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贈花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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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奉陽秋府的宅子裏,廊道兩處都種滿了杜鵑花。

    每到春時,這一簇簇的姹紫嫣紅,都能讓展正心想起該被他隱藏進大腦最深處那段的記憶。

    展正心原來的名字,並不叫展正心。

    “我們這種無宗無族,無姓無氏,如浮萍般存活在世間的遊民,是沒有資格擁有名字的。”就算已經過去了很久,他仍記得頭頂手心的溫度,以及少女那聲俏皮的輕笑,“所以,我給你取個諢名,以後就叫你饅頭好不好?”

    被取名叫饅頭的少年,雖然活得清苦,但有一個對他很好很好的姐姐。

    姐姐似乎來曆不凡,她的行為處事完全不同於其他農家女子。她會用豬毫做筆,沾水教他習字;她會在夏日用網紗做籠撲螢,亦會在春日從山上移植下杜鵑花,裝點整個茅屋。

    趙國對戶籍的勘察十分嚴格。十歲那年,為了避免官司,姐姐跟奉陽城外一所莊園的莊主簽下契約,賣身勞作十年,以求每日溫飽和戶籍庇佑。

    姐姐是一個勤勞的女人,同時也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女人。看著她每日疲憊的早出晚歸,看著周圍男人看她的目光一天比一天露骨,饅頭想,或許他現在可以承擔起養家的責任。

    “老板,我每天幫你砍100斤柴,您給我10文可以嗎?”

    饅頭每天都會上街去問這樣的問題,這種話出自他這種黃口稚兒之口,自然沒多少人搭理,但他沒有放棄。

    一個月後,有人主動找到了他。

    “你真的能在一天內砍完一百斤柴?”

    不知道天高地厚的饅頭就像個剛脫離族群的小豹子,“如果我做不到,大人您就砍斷小的的四肢吧。”

    那一天,饅頭用自己的實際行動保住了自己的四肢。

    同時他也獲得了一份可以為姐姐減負的工作。

    晚上回家,聽到這個消息的姐姐睜大了眼睛,“饅頭,你說真的嗎?”

    饅頭點頭,“等我存夠了錢,我就請個人,把姐姐的契約頂了,讓你能待在家裏侍花喂魚。”

    未來隻要是想想就很美好。

    升鬥小民的日子,不過是柴米油鹽醬醋茶。

    然而總會有然而,在饅頭的錢存到十分之一時,姐姐生病了。一開始,病不嚴重,結果拖了幾天,請來大夫再看時,大夫卻搖了搖頭,“你姐姐積勞成疾,體質已廢,你還是省點銀兩,盡早給她準備身後事吧。”

    在這個人命如草芥的年代,對於死,姐弟兩人居然出奇的看得開。

    “能夠幹幹淨淨的走,那也是我的福氣。如果能在死前再看一眼杜鵑花就好了,隻可惜現在不是季節。”

    “姐姐,你一定能看到的。”

    饅頭知道有一個地方絕對有這種不對應季節盛開的花。

    庭院深深。朱門紅瓦的盧府中設有一處暖房,專門培育各種鮮花。

    這天,饅頭丟掉了以往隻知低頭做事的本分,跟著一隊婢女,小心翼翼的跟去了偏院。

    饅頭還是太小了。他不知道,府中所有能造成異動的人都有暗衛監視。他這回,手還沒碰到暖房的門,就讓人給抓住了。

    那人正是將他帶進秋府的展驍。

    他提著饅頭,就像提著一件貨物,“你這小子,混入秋府是有什麽目的?”

