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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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穿過高高密密的白楊樹葉, 在姐妹二人的臉上灑下一片斑駁的陰影。
“我何時騙過你?!”思茹簡直莫名其妙。
思君目光幽冷地凝視她, 忽而淺笑:“妹妹可還記得端午節的粽子?妹妹口口聲聲說要幫我拉紅線,可是都做了什麽呢?”
“粽子?”思茹依稀記得當日,她等到半夜都沒見到顧東章本人, 便將粽子送給範白石,請他代為轉交, 並沒有做過什麽特別的事。
“不錯, 粽子。”思君低低笑著,眼裏閃過一絲促狹, “妹妹有所不知,那些粽子餡兒,包的可是黃蓮呢。不過可惜了, 我這一番苦心,到頭來無人知曉。”
思茹猛一犯惡心, 忍不住罵:“你神經病啊, 包黃蓮幹什麽?”
思君蔑然看了她一眼:“左右是被你棄之一旁的東西, 包什麽不是一樣?倘若小侯爺真的吃到粽子了,他會沒有告訴你那是苦的?”
“……”被人家先疑心後下套, 思茹這下真的服氣了。人家小侯爺沒吃黃蓮粽子, 或是吃了沒告訴她是苦的,也能賴到她頭上?
一年多以來,她倆朝夕相處。
麵對思君的步步試探,思茹早有覺察,隻是一直在“忍”。
她的肚量, 其實頂多就一個饅頭那麽大,可是思君曾經替她捱過姚老爹那一棍子,讓這個饅頭像泡了水,慢慢發脹,撐的自己反而難受起來。
容忍至今,卻險些害了自己。
“妹妹無話可說了?唉,枉我還總擔心冤枉了妹妹,心下過意不去。”思君定定望著她,“其實妹妹一早就知道自己會嫁進侯府吧,所以才有恃無恐,沒事消遣消遣我這個出身卑微的姐姐,看我鬧幾出笑話,圖點樂子。”
思茹咬緊牙關,隻等她往下講。
“時至今日,妹妹何必再裝糊塗?今天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咱們誰也沒有證據賴到誰的頭上,有些事咱們不妨攤開了說。”
思君靜靜地注視她,突然伸手往她胸前一探,兩根玉蔥般的手指夾出了一封信。
她自嘲地一笑:“寄雁傳書,以小侯爺的才情,想必十分動人。”
“侯你個腦袋啊!”思茹激動地搶回書信,拆開泥封,抽出一張帛書來。
她看也不看一眼,直接將帛書展開,舉到思君眼前,隻見那落款處題著“努巴爾”的漢名,字跡工整而稍顯滯澀。
“看清楚了?”
思君臉上諸般神色複雜,而後緊緊閉上了嘴。
思茹冷笑一聲,將信收回來,不自覺地掃了末尾幾行……
身體逐漸僵冷。
“當日妹子險些墜入深淵,幸得安陽侯臨危不懼、舍身相救,否則你我此時恐怕已經陰陽相隔,此番大恩大義努巴爾終身不忘。”
“然而那一劍深及髒腑,十分凶險,不知他今日可有痊愈?還請妹子代我向他問好,來日定當登門拜謝。”
深及髒腑……十分凶險……
思茹想起兩個多月前,她醒來後在侯府第一次看到顧東章……還嘲笑他得了虛症,好似個癆病鬼……
原來方才他身手遲鈍,竟是因為重傷未愈?
“他是為了救我受傷的……一次,又一次……”
她默然想著,一滴淚落在了帛書上,浸染出一朵小花。
思茹的心裏麵似乎有什麽東西轟然崩塌,像鉛石一般飛速地往下沉,愧疚和不安蠶食著她胸腔裏的空氣,悄無聲息地噬咬著她自以為無堅不摧的鐵石心腸。
她開始拔步往回跑,什麽精神失常的小白蓮、什麽欺軟怕硬的呂厚,通通都拋在身後。
侯府的門丁早已認得她,並沒有攔下這個蓬頭垢麵的女子。
當她站在賦閑齋門口時,正好遇見那個靈活的胖子,端著一盆血水出來倒掉,然後又去隔壁屋子換了一盆清水,兩腿飛快地往回走——
那個人真的受傷了,所以話都不多說一句便匆匆離開。
範白石憂心忡忡小侯爺的傷勢,以至於後麵跟著個人都沒有察覺。
“範球,把門關上……”床上的男子聲音虛弱。
話音剛落,顧東章便看到他身後那個眼眶紅紅的少女,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範球,你先出去。”他改口了。
範白石回過頭,綠豆眼怔仲了半晌,心領神會。
“那我待會兒再來上藥。”他不再贅言,後退兩步,關上門離開。
思茹的腳下像是紮了根,舌頭也被人綁住了。
隻見那坐在床上的男子,衣衫褪到腰間,赤|裸著光潔如玉的上半身,桃花眼勾勾地看著她——
“來謝恩?”
