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為母不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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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概是在寅時左右,展正心聽到廟外隱約有別的動靜。

    那是人的雙腳踩在雪地上發出來的聲音。

    剛剛不久才出了那樣的事,導致他的神經到現在還一直保持著緊繃的狀態。朝其他擔負起守夜之則的秋家護衛示意一下,他輕手輕腳的起身,借著月光,用極快的速度翻牆而出。

    小廟外,有一排從遠方而來的腳印。

    但是展正心卻沒有發現離開時的腳印。

    他翻身躍上屋簷,把四周都查看了一番,仍是一無所獲。

    速度還挺快,踏雪無痕嗎?

    把一側嘴角稍微往上挑了挑,抱著劍,展正心索性就這麽直挺挺的立在屋簷上了。

    今夜是個晴空,星月成群,無風。

    被離巧帶著躲在草叢中的鍾一杳捂著嘴憋了好久,終於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一時老淚縱橫。

    天將熹微之際,小廟裏便徹底熱鬧起來。

    程婧接過侍衛端過來的熱水,打濕了手帕,擰幹後回身遞給秋靜淞。

    秋靜淞十分自然的結過,貼到臉上舒暢的歎了口氣。

    “你擦了嗎?”

    把手帕還給她,秋靜淞見程婧又開始目不轉睛的盯著自己看了,忍不住拿手指戳了戳她的臉頰,“為什麽要一直這樣看著我?”

    程婧縮了縮脖子,小生說:“我怕你跑掉。”

    她真的很沒有安全感。

    秋靜淞還挺感謝這個丫頭,因為知道自己是被她需要的,是擔著一份責任的,所以也省去了她胡思亂想的功夫。

    “皇兄,你不會離開我的吧?”

    “不會的。”秋靜淞摸了摸她的臉頰說:“我答應過的事,就一定會做到的。你還不信我啊?”

    “信的!”程婧點頭一笑,俯身攬住她的腰抱了一會兒後,回身洗好手帕,再拿回來給她擦手。

    手心的傷口已經開始結痂了。

    秋靜淞也沒有怎麽在意,抬頭看到馮昭過來,趕在他之前開口問:“昨天睡得可還好?”

    本來就是來給她請安的馮昭一頓,麵色有些無奈,“這話該是昭問殿下才對。”

    “我?我覺得很好啊。”秋靜淞拍拍衣服,起身站了起來。

    馮昭見她雙目清明,知道她說的確實是實話,心下稍安。接下來,他將左手壓在右手上,舉手加額,躬身成一個直角,直立,舉手加額如揖禮,鞠躬九十度後直身,雙手隨著身體齊眉後,又慢慢跪下。時下拜,手掌著地,額頭緊緊的貼在手背上。

    這是趙國正兒八經的拜禮。

    馮昭他在用一顆臣子的心,參拜她這位主君。

    秋靜淞把手揣在袖中,看著他烏黑的後腦勺說:“權宜之計,你其實並不需要當真。”

    馮昭起身,雙膝著地又是一拜,“既然如此,那殿下為何不躲?”

    “躲?我為什麽要躲?”秋靜淞仰頭笑了一聲,“我其實,還挺享受看著別人跪在我跟前的這種滋味的。”

    馮昭一頓,俯首之際抬眼瞟了她一下。

    等他第三次跪拜完,秋靜淞上前一步扶他起來,並對身旁的程婧說:“這三拜九叩的大禮,婧兒你可學會了?”

    程婧愣愣的點頭,“學會了。”

    秋靜淞又抬眼看著馮昭說:“這可不是我逼你的。”

    馮昭點頭,“是昭自願的。”

    秋靜淞把手負到身後去,清了清嗓子,踏著正步走出去了,“正心,有沒有吃的啊,我餓了。”

    望著她的背影,程婧掩唇一笑,她抬頭看著馮昭問:“今天你還會繼續跟著我們嗎?”

    馮昭點頭,“昭私心是想,將兩位殿下一路送去清河的。”

    “是不是有你跟著我們會方便很多?”

    “昭對沿路都十分的熟悉。”

    如此這般,程婧曲膝一福,“有勞大人了。”

    馮昭自不敢當,立馬回禮。

    他們這群人,是在天完全大亮之後啟程的。

    沒多久,離巧帶著鍾一杳出現在小廟門前。

    摸著腦門上的冰碴子,鍾一杳痛痛快快的打了一個噴嚏。

    “總算是走了。”

    離巧點頭,“那個護衛看起來不像是個善茬。”

    鍾一杳說:“巧姐兒,你是不是怕自己打不過他才躲的?”

