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下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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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州入夏以來陰雨不斷, 從五月一直延綿到了六月。
有的老人說, 地處西北邊塞的祈州幾乎從未這樣沒完沒了地下雨,天有異象,恐有大變。
大多數人聽了都付之一笑。
到了六月六那天, 卻是難得放晴。
濟民醫館門前停了三頂寬大的藍呢官轎,轎子外觀雖談不上如何華麗繁複, 稍微有些眼界的人都認得, 這樣的轎子,斷不是尋常百姓可以坐得的。
除了那三乘官轎, 那門口還停了兩輛騾車,那車上幾台紅木箱子與玄纁束帛,均紮著紅綢帶, 甚是惹眼。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姚家與侯府那門親事, 差不多成了。
他們不知道的是, 這樣一樁本來就看上去不怎麽搭調的婚事, 還驚動了大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七王爺親自上門納征。
因兩家婚約早已定下,故而免去了納采問名之禮。加之先前已有人送來拜帖與聘書, 姚氏夫婦一早便準備妥當, 在堂廳之中正襟危坐等候著了。
按習俗,未出閣的姑娘不應在此時露麵,思茹此時正在堂廳東麵的房間裏坐立難安。
她如坐針氈,倒不是為了男方來下聘而緊張,更不是什麽羞澀, 而是因為身邊陪著她的是林氏和姚思冰兩位嘴炮擔當。
從一大早開始,這母女二人就在她耳邊跟母雞下單似的,咯咯個沒完。尤其在她倆聽樂平郡主提起當年一段往事和婚約由來之後,林氏簡直恍然大悟:難怪大姑娘視二姑娘為眼中釘!這要是她早知道了,估計得有把思冰上頭兩個障礙都掃除了的心思……
她又恨得牙癢癢:好你個姚大老爺,瞞得我好苦!
何氏為了“體麵地”迎接侯府定親團,特地去裁縫鋪新做了身花花綠綠的對襟褂子,又把壓箱底的珠玉釵環使勁往頭麵上堆,堆了足有十幾斤重,於是坐了一早上,壓得她脖子都疼。
相比於她,樂平郡主卻穿得相當“樸素”了,一套銀紅色縷金絲**同春褂裙,看著喜慶,卻難得端莊穩重,全無平日浮誇之氣。隻聽她喜洋洋道:“東章的父親去得早,他娘成日吃齋念佛的,也隻能我這個做祖母的代他來向貴府定下這門親事……”她拉了拉身邊的七王爺,“今日還請了小七來做個見證,還望貴府莫要見怪。”
姚氏夫婦哪還敢見怪,要不是屁股下麵的椅子撐著,他倆早就對著一屋子的王爺郡主侯爺瑟瑟發抖著跪下了。
姚濟民清高慣了的,好歹還能鎮住場麵,清一清嗓子拱手道:“王爺與郡主在上,千萬不要說這麽客氣的話,可算折煞小民了。既然兩個孩子婚約是老侯爺與小民先父定下的,我們也……也沒什麽意見。隻是先前聽賤內說,因為小侯爺的身份高貴,嫁娶之事還須皇上同意,不知……”
他刻意停頓,隻等對方答複。
七王爺笑著看了眼顧東章,道:“本王這個侄子,相貌才學皆是上品,皇上確實曾屬意他做駙馬。不過我大齊有律,凡有婚約者,不可隨意悔婚,否則當按律科刑。既然府上與老安陽侯一早有緣結下這門親事,令媛又乃忠義之後,這門親結得理所當然,皇上也不能多加幹涉。”
他見姚濟民沒有立刻點頭,當他尚存疑慮,又道:“今日有本王作保,也是樂平郡主想此事萬無一失,令府上安心嫁女。”
姚濟民清高歸清高,並不是好歹不分的人,忙恭敬道:“七王爺肯下榻寒舍,已是草民一家的榮幸,小女蒙侯府眷顧,更是三生有幸,如此便說定罷。”
樂平郡主愉快地眨眨眼睛,顧東章命人將聘禮一一抬進來,拱手施了一禮,向姚家二老表明心跡,態度溫謙而不失尊貴。
思冰扯扯林氏的胳膊:“娘,小侯爺生得好俊啊……”
她從未近距離看過顧東章,從前在盧家馬場那一回,也就遠遠地瞧他比武賽馬,當時年少才俊眾多,她身份低微,看誰都看得迷了眼,也不覺得顧東章就如何出眾了。今日隔著門簾近距離觀察,才徹底為其豐神如玉之姿所傾倒,頓時便覺得那自己那黑壯土的何長順與之一比,簡直不值一提……
林氏瞥了她一眼,無奈心道:誰讓你生不逢時又生錯了肚皮呢?
思冰見她娘不理她,又去戳戳思茹:“二姐姐,你命真好。”
豈知思茹也沉浸在顧小侯爺的美顏中不能自拔……
“大姐姐就慘了,沒了小侯爺,隻能去給人家老頭子當小老婆。”
思茹一聽到姚思君就渾身一激靈,瞬時清醒過來,一想姚家今日這麽大的喜事,小白蓮也沒說要回來一趟攪個局什麽的,難道她真的要自暴自棄了?
