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八府巡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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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瑞腦在獸形的銅爐中慢慢銷盡, 化作嫋嫋清煙,彌漫在馬車的每一處——這大概就是所謂的香車了。

    車是好車, 馬自然也不能配的寒酸了。四匹來自塞外的汗血寶馬駢行,威風凜凜,腳下如風, 再加上周邊敲鑼打鼓的, 堂堂八府巡案,就算是走在鄉間小路上, 也顯得威風堂堂。

    “行刑——”

    因看書看得累了所以伏在書案上小憩的付卿書猛然睜開眼睛,夾著冷香的北風吹進車內, 讓她不禁打了個寒顫,全身冰涼。大概是夢中情節太過,導致在這深冬之際,她的額角竟還開始冒汗。

    這並不是什麽好事。

    付卿書一動不動, 用吐納術開始調息。

    “叮。”馬車的驟然停下,讓付卿書係在紅裙腰間的琅嬛玉飾相撞,碰出泉水激石般悅耳的聲音。

    付卿書一動,險些把手邊的冷茶掀翻。

    “小妹, 可是醒了?”此時車外詢問之人,說是詢問,實則是想確認。付卿書聽出他聲音中的擔憂之意, 立馬直起身子撩開窗簾,凝眉小聲問道:“出什麽事了?”

    木楠子搖頭不語,隻是微微側身, 讓付卿書好看到被他攔住的景象。

    “嗡——”

    是號角吹響的聲音。

    付卿書等人此行的目的地:宣州就在眼前,而此刻,入城的官道上卻被一群壓著戰俘的凱旋之軍給占領了。

    付卿書看著圍在路邊歡呼不已的百姓,也不禁露出一絲微笑:“既然如此,那便給三軍讓道吧。”

    打了勝仗,自然是讓人高興的。

    然而木楠子卻露出為難的神色,他沉默了許久,到底還是問:“小妹,你可知道這批軍士,出自哪個家族?”

    付卿書瞟了一眼遠處在旗杆上迎風飄揚的軍旗,認清後馬上回答道:“是宮家的人,但是看不清是出自哪個分支。不過,猜猜也無妨。我國在中原中地處西南,前些年與其他二國一聽定下睦洲之盟,停戰百年,以便百姓修養生息,所以在這個前提下,還能與外方開戰的,就隻有南方不屬於中原還愛瞎折騰的虞國了。嗯……宮家史氏的封地就在這附近,如果我沒猜錯,這次出兵領頭的,該是那史氏三子。”

    木楠子點頭,握了握手中羽扇的扇柄道:“小妹你可與這史三熟悉?”

    付卿書道:“史三曾在宮中為質,我從小與他一起長大,若說起來……算的上是青梅竹馬吧。”

    木楠子鬆了口氣,說:“小妹,大哥可否求你一件事情?”

    付卿書笑了笑,嗔怪的看了他一眼,“大哥,你是我義兄,有事直接開口便是,說什麽求不求的?”

    “因為我在這件事上自己也沒理。”木楠子猶豫著說:“小妹,你或許不知,我雖為趙國人,卻從小在虞國長大。虞國君主荒唐可笑,百姓卻何其無辜,這樣給戰俘帶上鐐銬……戰敗並不是他們的錯啊,他們隻是剛好生活在虞國罷了。”

    習道之人好悲天憫人也是正常,雖說付卿書看著沒感覺,但義兄既然開口,她自然不能當做玩笑一笑而過,沉吟片刻,她道:“這樣吧,小妹修書一封,大哥拿著它進城瞧瞧。若領軍的真是史三,大哥給他便是,若不是……小妹也沒有別的辦法。”

    木楠子喜出望外,“這樣已經很好了。”

    “那請大哥稍待。”付卿書回身,拿出硯台紙筆,不出半刻便寫下一封條理清晰的便條。將其折好,放入信封,她一邊將小箋遞給木楠子一邊說:“這麽多將士進了宣城,我們既然隻是路過,就不進城添麻煩了。算起來,我們離既定回京複命的時間還有一些空餘,我讓人把車架停回驛館後,便自己出去走走,是以,大哥此行千萬不要心急,行善心是好事,但萬事皆講究一個【緣】字,此事若不成……”

