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阿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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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雖這麽說, 他們卻在辛城守了四五日才等到一個來之不易的機會。

    那天夜裏, 察舉從城門口接了三箱子從河內府送來的“貨”。河內府那邊的人走旱道,三天兩頭就有貨來,但每次貨量都不大, 因此他隻用叫了一個名為阿魯的小弟幫忙,推了輛板車便上路。

    阿魯是個牧民, 向來寡言少語, 幹起活來卻是沒的說,一人推著種如沉石的三口大箱子不在話下, 而且從不抱怨。察舉知道,上麵最最欣賞這樣的人。

    “阿魯,你老婆呢?”

    “齋戒日可回去?”

    “我那弄來一瓶大齊的好酒, 不過你可能不喜歡,不夠味兒。”

    夜路漫長, 察舉一路上沒話找話, 阿魯頂多就回個“嗯”或者“啊”, 偶爾笑兩聲,以示友好。察舉搖搖頭, 這人好是好, 就是太過無趣。

    他們沿著山麓前行,黑森森的山林間陰風陣陣,察舉卻止不住地連打哈欠。

    忽地山上窸窸窣窣一響,緊接著便看到一抹黑影掠過,察舉頓時來了精神:“阿魯, 你看到了麽?!”

    那裏似乎有個人。

    阿魯重重地點頭。

    察舉心一沉,這山裏人跡罕至,他走了這麽多遭來回,從未看見過一個人,這是怎麽回事?他眯著眼往那樹影婆娑的地方瞅,又沒甚動靜了,剛才可能是他和阿魯都眼花了吧……

    他努力定了定心神,繼續往前走,骨碌碌——

    山上又滾下來幾個石頭,落在他腳邊。

    他猛一抬頭,這次絕對沒有眼花,那樹枝間分明坐了個人,頭大身子短,正甩著兩條腿陰惻惻地盯著自己看!

    “哇啊啊啊啊——”阿魯手舞足蹈嘰裏咕嚕叫起來。

    哼,跟老子裝神弄鬼!

    “阿魯,看好貨!”察舉一抹絡腮胡子,縱身追了上去,隻見那黑影往順林裏一閃,沒多久便躥出好幾丈遠。

    那叫阿魯的西涼漢子唇角一勾,身後便多了一人。

    “快,把我裝進去。”

    “阿魯”看她頭上戴著一圈碩大的草環,忍俊不禁,伸手替她摘下扔進樹林裏。然後轉身去開那板車上的一口箱子,從裏麵擰出來一個昏迷不醒的男人。

    “先把他藏起來吧,來不及管他了。”思茹一麵說著,一麵自己往那箱子裏鑽。今日她翻遍全城,又找到一件中原女子的衣服換回來。

    察舉垂頭喪氣回來的時候,“阿魯”正好重新鎖上箱子。

    “阿魯,你見到那個人了沒?”

    “阿魯”搖搖頭。

    “奇了怪了。”察舉捶了捶自己的太陽穴,難道真的是太困了?方才他分明見到一個人坐在樹上,可追了一裏路,才發現那不過就是隻山貓。

    東方的天幕已有暗黑轉為深藍,遙遙掛著一顆啟明星。

    “趕緊上路吧。”察舉吩咐道,“再遲就要挨罵了。”

    “嗯。”“阿魯”應聲,重新推起板車,跟在他身後。

    那穀口的守衛一見到他,老遠便嚷嚷著:“察舉,你又遲了!天都快亮了!”

    察舉不敢說路上疑似碰到個人影,隻得點頭哈腰地抱歉賠笑,又聽那崗哨上的禿頭道輕聲道:“機關撤了,送進去吧。”

    察舉頷首:“是。”

    阿魯正要跟著他往裏走,卻被喊停、

    那禿頭指著他道:“你留下來,叫察舉自己送進去。”

    察舉張了張嘴巴:“啊?”這三口箱子真不是一般人能推的,他試過一次,走了沒幾步,腰都快斷了。

    禿頭道:“我看這小兄弟力氣大,讓他把這裏幾袋糜子搬進去吧。最近上麵派下來的任務重,這群大齊人整天嚷嚷著吃不飽,所以又叫人送來一車,管這些懶漢們吃個飽。”

    察舉“嘿嘿”笑了兩下,然後硬著頭皮接過那輛板車,推了一下,沒推動,又大吼一聲,使出吃奶的力氣才讓車軲轆滾了兩圈。

    “阿魯”默默地扛起幾袋糜子,跟著一個守衛去往另一邊,眼睛卻時不時望著那板車上的一口木箱……可他卻不能輕舉妄動。

    很快二人分道揚鑣,誰也看不見誰了。察舉推著小車去往一個山洞,一直走到最裏麵,哼哧哼哧地將“貨”卸下來。

    “好了,你可以走了。”一個守衛朝他擺擺手。

    察舉揩了揩快要流進眼睛裏的汗液:“我那小兄弟呢?”

    那人不耐煩:“你走你的,廢什麽話!”