外麵堂廳裏,範貴喜獻上聘書。何氏見了那些聘禮,兩眼先是霍然發光,後來又被她這玉樹臨風的準女婿給吸引去了,越看越是歡喜,一時笑得見牙不見眼。隨後立即叫繡兒與何長順搬來一口烏沉沉的大箱子,那是姚家的回禮,雖不及侯府聘禮的一半,好歹也是他們的心意。
樂平郡主笑道:“不如就此商量個吉日,便把婚事辦下了?”
何氏與姚濟民對視一眼,不等他開口,先道:“但憑郡主娘娘的安排。”
樂平郡主轉向七王爺:“小七你懂得多,要不你看看,之後兩三個月,哪個日子好?”
七王爺凝神想了想,又攢著手指算了一算:“不如就……”
他正要提個日子,被外麵一聲尖銳的呼喊打斷了。
“姚大夫!不好啦——”
樂平郡主蹙眉,今日她來給大孫兒定親,原想卯足了勁給姚家撐麵子,又因為帶了七王爺的緣故,於是隨行安排了二十幾個小廝家仆,此時都守在姚宅內外。
這般陣仗,何人敢來放肆?
大喜的日子說什麽“不好啦”這種不吉利的話,姚濟民當時以為是哪個病患出了事,一臉尷尬地看向上首的七王爺與樂平郡主。
郡主道:“要是有什麽急事,先出去看看?”
“……”姚濟民正猶豫,外麵又連喊了幾聲“不好啦”“出大事啦”,他心下一緊,琢磨著不是什麽小事,忙點頭說出門去看看。
樂平郡主也不是什麽能耐下性子的人,便隨他一道去了。
結果這二人一走,其他人均紛紛跟上。
醫館今日未開門營業,那大喊大叫的人是在姚家側門外麵,此時被幾個侯府家仆攔著,模樣甚是狼狽。
姚濟民遠遠瞅著,並不怎麽麵熟,應當不是近來的病患或者家屬。他再一仔細回想,倒是有了點印象,這人好像是個漁民,住在城外,在朔江上以打漁為生……
那人一看姚濟民來來,連忙撥拉著侯府家仆,使勁往裏蹭:“姚大夫!姚大夫!你家出事啦!”
姚濟民濃眉聳起,跟在她後麵的何氏一聽這話,第一反應是自己那在外從軍的兒子,頓時腳一軟,還好樂平郡主扶了她一把,她才沒摔著。
樂平郡主意識到事態不對,忙揮手示意侯府家仆放開那人。
那漁民跌跌撞撞衝進來,見這院子裏幾個衣飾華貴之人,又眼界淺叫不出來名字,隻當做沒看見一般,直衝著那姚濟民道:“姚大夫,姚大夫!”
姚濟民沉聲道:“究竟何事?”
那人手上還拿著漁網,一甩滿頭黃豆大的汗珠:“你家大姑娘……大姑娘……她跳河啦!”
姚濟民周身一顫:“你說什麽?你可看清了?”
“怎麽沒看清,她還給我瞧過病呢,就上回來醫館的時候……”他一說起來就喋喋不休,又描述了思君穿的衣服與她的樣貌。
姚家眾人一聽,那可不就是姚思君麽?
姚濟民急得回頭,連聲音都在抖:“王爺,郡主,這……”
樂平郡主臉色不怎麽好看,朝他揮揮手:“快去看看。”
於是來不及再商量婚期,姚家一行人忙跟著那位漁民出城去了。
思茹從裏屋聽到這一段,腦子裏一團亂麻:姚思君怎麽會想不開?她那種人,怎麽會自殺?!她去刺史府,不是要找機會報複自己麽?怎麽好好的就跳河了?
祈州連下了一個月的大雨,朔江漫漲,水勢浩大,這人一下去……
她無論如何也想不通,顧不上什麽拋頭露麵,直接從裏屋奔出來。一出門就撞上那抹頎長的身影,他伸手攔了一下她,輕聲道:“別急。”
“我陪你一道去。”
顧東章向七王爺與郡主稍稍示意,便帶著思茹一路出門追著那些人去了。
思茹想兩人既已說下姻緣,她也不再隱瞞,將自己與思君之間那點破事一五一十告知。顧東章聽了卻並不怎麽詫異,思君對他的心思,他一早就知曉了,也曾明確拒絕過她。至於後來出了呂厚那事,他當時眼裏隻有救人,全無旁邊那朵小白花。
事後仔細一想,便覺其中有些蹊蹺:光天化日之下行凶,若無人裏應外合,怕是沒那麽順利……
然而那之後不久,他們便輾轉去了西涼,此時也不了了之了。
二人趕到城外河邊時,那裏已經聚了不少人,大多是附近的漁民。
姚濟民跟那報信的漁民反反複複地確認,心中已經涼成一片。
不一會兒,岸上有個人大呼:“你們看,那裏有雙鞋子!”
眾人舉目望去,隻見江心水大,一個浪打過來,那雙鞋又不見了……
姚濟民顫顫道:“救……救救我女兒……”
這會兒,別說一個人,就是一艘漁船開去了江心,估計也難完好無損地回來,周圍人隻得唉聲歎氣,或是好言相勸。
思茹望著那江麵,心情十分複雜,忽然手肘被人輕輕蹭了一下,她側首看向顧東章:“怎麽了?”
顧東章指著不遠處一塊大石:“那石頭下麵,好像壓著個什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