    “我怎麽會打不過他?”離巧冷哼一聲,拽著老頭長長的胡子拉著他進門,“快去看看你那個破陣,他們看起來像什麽事都沒發生一樣,看起來似乎是你想多了。”

    “我怎麽可能會想多?”鍾一杳仰著頭,亦步亦趨的跟著她往裏走,嘴上仍舊不停地嚷嚷,“巧姐兒,欸巧姐兒你輕點,我胡子都快要沒啦!”

    “沒了就沒了,你們中原人,不是不興蓄須嗎?”

    “那是說的年輕人。老頭子我七十多了,再臉麵光潔,看起來著實不雅,不雅。”

    兜兜繞繞的來到大殿,離巧把手一鬆,奔著牆角就去了,“鍾老頭,你的寶貝書都還在!”

    “是嗎?”鍾一杳耳朵聽著她說話,眨了眨眼,四下看了起來。

    北水南火東木中土,雖說缺了一點金,但按照現場痕跡,他是沒預想錯的,問心大陣確實啟動過。

    那群人裏,居然有能破了他問心大陣之人……鍾一杳往前走了兩步,心思瞬間活躍了起來。

    “巧姐兒啊,你說剛才離開的那群人,是什麽人啊?”

    “我怎麽知道?”離巧端起鍾一杳的書,吹散故意撒在上麵的毒粉,滿意的點了點頭,“鍾老頭,不管他們是誰,總還算老實,他們沒有動你的東西。”

    “嗯……是挺不錯。”鍾一杳轉悠了一圈,突然瞥到了被秋靜淞等人遺忘在地上的桃花枝。

    老爺子的眼睛瞬間就移不開了。

    “這是……”

    他顫抖著雙手,把被人踩壞的樹枝拾了起來。

    “枯木逢春,這是枯木逢春之術啊!”

    聽到鍾一杳激動的聲音,離巧皺著眉回頭,走進後看著他居然對著一根樹枝熱淚盈眶,不由得不解,“老鍾頭,你怎麽了?”

    “桃枝,桃枝開花了!”

    “這有什麽稀奇的?我們蠻族巫術不也能做到嗎?”

    “這怎麽可混為一提?”鍾一杳捧著桃枝,渾身抖得不成樣子,“枯木逢春,這是帝王之術啊!”

    離巧張了張嘴,不敢置信,“你是說,剛才走的那夥人裏,有你們趙國日後的王?”

    “肯定不會錯,如果是未來的王,那麽破了我的問心大陣也就說得通了。”鍾一杳說完,突然哈哈大笑,“嚴逍啊嚴逍,你怎麽也想不到吧,你不僅沒活過我,我還要讓我徒弟去跟你徒弟教出來的崽子鬥!”語罷,他站起來,大聲對離巧道:“巧姐兒,快收拾東西,不快點我徒弟就跑啦。”

    離巧翻了個白眼,隻道鍾老頭是又瘋了。

    拉開車簾,秋靜淞小聲的打了一個噴嚏。

    程婧急忙抬頭,坐過來問:“皇兄,你著涼了嗎?”

    “沒有,”秋靜淞捏了捏鼻子,說:“估計是被什麽人惦記了吧。”

    程婧拿著手帕幫她擦了擦臉,“真的嗎?”

    秋靜淞看她那一點也沒懷疑的樣兒,忍不住一笑,“我說什麽你就信什麽啊?”

    程婧煞有其事的點頭,“皇兄說什麽我都相信。”

    “比如說我喜歡你?”

    “皇兄當然是要最喜歡我的。”

    “那要是我說我討厭你呢?”

    “那我就去死。”

    秋靜淞被她這個回答驚得一愣,“傻瓜,什麽死不死的?”她拿食指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心中嗔到:我又不是你真的親哥。

    程婧卻一點也沒覺得有什麽,她伸手再度抱住秋靜淞的胳膊。

    秋靜淞扶著她的背,撐著她坐直後道:“我們剛才講到哪裏了?”

    程婧回想了一下,說:“講到在宮裏一直被人欺負。”

    秋靜淞握住她的手點頭。“那你繼續說。”

    “嗯。”程婧抿了抿嘴,道:“母妃是名門玉氏之女,本來,按照我跟皇兄的出身,在宮中本不用那麽辛苦,可是,因為母妃完全不管我們的原因……”

    秋靜淞覺得有點不合常理,“她為什麽不管你們?”

    “我不知道。”程婧低下頭,思考了半天才慢吞吞的說:“聽皇兄講,母妃以前並不是這樣的。在我出生時,她都對我們兄妹倆關懷備至,噓寒問暖,可是自從母妃與父皇大吵一架後,她就跟變了個人一樣。她不再追求父皇的寵愛,也不去處理宮務,更不再願意見我們兄妹,她丟掉了貴族皇妃的威儀,整日在宮殿中借酒澆愁。皇兄性子軟綿,本就不得父皇歡心,再失去了母親庇佑,別人就更看不到他了。別的兄弟姐妹們五歲時都有老師開蒙識字,隻有皇兄被鎖在宮中任奴才欺負。”

    秋靜淞隻覺得匪夷所思,“你們的母親真的一點也不管你們嗎?”