    偷東西被發現,打死也算不了什麽,但是現在饅頭就是想回去見姐姐最後一麵。這個念頭驅使他反抗。他使出比劈柴時更大的力氣,一拳捶向展驍的胸口,趁他防備之時一個翻身滾下來脫離控製,然而還不等他起身,他就發現脖子上多了兩把劍。

    饅頭看著一左一右夾擊他的兩個護衛,垂下了眼瞼。

    展驍揉著被他捶得有些生疼的地方,還挺歡喜的笑了一下,“你這小子果然有點意思。天生神力的人可不常有,不過10來歲,天天劈那100斤柴不僅沒見你手疼胳膊腫,反倒越劈越精神,越劈越靈活。你知道你或許是一個難得的武學奇才嗎?可惜了,如果你一直老老實實的,我說不定還會拉你一把,奈何……”

    “展叔?”說到這裏,展驍的話卻被一女童打斷了。饅頭抬起頭,隻見遠處的過道上有一如仙君座下童女般的女娃帶著人蹌蹌踉踉的走過來,她看著饅頭脖子上的兩把劍,奶聲奶氣的問:“你們又在玩拔劍收劍的遊戲嗎?”

    不用展驍示意,那兩位護衛就已經把兵器收起來,同時單膝跪下朝女童行禮,“小姐。”

    秋靜淞拿肉乎乎,且關節處還看得到小窩窩的手掩著嘴巴,吸了吸快要從嘴裏流出來的口水。她看著衣不蔽體的饅頭,歪了歪頭說:“你不像是我家裏的人。”

    身後有位嬤嬤蹲下身在她耳邊提醒了一句,“大娘子,您是望門之女,需要隨時注意身份。按照規矩,您是不能跟賤民直接說話的。”

    “我有嘴,他也有耳朵,我為什麽不能直接跟他對話?”秋靜淞說著,不小心的吹了個口水泡。

    饅頭覺得她這個樣子簡直傻極了。

    他忍不住就問了,“你有三歲嗎?”

    “三歲還要多一半!”秋靜淞伸手比劃了一下,看著他道:“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饅頭也不撒謊,麵色語氣都十分平靜的說:“我是來偷花的。”

    秋靜淞有點不懂,“你家裏沒有花嗎,為什麽要來偷?”

    饅頭點頭,十分誠懇的請求:“我家裏確實沒有,但是我知道你家有。可不可以拜托你?我姐姐要死了,在她死之前,她說想再看一眼杜鵑花。如果您能讓她達成這個心願,我願意把我的命奉獻給你。”

    秋靜淞並不是很能明白這個“死”字,也並不懂為什麽饅頭要把“命”給自己。

    她揮退準備再度開口進言的嬤嬤,說:“我姑姑要來了,她也喜歡杜鵑,我家裏的花,其實是專門給她準備的。不過,她隻有一雙眼睛,想看也看不了那麽多,所以我可以允兩支給你。”

    饅頭抿了抿嘴,當即就給秋靜淞磕頭,“謝謝娘子。”

    秋靜淞板著圓嘟嘟的臉點了點頭,一本正經的教育道:“你為親人行苟且之事,算不上小人,不過這畢竟不是光彩的事,所以在我把花給你之前,我還有一句話要送給你。這是我今天剛學的,先生說:【君子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誌。】,就算周圍的環境再惡劣,你以後也要多加勉勵自身,向正道而行才是。”

    饅頭呆了一下,愣愣的點頭。

    秋靜淞最後叫婢女拿了一大捧杜鵑給他。走出秋府的時候,饅頭腳跟不著地,整個人都在地上飄。

    額頭上好像有從不知道哪裏來的水。饅頭伸手摸了一把,再抬頭時,天上淅淅瀝瀝的開始下雨。

    他幾乎是用最快的速度狂奔回家。

    路上,嬌嫩的鮮花難免受到損壞,不過好在秋盧氏娘子給的多,饅頭歸家時,懷裏的花看起來還是有那麽多。

    “姐姐,我回來了!”

    他們居住的茅屋也就那麽大,然而饅頭找了很久,都沒找到姐姐。

    一個將死之人,能去哪裏?