思茹揉了揉眼,見他前胸沒有傷口,心緒稍稍平複下來。可是範球倒的那盆血水,床邊那個藥箱,還有這間房裏的血腥氣……
她不想跟他多費口舌,搶上幾步繞到床前,雙手按住他的肩膀往前輕輕一推。
背後那處紫黑色的傷口赫然映入眼前,邊緣還有緩慢滲出的絲絲暗紅血跡。
兩個多月了,傷口依然還是這種顏色……
想必不是普通的劍傷,所以才難痊愈。
胸前的那種窒悶感再度席卷而來,而且有種突然被人狠狠刺了一下的感覺,仿佛那團血肉模糊是從自己心尖上剜下來的。
那一刻,她很想一拳朝著他那雙似笑非笑的眼睛揍過去。
救人就救人,把自己弄成這樣幹嘛?不知道該放手時就放手麽,難道還指望我無以為報,隻好以身相許?
要是真想上演一出苦肉計就讓我知道啊,何必又瞞著我?今日若不是努巴爾來信,你打算瞞到何時?等你被自己悶死疼死苦情死那天,都別怪我無情無義!
她的眼裏快要流淌出千言萬語,最後隻能深吸一口氣,背過身去拿那個藥箱。那裏麵一排各色瓶瓶罐罐,連個標簽都沒貼。
“藥怎麽上?”她努力將哽咽吞回去。
顧東章淡淡道:“先用白瓶,再用綠瓶。”
思茹埋著頭,轉身命他:“往前坐一點。”
顧東章頗為順從地挪了一挪。
思茹看了眼床頭留給她的位置,硬生生道:“還不夠。”
他背部繃緊,撐起手再要往前,卻被她伸手扶住:“還是別動了……”好不容易止了血,再動傷口又得裂開。
架子床很大,思茹決定把藥瓶、紗布和那盆清水擱在床頭,然後從床尾繞去另一邊,以免牽動他的傷處。
“什麽毒?”
“附骨。”
沒聽過……聽名字就覺得很厲害。
思茹洗完手,用指尖點了白瓶的藥粉,學著姚濟民平時的動作,一點一點輕柔地從外往內繞著傷口塗抹。
沾了水的手指很涼,傷口上藥後卻火辣辣地發燙,燒得他心火顫動。
氣息漸漸有些不穩,顧東章背對著她,嘴角牽起一抹極淡的笑。
“別動。”思茹命令式地摁住他後頸,又像被什麽灼傷似的,趕緊移開手掌,“還有綠瓶的藥沒上。”
“嗯。”他壓著嗓子回應,裸背越繃越緊。
白瓶裏裝的是藥粉,綠瓶裏則是藥膏,一沾上手便覺得清清涼涼的,甚是舒服。她很快塗抹完藥膏,又問:“還要再纏紗布麽?”
“不用了,原本已快痊愈。”要不是那人一棍子正中靶心,早就不會流血了。
思茹拿著紗布的手停在半空中,僵了一瞬,道:“那我走了——”
手指忽然被他握住。
滾燙包裹著清涼。
顧東章翻身過來,另一隻手勾住她的肩膀,順勢將她壓在身下:“不是來謝恩麽?這就走了?”
“……”
思茹午後遇險,跟呂厚那些人一番纏鬥後,弄得灰頭土臉。唯有那雙清澈的瞳仁裏,剛剛哭過一場,滿滿都是瀅水波光。
她抬眸看著顧東章,心想這人平時看上去瘦得仙風道骨,卻不料這麽大力氣,任她如何掙紮,扣住她的身軀卻紋絲不動。
不是受傷了麽……難道聯合努巴爾騙我……
顧東章伸手捋開她額邊碎發,沿著頰邊一路往下,最後用拇指壓住她的下巴,喉間發顫:“你心裏有我。”
一麵死皮賴臉地將頭埋在她的肩窩——得寸時就該進尺。
有個屁啊!一個大男人不穿衣服趴在她身上,還討論這種有的沒的……思茹臉燒得通紅,卻怕弄疼了他,隻能任著他溫熱的鼻息在自己頸邊環繞。
她忍無可忍,幹脆心一橫,膝蓋往上一拱——
“別動。”顧東章聲音發悶,“疼。”
“……”
思茹有點崩潰,那聲“疼”叫得她心裏一片柔軟。也不知道他是真疼假疼,可那傷口還會流血,自然不是假的。
她隻好消停下來,絕望地闔上眼皮。
不知過了多久,他低啞地在她耳邊說:
“祖母說考上狀元才能娶你……”
“萬一考不上……”
“那就不做什麽狗屁安陽侯了,皇上自然管不著我。”
“……”
他的身體越來越燙,眼看討不著好了,思茹決定講點正經事,“你是不是在偷偷查軍械案?”
顧東章低低“嗯”了一聲:“欠皇上的人情。”
人情欠不得,尤其救命之恩,思茹深有體會。
顧東章頓了一會兒,問她:“姚二小姐是關心家國大事,還是關心我?”
“……”思茹要是能動,肯定一個綠藥瓶砸他頭上了,“我是那天……那天看到老烏龜來找你,不小心聽到的。我跟你說,郭刺史不是什麽好人,你要是沒頭緒的話,可以從他查起……”
“夫人慧眼如炬。”
誰是你夫人了!別以為老娘心慈手軟!
思茹低頭朝著他鎖骨上麵咬了一口,顧東章悶哼一聲,滾到一邊。她連忙從他的懷抱鑽出來,整理好衣衫。
“謀殺親夫。”他歪頭看著她發笑。
思茹粉麵含威:“以後找那個胖子給你上藥!”
作者有話要說: 唉,該還的債總是要還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