    程婧點頭,用力的抓著秋靜淞的手,“你不知道,在我三歲那年,我偷偷看到母親竟然想把皇兄掐死!皇兄那麽喜歡她,那麽敬愛她,她居然下得去手!要不是我故意哭出來,皇兄就真的被她掐死了!”

    這樣的女人,與自己的母親是同胞姐妹……秋靜淞想想溫柔嫻靜的母親,再想想程婧口中失去理智的姨娘,隻覺得不寒而栗。

    “她為什麽要這樣?”

    “大概是父皇對她做了什麽吧。”程婧的眼神,慢慢的變得陰冷,“那個眼裏隻有情愛的女人就是一個瘋子,她既然不喜歡我皇兄,還想殺了皇兄,那我就讓她永遠都見不到皇兄。我趁皇兄再去給她請安的那天,故意喊來太後,讓她親眼看到那女人的瘋樣,然後,然後你知道嗎小姐姐,”程婧整個人都激動起來,她一臉天真的看著秋靜淞說:“然後太後就把那個瘋女人丟進冷宮關起來了,每次我去那裏看她,都能聽到她的哭聲。”

    秋靜淞覺得現在的程婧有些讓她害怕,她把自己的手從她懷裏抽出來,問:“母妃被打入冷宮後,你們的處境不是會更加艱難嗎?”

    “那也沒關係,我會保護皇兄的。”程婧看出秋靜淞眼裏的懼意,神情立馬一變,兩眼淚汪汪的看著著實委屈,她靠著秋靜淞道:“小姐姐,你會不會因為這個討厭我啊?我真的沒辦法……那個皇宮裏,沒有一個是真心對我們的,母親本來是我們唯一的希望,可是她卻變成了這樣,皇兄生性軟弱,若我不這樣……我們倆都說不定能不能平安長大。”

    正所謂清官難斷家務事,秋靜淞歎了口氣,“這是你家的事,我沒權利來評說。反正不管如何,這件事造成的後果不論好壞,都得由你們自己承擔。”

    “對這件事,婧兒從來沒有後悔過。”程婧依偎在她身邊,幽咽的哭泣道:“那個皇宮,就是個吃人的地方。沒有權利就沒有地位,任你出身再高,也免不了被人糟踐。”

    秋靜淞拍著程婧的後背,心裏五味雜陳,“你剛剛說你皇兄五歲都沒開蒙,後來他又怎麽習字再給你取名字呢?”

    “是皇兄偷學到的。哥哥們去上學時,皇兄就會時不時在外麵偷聽。”

    “這樣沒有被發現過嗎?”

    程婧想了一下,發現還真沒有。

    “一次都沒有。”

    秋靜淞給她擦了擦臉上的眼淚,笑了,“你覺得這合理嗎?”

    當然是不合理的。程婧抬頭問:“是有人在幫我們?”

    秋靜淞點了點頭,“你們兩個沒有母妃庇佑的孩子,在宮裏能夠成功長得這麽大,若說沒有人暗中幫忙,顯然是不可能的。”

    “那,那既然他有心幫我們,為什麽還要看著我們被人欺負?”

    “宮中的事,大多一言難盡。他肯對你們施出援手就已經很難得,你該感謝才是,怎能去計較他幫的多還是少呢?”

    程婧聽完,有些羞愧,“我是有點太貪心了。”

    她現在年紀太小,心性不定。有些事秋靜淞也能夠理解,“你現在知道錯了就很好啊。”

    程婧伸手又抱住了她的胳膊,接著訴說到:“除了一些宮人,整個皇宮或許沒幾個人知道皇兄長什麽樣子。父皇不在乎,母妃不關心,兄弟姐妹們與我們形同陌路,就連史官都懶得浪費筆墨理睬我們。兩年前,父皇請了天下第一畫師給皇室子女畫像,竟然忽視我們的存在直接把我們跳了過去。所以頂替我皇兄一事,小姐姐你不要有什麽後顧之憂,你說你是,你就是!”

    “好。”秋靜淞幫她理了理頭發,“你放心,我會和你一起等你哥哥回來。”

    程婧點頭,她現在對此深信不疑。

    姐妹倆依偎著靠在車壁上假寐片刻,迷迷糊糊之中,秋靜淞聽到一聲烈馬嘶吼的聲音。

    這聲音她再熟悉不過。

    掀起車簾,秋靜淞看著將車隊包圍起來的黑衣人咬了咬牙。

    是皇帝派來追殺她的麒麟衛,還是那些想趕盡殺絕的皇子派來的虎威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