    饅頭將杜鵑花整整齊齊的擺在姐姐的床上,轉身冒著大雨頭四處尋找。

    五天後,饅頭在亂葬崗裏,找到了姐姐的屍體。

    已經死去的姐姐穿著十分華貴衣服,身上除了屍斑,還有被人淩虐過的痕跡。

    饅頭把這樣的姐姐背回了家。他把茅屋的花架推掉,在正下方挖坑將姐姐埋了進去。抱著已經幹癟的杜鵑花鋪在姐姐墳頭,饅頭取出家裏所有的積蓄買了幾大壇子的酒,在姐姐頭七過後的一個晚上,一把火把茅屋燒了個幹淨。

    那個已經不存在的家裏,饅頭隻帶出了一把斧頭。他就是用這把斧頭,在一旬後,殺死了被人收買,刻意說謊以便支開他的庸醫;殺死了收買庸醫,擄走姐姐的莊園管家;殺死了侮辱姐姐,害她喪命的莊園莊主。

    姐姐的養育之恩,就拿他們的狗頭來還吧。

    最後一次拜過墳後,背負著三條人命的饅頭,拿著那把帶血的斧頭拚死在半夜裏闖進了秋府。

    他的運氣很好,這次他遇上的仍是展驍。

    饅頭十分鎮定的看著他說:“你說過你有想過要拉我一把。”

    一直有派人盯著饅頭一舉一動的展驍聽到這句話,忍不住朗聲“哈哈”大笑,“好個狼崽子,夠狠!你現在這是自己攤上了人命官司,所以找秋家來避難了?”

    “他們並不知道人是我殺的,理所當然也不存在你說的這種可能。”看到周圍慢慢聚過來的暗衛,饅頭十分識趣的把斧頭扔到一邊,繼續說:“按照我的性格,以前遇到這種事我可能會直接去死。不過我現在的命是你們家娘子的,所以我沒權決定自己的生死,你們也沒有那個權利。”

    “笑話。”展驍冷哼,“你以為我秋家的娘子是你想見就能見的?就算你要獻出你這條命,也不見得我們就得收了。”

    饅頭眨了眨眼,他在等展驍的下文,“你想說什麽?”

    “你要想見到小姐,就得成為我秋家的暗衛。”展驍看著忠厚,其實心裏多得是主意,“每隔五年秋家都會選一批暗衛,離這次選拔還有三年的時間。從這幾天的事情來看,你雖然做事手段激進,但也算得上是一個可造之材,憑你不壞的本心,我可以擔保你入盧氏之籍。若是你能在這三年裏打敗所有人的,並維持戰績第一的排名,不僅能永久留在盧氏,還能獲得分配到小姐身邊服侍的資格。”

    饅頭一點也不猶豫,直挺挺的跪下,“我願意入盧氏之籍。”

    並且,他一定要成為第一——現在他就欠秋靜淞一個【贈花之恩】了,他說什麽也要還掉。

    帶著這股信念,在跟著盧府新籍暗衛訓練的這三年,饅頭後來居上,用了半年的時間爬到了第一名的位子,從此就沒下去過。

    在被分到秋靜淞身邊的前一天,饅頭跪在展驍這位教習官身前,拜他為義父。

    “你說你沒名字。”

    “請義父賜名。”

    “你還記得你第一次叫小姐時,她對你說過的話嗎?”

    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誌。差點就走了歪路的饅頭被他調教了三年後,心性想法總算是有點改變。

    “為父給你取名為正心,希望你能以名為鑒。”

    完全蛻變成另外一個人的展正心穿著盧氏繡娘親手縫製的衣裳,目不斜視的走過了兩側開滿杜鵑花的廊道。

    今天是他再一次見到秋靜淞的日子。

    一個十三歲,一個六歲。六歲的秋靜淞已經完全不記得饅頭了。

    展正心也沒有覺得喪氣。他單膝跪拜秋靜淞,在展驍的注視下對她起誓,“屬下日後會盡心盡力保護娘子,不讓你受傷半分。”

    秋靜淞咬著指甲,突然一笑,“我想起來了,你是那個偷花賊。”

    展正心眨了眨眼,不知道為什麽,他總覺得現在的情況雖說似曾相識,但同時也有一股巨大的違和感。

    “你說你要把你的命給我,是真的嗎?”