    “哎哎。”察舉如蒙大赦,忙不迭將木箱鑰匙交出,退了出去。

    “才三個。”白衣守衛掃了一眼他離去的方向,“真是越來越少了……原本以為河內那邊還能多送幾個人來。”

    另外兩個守衛分別打開幾口木箱子,開到第三個的時候——

    “喲,又是個女的?怎麽不早說?”

    思茹裝作尚在昏睡的樣子,心想顧東章那家夥去了哪裏……

    “給她喂粒解藥,送夥房去。”白衣守衛隨手一指,“那兩個男的,送到下麵先關好,先得訓幾天才能用。”

    “是。”

    “箱子送過去拆了。”

    “是。”

    為什麽還要拆箱子……思茹正想著,隻覺有人粗魯地掰開她牙關,往裏塞了粒涼涼的藥丸,接著猛一抬她下巴,那藥丸便被直接送進了咽喉裏。

    “這麽漂亮,不能動手輕點兒?”白衣守衛一揮手,“送走。”

    思茹不知道藥效何時發作,自己應何時“醒來”,隻好繼續裝暈,直到她被送到另一個地方,聽到了熟悉的中原話。

    “李大娘,又被抓來一個。”聲音細細的,聽上去還是個小姑娘。

    “唉。”那年長點的婦人看了她一眼,便哀歎道,“這麽俊的姑娘,可惜了。”

    “這山穀隻見人進,不見人出。咱們……咱們真的要一輩子呆在這個鬼地方,回不去了麽?”小姑娘似乎快要哭了。

    思茹察覺到自己遇到了同一戰線的盟友,急忙從床上“詐屍”起來,嚇了那倆人一跳。“你們是大齊人?”她眼裏清澈得發亮,渾然沒有一夜未眠的疲倦。

    “哎喲,醒得這麽快。”李大娘撫著心口,朝著那小姑娘道,“你那回吃了解藥,睡到晚上才醒,你看看人家。”

    眼前隻有一老一少兩個女人……思茹的目光越過李大娘,落到那身量未足的小姑娘身上,陡然抓住她問:“你從哪兒來的?”

    小姑娘被她張牙舞爪的樣子嚇著了,不由自主地退後一步道:“我叫阿桃,從陽陵來的。”

    “你是不是在梨香院被抓走的?”

    阿桃倏地瞪大了眼睛:“你怎麽知道?”

    “你去找你大哥?”思茹呼吸急促起來。

    “大哥他……”阿桃神色一黯,淚珠子在眼眶裏打滾,“大哥和我一起被抓到這個地方來,現在快要不行了……”

    思茹心中滿腔希冀:“那佑哥兒呢?姚思佑,祈州來的,你認不認得他?!”

    阿桃抿了抿唇:“姚大哥?他,他也在下麵呢……”

    “他怎麽樣了?什麽是‘下麵’?”她急切地問。

    李大娘打斷她,遞來一碗水:“小姑娘,慢點問,要不要先喝口水?甭管誰在下麵,現下好不好,沒幾天就是那外麵山上的白骨一堆,也就咱們這夥房還能過過安生日子,先管好自己啊。”

    她倒是看得開。

    阿桃嗓子裏漲漲噎噎的,再也忍不住哭出來:“我大哥也快熬不住了,到時候也會變成那樣麽……都是我不好,沒從那個黑店裏把他救出來……還連累了姚大哥……”

    思茹原本一心擔心思佑的死活,這會兒看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不禁動了惻隱之心,隻好先去安慰她:“沒事沒事,很快會有人來救我們的。你大哥怎麽樣了?是病了還是……”

    “救?誰能來救?”李大娘往外瞅了一眼,關上門窗道,“這地方跟鐵桶似的,別看沒幾個人守著,天天有人不想死往外跑,哪個活著出去過?哎呀呀,那回有個人往外衝,什麽都沒看見,嗖地一聲,人就沒了……”

    “這裏可是西涼人的地盤,天高皇帝遠,誰能來救我們?阿桃的大哥前陣子燒爐子受了傷,沒得治,眼看快不行了,估計沒幾天就得讓他們拖出去喂狼了……他們從不留廢人。”

    這李大娘太過殘忍的耿直,讓阿桃開始撕心裂肺地大哭。

    思茹蛾眉微蹙:“‘下麵’到底是做什麽的?”

    李大娘沉著臉道:“我們也就去送個飯,具體也不知道,好像是……打鐵的。”

    燒火爐,打鐵……思茹汗顏,看來顧東章猜得沒錯,塔厲的確在這個山穀中私設軍器局,製造各種神兵利器意圖叛亂。

    阿桃的哭聲引來了外麵守衛的注意,那人在門外大喊了幾句,李大娘道:“哎哎,不說了,幹活去了,能多活一天是一天咯。”

    臨走又道:“阿桃,你還哭?明年誰給你大哥上墳?”

    天已大亮,阿桃抹了抹淚跟上去:“誰來給我上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