    “我知道。”別說付卿書把話說得如此情深意切,就算她一言不發,木楠子也能明白她的心意。他接過便條吸了口氣,笑了笑說:“你說要去旁邊走走,我倒想起幾十裏外的醅陽來了。隻可惜我們在東郡耽擱太久,現在算算,醅陽商會怕是剛好結束了。”

    “也沒有什麽關係。”付卿書看得挺開,“我在朝中並未擁有一個具體的官職,要是下次商會我能得閑,直接與大哥快馬加鞭趕來便是。”

    木楠子仰頭一笑,“說得也是。”

    付卿書眨了眨眼睛,朝他抱拳道:“大哥心裏若記掛著那些虞國戰俘,便先去吧。”

    木楠子點頭,勒緊韁繩驅使著馬兒轉身。

    等他走遠,付卿書放下車簾,看著身上大紅色的禮服歎了口氣。

    這麽穿著出去玩肯定是不成的。

    換了一身藕色的簡單小襖,付卿書牽著自己的小驢走之前,自然不忘對左右囑咐讓他們返回驛館。

    寒冬臘月一片蕭條的山坡上,有一素麵女子倒騎驢而行。

    雖四周並無景致,但能置身於天高雲白的狂野中,本身就是一件幸事。付卿書隨手抓了根枯枝在手中晃悠,冷風吹得她雙耳通紅的同時,也讓她的靈台更加清明。

    身負皇命,承蒙聖恩,八府巡按付卿書代君出巡的短短幾個月,該看的她看的,不該看的她也看了,那些肮髒的心計手段讓她迅速成長的同時,也讓她對官場之人更加厭惡。

    吸了口氣,付卿書看著遙遠的天跡長吟一聲:“身外黃金何足羨喲。”

    稍一作停,付卿書居然聽到了自己的回聲。

    她把這當成山川送禮,仰天大笑,一邊坐在驢背上搖搖晃晃的朝前走,一邊放聲高歌:“不羨黃金罍,不羨白玉杯,不羨朝入省,不羨暮登台,千羨萬羨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來。”

    付卿書其實一直相信,天地自然間有大德**。

    行至一蒼山之下,付卿書聞見一股幽幽梅香,抬頭往上一望,果見山頂花開成雪。能偶遇上此等盛景,她自然喜不自勝。把驢隨手一栓,她慢悠悠的循著花香上去。

    “天公不解防癡龍,玉函寶方出龍宮。雷霆下索無處避,逃入先生衣袂中。”

    今日尚有雅興,付卿書每落一處便吟一句詩。

    “先生不作金椎袖,玩世徜徉隱屠酒。夜光明月空自投,一鍛何勞緯蕭手。”

    四周萬籟俱靜,身處這猶如仙境般的地方,什麽煩心事兒似乎都要隨風而去。

    “黃門寡好心易足,荊棘不生梨棗熟。玄珠白璧兩無求,無脛金丹來入腹。”

    付卿書興致盎然的登上丘頂,還沒高興會兒,抬頭她就看到離自己不遠之處的草亭中有一人負手而立。

    一想剛才自己的放聲高歌有可能被此人盡數聽去,她有些尷尬的抿了抿嘴。

    “餘不知此方有人,方才……”

    “無妨,是小生打擾到姑娘的雅興了。”那人不僅聲音清朗,笑聲也十分悅耳。他放下手裏的茶杯,回頭笑問:“玄珠白璧兩無求,無脛金丹來入腹。下句如何?”

    付卿書對上他的眼神,不知怎麽,感覺就像是很久以前見過一樣。她能讀懂他的眼神,她知道,他現在的心情一定是像她一樣迷茫愁苦。人世間有太多無奈悲戚,若寄情於山水河流,是不是就不再憂愁了?

    付卿書看到這個人在對她笑,她心裏盡然也是歡喜的。她柔下目光,笑著朝他一字一頓的道:“下一句是:區區分別笑樂天,那知空門不是仙。”

    “區區分別笑樂天,那知空門不是仙……”男子沉吟片刻,突然拍掌叫絕,“好一個區區分別笑樂天,那知空門不是仙!”

    品完這句詩,他伸手對付卿書邀請道:“姑娘,要不要過來喝杯茶?”

    老實說,付卿書早就已經渴了,所以在對這位男子還有好感的情況下,她當然不會拒絕:“小女子樂意之至。”

    男子笑了笑,立馬起身為她布置座位。等付卿書端正的坐好,他一邊為她沏茶一邊問:“小生不敢誇大其詞,但十幾年來,書也算讀了萬卷。今日第一次聽姑娘吟此詩,喜歡不已,敢問是出自何處?”