    “小人雖然不是君子,但也知道說出去的話不能收回的道理。”

    “那你證明給我看好不好?”秋靜淞天真無邪的一笑,站起身跑到他的麵前,“來,拔出你的劍。”

    展正心身體一僵,手根本不受控製,居然真的聽她的話把劍拔了出來。

    身旁展驍的身形已經漸漸模糊。

    “哈哈……哈哈……”

    在幼童的笑聲中,展正心慢慢的將劍駕到了脖子上。

    秋靜淞仍不滿意的在催促,“正心哥哥,你別猶豫啊,靜兒想看,你快一點好不好?”

    他的小姐,從來沒有叫過他一次“正心哥哥”。

    這個“秋靜淞”根本就是假的!

    展正心雙目一凝,突然就使出全身的力氣咬牙將手放下,朝後一個翻滾遠離這個魔鬼。

    看他居然還有自己的思想,氣憤的“秋靜淞”麵露猙獰之色,“你是一個騙子,你說過你要把你的命給我的。”

    展正心隻覺得好笑,“我的命,屬於真正的贈花之人,但你顯然不是她。”

    “不,不對!”小孩跺了跺腳,鬼相都已顯露,“我是她,我就是她!”

    小鬼的話剛說完,他就被不知道從何處而來的秋靜淞扇了一耳光。

    你是什麽東西,居然敢冒充我?

    展正心隻是看到她的眼神,就認出了她這個人。

    他再次單膝跪下,“小姐。”

    秋靜淞看著小鬼憤恨的倒在地上,看著周圍的環境又在變化,她知道不能多待,便朝著展正心把手裏的桃枝遞了出去。

    真的和假的,看起來就是有天壤之別。就算秋靜淞一句話也沒說,認定她的展正心還是敢握上去。

    在他抓緊桃枝的一刻,這枝枯木用肉眼可以見到的速度出葉開花。

    跟著秋靜淞一步一步的往前走,神定心安的展正心不知道為什麽就笑了出來,“小姐,這是你第二次送我花了。”

    秋靜淞皺眉,有些奇怪的回頭看了他一眼。

    果然,在歲月的流逝中,盧氏娘子已經忘記了那個偷花的小饅頭。

    不過,隻要自己還在她身邊就好。

    慢慢的睜開眼睛,展正心內心的信念比之以往,更堅定了。

    周圍不論是秋家護衛還是馮昭的仆從,都東倒西歪的倒在地上。

    “哎喲,這是怎麽回事啊。”

    “好像夢到什麽,但又給忘了。”

    這絕對不是夢。展正心抓緊手中的劍,抬步直往大殿奔去。

    行至門口,剛看看到脫離的秋靜淞麵無血色的倒在馮昭懷裏,手裏緊緊抓著的,正是帶他脫離險境的那根逢春的桃枝。

    吸了口氣,展正心連忙跑了上去。

    “發生什麽了?”

    馮昭解釋:“這廟中有一詭異無比的陣法,是殿下憑借一己之力,將我們帶出來的。”

    果然是這樣。展正心點頭,然後立馬蹲下身子朝他道:“辛苦馮公子了。請把殿下交給我吧,你的仆從都已經沒事了。”

    展驍此刻也已姍姍來遲,“心兒,殿下可還安好?”

    馮昭一邊識趣的把人交出去一邊說:“殿下剛施展過離魂入夢之法,身體比較虛弱,休息一下應該就沒事的。”

    展正心點頭,卻還是打橫將秋靜淞抱了起來,然後站得離他遠遠的。

    馮昭對他的這種排斥也是有些無奈。他看了看同樣一臉擔心的程婧,笑著對她說:“不知道這個陣法會不會再度啟動,殿下,有勞您跟我一起將其毀掉吧。”

    怕得再也睡不著的程婧立馬點頭,“好!”

    作者有話要說:  你們要的大肥章啦啦啦。

    下一章是不小心發多了orz我想辦法填了。

    古人講虛歲,就是從還在母親肚子裏的時候就已經還是算年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