚濟民與何氏,以及三個年長一些的子女守在東小院的主屋裏,等待新年伊始。
因為怕無聊,思君和思茹都帶了花樣子來繡。這次繡品是為了半月後的上元節準備的,原是富甲一方的盧家每年舉辦的彩燈大會,邀請未婚女子以燈麵刺繡參賽,上元節時再讓全城男子評賞,獲勝者可得到豐厚的獎勵。時間一久,這便成了祈州城裏的風俗,家家戶戶未出閣的姑娘都希望在彩燈大會上嶄露頭角,彰顯美名,以助她們來日可以嫁個好人家。
想那前幾年的彩燈大會,姚思君連續三屆奪魁,這使得前來提親的人快踩斷了姚家的門檻。然而姚家似乎眼界高得很,隻說閨女年紀還小,一個都沒答應。
一個彩燈要繡四或六塊燈麵,上麵的圖案可以自選。姚思君今年準備的是難度極高的鳳穿牡丹,六塊燈麵上,繡有六對形態各異的雌雄雙鳳,或棲於花枝,或展翅待飛,或雲中盤旋,輔以各色牡丹點綴其中,需要很高造詣的刺繡技巧和繪圖功底才能完成。
這對於幾乎無所不能的姚思君來說,自然不在話下。
可思茹就慘了……論刺繡,她頂多不過跟何氏學了個皮毛而已……
繡什麽好呢?思君建議過她繡花繡草繡小鳥,都是些簡單的繡樣,想來問題不大。思茹一想,這顯然不符合她“妖豔”的氣質。最後惆悵了好多天,她決定繡一幅——“大黃雞與小黃鴨之戀”。
思君湊過去一看,小雞小鴨的,也差不太多嘛。
兩人繡著燈麵,不覺夜色已深。思佑已經打起了瞌睡,見姚濟民不說話,何氏便張羅他去東屋裏睡了。回來時看了眼思茹的繡品,再看那邊思君手上的,眉頭翹得老高。
姚濟民笑道:“女孩子家養養性子的,能靜下心來坐著就好,也不指望她們繡出什麽名堂來。”
話雖這麽說,何氏還是看不慣自己女兒又被人壓了一頭。
思茹繡得迷迷糊糊,幾次差點兒紮了手指頭,忽聞一聲炮竹爆裂的巨響,緊接著便是綿綿鍾聲傳來——
“新年到了。”思君放下繡樣。
“哎喲,腰都斷了,我回去睡啦。”思茹打了個哈欠,收起一幹針線,然後隨意擺擺手,“爹,娘,晚安。”
何氏對她這副吊兒郎當的樣子略有不滿,剛想說話,被姚濟民壓下。
思茹也起身行禮:“祝爹娘歲歲平安,福樂常在。女兒歇息去了,你們也早些安寢。”
說完便隨著思茹的腳步一同去了,剛走到房門口,突然想起忘了拿針線籃子,就要回頭去取。
她從小跟生母學的規矩多,走起路來又輕又柔,叫人輕易不能察覺。到那主屋前麵時,聽到姚濟民在說:“……她們年紀也不大,我還想再留兩年,此事暫且不急。”
思君一聽,心快跳到了嗓子眼,想起盧信說的話,她大概猜到父母在談論什麽。
何氏道:“思君去年便已及笄,思茹也快了,怎麽不急?再說那郡主老太太也帶著小侯爺回來了,我們不提,難道幹等著別人來提?女兒家可經不起等啊。”
油燈又黯了三分,姚濟民歎了一聲:“此事……你有何打算?”
“老爺不嫌棄,我就直話直說了。”何氏道,“前兒個我帶茹兒去侯府賀壽的時候,郡主娘娘喊我們過去問話。看得出來,郡主娘娘很喜歡她,也一直都惦記著咱們家,這樁親事應當是作數的。我尋思著,若是明年……哦,今年,今年再沒消息,就讓老爺去問問,看看那邊怎麽說。就算他們不肯認,咱們也好早些斷了這念頭,別耽誤了茹兒的親事。”
原來兩家早已定下婚約,看來盧信所言不假。可聽何氏的意思,那幸運兒並不是她,而是姚思茹!思君那一顆撲撲跳動的心像被一盆冷水潑過,瞬間凝結成冰。
“夫人的意思是,我們應該把茹兒嫁去侯府?”
“老爺難不成……”
停頓片刻,隻聽姚濟民道:“不錯,即便按照老侯爺與父親生前的約定,要嫁也是嫁長女,思君年長半歲,理應是她……”
“老爺!”何氏震驚萬分,哽咽道,“我真是想不到,老爺竟然如此偏心!平日裏偏著她也就算了,這種時候,還要讓她搶走茹兒的夫君!老爺你要知道,茹兒才是你名正言順的嫡女,況且人家侯府隻認這個,而那個思君,她隻是個……隻是個私生女啊!”
“夫人這是說的什麽話?!”姚濟民拉下臉來,“思君她沒有娘,旁人說些閑言碎語也就罷了,夫人是她的嫡母,理應和待茹兒一樣待她!”
仿佛暖風襲來,那冰雪逐漸化去,思君感覺到自己又能重新呼吸了。
何氏啞著嗓子哭喊道:“思君沒有娘,思君沒有娘,老爺回回都是這句話!難道她沒有娘是我的錯了?!那姚思君樣樣都好,來我們家提親的人也不少,老爺怎麽不說相中一個好的給她嫁了?前些天我還看到城裏盧家的二公子都找上門來,她想嫁什麽樣的人家沒有?我承認,茹兒沒她聰明,沒她會討老爺喜歡,可茹兒就不是個好孩子了?那回思君差點被馬車撞上,老爺被狗官抓走,都是誰挺身而出的?我隻不過想讓茹兒也能嫁個好人家,我哪裏做錯了嗎?!”她越說越傷心,到最後竟說不出話來。
令人窒息的沉默。
良久,姚濟民語氣緩和下來,且寬慰她:“我的意思是,思君和思茹年紀都不大,親事暫且不急,過兩年再看看。其實單論這門婚約,我是不大讚同的,咱們與侯府門第有別,何必拿熱臉去貼別人冷屁股?要我說,不論是哪個女兒,我都不想她嫁去侯府。唉,大過年的,夫人莫要氣壞了身子。”
兩人都不再說話。何氏由於哭過,呼吸一抽一抽地,在夜裏聽起來格外明顯。
思君沒有再進去拿針線籃子,她緩步走回房,那裏還點著燈,思茹還醒著麽?也許已經睡了罷。
思君的腦子裏忽然冒出許多疑問:她知道這些事情麽?如果她知道,為什麽不告訴自己?如果不知道,將來她會不會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