    “此詩為蘇東坡所作,民間少有人知,餘也是……”話說到這裏,反應過來的付卿書突然一頓。這詩是她早年從通州之主秋明幾的藏書中翻出來的,要是她實話實說……朋友相交,本不該有所隱瞞,可現今兩人萍水相逢,她要直接報出家門,未免有顯擺之意。是以付卿書停了一下,還是道:“也是從別人口中得知的。”

    男子一笑,不疑有他,點了點頭後,伸手將茶奉給她,“條件有限,粗茶陋碗,姑娘不要見怪。”

    付卿書搖了搖頭,“已經很好了。”她將碗盞端起來,聞了一下,驚訝的感歎,“好香啊。”

    “是梅香。”男子微笑著說:“煮茶用的水是昨日我從梅花朵上掃下來的細雪,經過一夜的放置,早上拿出來居然有奇效。”

    “我以後也試試。”付卿書抿了口茶,對此簡直愛不釋手。

    男子卻道:“其實我弄這些,也隻是因為閑得沒有事情做。”

    付卿書一想也是,“雅趣雅趣,前麵肯定要加【閑人】二字的。”

    男子點了點頭,突然看著付卿書不說話了。

    付卿書也想他一樣看著他。

    良久後,付卿書突然開口:“你知道看著你,我想到了什麽嗎?”

    “什麽?”

    “肅肅如鬆下風,高而徐引。岩岩若孤鬆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

    男子咧了咧嘴,說:“那你知道我看著你,想到什麽了嗎?”

    “什麽?”

    “神情懶散,故有林下之風。”

    付卿書搖頭,啞然失笑,“我可不是那【風韻高邁,敘致清雅,先及家事,慷慨流漣徐酬問旨,詞理無滯】的謝道韞。”

    男子也道:“我怕也不是能在臨刑前,神色自若而奏《廣陵散》的嵇康。”

    “但君之風姿為我所往。”

    “卿之神采亦為我所向。”

    付卿書把頭偏到旁邊,突然不知道該怎麽接這句話。

    男子給她布了杯茶,拱手作揖道:“小生崔文墨。”

    付卿書連忙還禮,“付卿書。”

    崔文墨點頭,攤開手心示意了一下茶杯,“喝了這杯茶,我們就是朋友了。”

    “餘願意交崔兄這個朋友。”付卿書行禮,正色著將茶喝下。不知道是不是喝得太急,她中途還嗆了一下。

    目光柔和的崔文墨看著她的臉色慢慢恢複紅潤,輕聲道:“走吧。”

    付卿書愣了一下。

    崔文墨便又說:“走吧,走快點,有人要來了。”

    付卿書撫了撫胸口,有些莫名其妙的起身。

    她跑了兩步,忽然感覺不對,又回過了頭。

    涼亭中,崔文墨還是一臉溫柔的看著她,“若你我有緣,下次再會。”

    下次再會?

    付卿書突然就釋然了。

    萍水相逢又如何?天下本來就沒有不散的宴席。

    她點了點頭,說了聲“好”後,提著裙擺小跑下山。

    直到徹底看不見她的背影後,崔文墨看著剛才付卿書用過的杯子,拿起來擦了擦,收回了屜籠之中。

    沒過多久,唐玉從另一側用輕功上來了。

    她一落地,就皺著鼻子問:“這梅花林中的瘴毒,怎麽感覺淡了些?”

    崔文墨自顧自的喝自己的茶,敷衍著回答:“大概是因為今天有風吧。”

    “風能吹走我的瘴毒?可不要笑死人了。”唐玉冷哼一聲,走過來一拍桌子坐下,“我已經探查到那個小兔崽子的行蹤了,你要不要聽?”

    崔文墨點頭,然後十分熟練的給她倒了杯茶。

    他這個小殷勤做得唐玉倒不好發作剛才他沒理他的事了。她撇了撇嘴,又哼了一聲,說:“他前幾日從醅陽出來,現在已經到了宣州。然而宣州現在都是宮家的將士和虞國的俘虜,那小子不想惹麻煩,就繞路準備去沛縣。”

    “我知道了。”崔文墨說了一句,便陷入了沉思之中。

    唐玉氣得沒話說,隻能喝茶,隻是舌頭一沾茶水,她就不滿意了,“你怎麽把我給你解梅花瘴的清心丹溶水裏了?”

    崔文墨笑了笑,“我覺得味道挺好的。”

    唐玉把水一潑,罵道:“你這倒黴孩子,想吃甜的吃糖去啊。”

    崔文墨看著她道:“阿姐你給我買嗎?”

    “我美得你。”唐玉翻了個白眼,起身長歎了口氣,“你說,我那次要能真的順利把敲暈送給你可有多好?要是那小崽子的警惕心再弱點……現在我們就沒有這麽多破事了。”

    崔文墨也隻把她的話過一下耳,“所謂千金難買早知道……”

    “我是真的努力了。”唐玉打斷他的話,整個人都鬱悶得不行,“我知道你一直想在趙國培養一個弟子,所以那晚在客棧,一看他有來頭我就去分心注意了,沒成想,居然被我這個瞎貓撞上了他那隻死耗子,他還真是一個皇子!按照我原來的計劃,我本來就是想嚇唬他,然後你出來救他給他施恩,按照你的本事,這小兔崽子肯定經不住你的幾句哄,屆時你也可以不用進皇城就能收到一個皇室子弟做弟子。可是事實真的發生……不僅小鬼機靈得很,施恩救人的還成了商家馮氏的人。”

    “其實也沒什麽不好。”崔文墨看著她說:“十四皇子能有這份心力運氣,本來就是他的本事。他若真的被你抓到送過來,怕是我還看不上。”

    “是是是。”唐玉一臉無奈的說起了風涼話:“我知道你要求高,所以你現在就一個勁兒的追著他的屁股後麵跑。”

    崔文墨也不生氣,他問道:“家生現在在哪裏?”

    “在看著十四皇子呢。”

    “有陳林漬芳的消息嗎?”

    “那小王八蛋至那天在我們眼前蹦噠完後就沒蹤跡了。”

    “那就不管他,反正我們的主要是去找十四皇子。”

    唐玉問:“找到了你打算做什麽?”

    崔文墨想了想,突然一笑,“先試試他有沒有慧根吧。”

    唐玉知道崔文墨大概又要使壞了。

    具體該怎麽行動,崔文墨不說她也不問,隻是便天上吹了個口哨。

    口哨打了幾聲,一點反應也沒有。

    唐玉立馬就急了,“家生這死鳥,不是該回來報信了嗎?叫半天叫不動,可見這又是跑哪裏野去了。”

    家生是一隻鷹。

    一隻威風凜凜的鷹。

    一隻膘肥體壯的鷹。

    一隻放在烤架上比野雞個頭大三倍的鷹。

    秋靜淞看看自己手裏的木枝上串著的雉雞,再看看離巧手裏差點把木棍壓斷的大鷹,忍不住問:“好好的鳥在天上飛,你為什麽要把它打下來?”

    離巧一本正經的說:“這鳥不知道禍害了多少老百姓的莊稼才會這麽肥,我殺了它,全是為民除害。”

    一旁抱著離巧養的大白鴿的鍾一杳也不發抖了,拚命的點頭,“巧姐兒威武,巧姐兒真棒。”

    離巧瞥了他一眼,忍住沒有在他徒弟麵前嘲諷他。

    但秋靜淞還是想不明白,“按理說,老鷹吃肉,鴿子才吃素。”

    言下之意就是鴿子比老鷹要禍害人?

    不存在的。

    離巧一點兒也不心虛的說:“反正我打都打死了,也沒辦法了。”

    程婧抱著秋靜淞的胳膊,往這邊蹭了蹭,問:“老鷹肉好吃嗎?”

    離巧咂了咂嘴,“待會兒分你一隻腿?”

    程婧想了想,想尋得秋靜淞的同意,“可以嗎?”

    秋靜淞想了想說:“要是不好吃,你不能吐了。”

    程婧立馬說“好”。

    鍾一杳便看著秋靜淞手裏的烤雞咽了咽口水,“那這個,你給她烤的能給我嗎?”

    “不行。”秋靜淞十分淡定的將烤雞翻了個身,“這個我要給馮昭的。”

    本來坐在火堆一邊吃餅的馮昭突然一噎。

    媽的,不早說,他都快要吃飽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本來想試試其他的風格,結果一想……還是放棄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