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做賊心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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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唐。”

    季禕端坐在金案後, 看著空空蕩蕩的大殿,為自己方才不由自主脫口而出喊出的那個名字沉默了。

    他察覺到身邊伺候的宮人們把頭低得更低, 突然覺得很沒意思。

    “奉陽的冬天已經有很多年都不曾下過雪了吧?”

    在偌大的從政殿中,他隻能聽到自己的回音。

    如果是以前……

    “是啊。”那個站在離他最近的男人一定會這麽微笑地看著他說:“若是把奏章批完, 陛下要隨臣一起去踩雪嗎?”

    盧正唐從小就是一個溫柔地人。

    他溫柔的笑容, 打個不恰當的比方,就像母親一樣, 陪伴他度過了很多個艱難的日子。

    他們曾經,是最親密無間的兄弟。

    “陛下,要隨臣一起去踩雪嗎?”如果他真的這麽說……

    “朕不像你家庭和睦, 可做不來這種閑情雅趣。”季禕在笑著說出這句話之後, 整個人都愣住了。

    他突然伸手捂住臉, 非哭非笑得渾身顫抖起來。

    盧正唐, 為什麽你要是盧正唐?季禕大笑兩聲,他伸手一揮, 今日剛送來各部催促提拔吏部尚書的折子全被掃落在地。

    坐於殿旁執筆而書的史官察覺到他的癲狂, 抬頭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開口道:“還請殿上注意儀態。”

    “朕怎麽了?”季禕抬起頭反嗆了一口, 看著他麵色不善。見史官又低下頭握起了筆, 他哼了一聲,“你要是想寫朕的壞話,盡管寫就是了。”

    史官頓了頓,隻管看著腿上的書冊愣神,沒理他。

    季禕盯了他一會兒, 覺得自己實在是有點無聊。他往後一躺,倒在椅子上,看著金堆玉砌的房頂,隻覺得此間距離竟比天空還要遙遠。

    做皇帝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坐上這個位子後的日子,他過得比想象中的還要艱難,然而其中幸運的是,他能得到盧氏兄妹的幫助。

    那個時候,“桂宮三士”隻要有一個站在朝堂上,麵對噤若寒蟬的百官,他就像擁有了無盡的力量。

    細思往事,迷迷糊糊,季禕自己都沒反應過來,他竟然就這麽睡了過去。

    不知道是不是想多了,在夢裏,季禕居然又夢到了那天的事情。

    “陛下,盧尚書已經把在吏部所有的事物都交接完畢了。”

    “接下來,他是不是就要回通州了?”

    “是。”

    “不能讓他回去,朕不能讓他活著離開!”

    “可是陛下……”

    “要想個辦法,定他的罪,然後在所有人都沒察覺之前,把他神不知鬼不覺的……”

    季禕說著,突然停下來了。

    他看著大殿門口背著光出現的身影,直接跌在了硬邦邦的龍椅上。

    這個身形,是他再熟悉不過了的。

    “秋……秋明幾?”季禕臉上流露出的,是從內心深處湧出的害怕。他想退,可退無可退,慌亂之中,他看著桌子,渾身抖弱糠篩。

    要是讓秋明幾知道他對盧正唐做的事情,她絕對會殺了他的!

    士族中有一句話,叫做:【秋家出美人】。冠以秋姓的秋明幾可以說是全國上下數一數二的美女了,可是她的美,沒人敢直視,更不要說想駕馭——因為這是曾經殺了先皇的女人!

    這件事鮮有人知,可事發當時季禕就在當場。就是因為這件事,季禕過了很久都對這個女人發怵,她拔劍揮去鮮血四濺事的場景在他的心中一直磨滅不去。此時看到秋明幾提著劍慢悠悠的踱步過來,就算清楚的知道自己在做夢,季禕還是沒守住內心最後一絲尊嚴,直接鑽到了桌子下麵。

    “你怎麽來了?啊?你不是在通州嗎?誰讓你來的?沒聖喻你不能進京,你當初答應過朕的事情你都忘了嗎?”

    “臣沒忘。”秋明幾冷冽如若寒潭之水的聲音灌入季禕的雙耳後,讓他沒忍住打了一個寒噤,接著,他聽到了利劍出鞘的聲音。

    “但是吏部現在都沒人了,臣再不來幫助陛下,可就有點說不過去了。”

    “哢嚓”一聲,季禕臨時找出來庇佑自己的保護物轟然倒地,看著掉落滿地的奏章,季禕整個人都驚呆了。

    秋明幾居然揮劍把他的禦案砍成了兩半……

    躲無可躲的季禕咽了口口水,抬起頭呆呆的看著她,“你……”

    秋明幾迎上他的目光,勾唇一笑,“聖上好像不願意看到臣下?”

    這個女人此時的樣子,跟那時一模一樣。

    季禕嚇得往後一仰,繞是被砍壞的桌子撞到後背他也不敢喊疼,他扭曲著臉跟著笑了一下,違心地說:“怎,怎麽會呢?朕好些年沒見到你了,朕有好多話想跟你說呢。”

    “巧了,臣也有好多話要對您說。”秋明幾把劍一擲,眉毛吊起,整個人瞬間的氣勢比剛才她手中的臉還要鋒利,“聽說臣的哥哥被您罷免了吏部尚書之位?”

    “這是因為某些原因做出來的權宜之計……”

    “為了方便你把他殺了嗎?”

    “不,朕不是有意的,朕不是存心的。”

    “皇上,您可真做得出來啊皇上。你讓他成為了有史以來第一個被皇帝扒了官服的秋家人你知道不知道?我兄長十歲就跟隨著你,他那時因為認你為主受了多少白眼和委屈你都忘記了嗎?他到底是做了什麽,有哪點對不起你你要這麽侮辱他?他為你鞠躬盡瘁,一腔真心都給了你,你居然這麽對他,你還要不要臉了?季禕啊季禕,你枉為人君,你等著落得跟先皇一個下場吧!”

    讓他像先皇那樣癲狂得惹百官厭棄,然後被兒子親手送葬嗎?

    “不要,朕絕對不要這樣。”季禕掙紮著,想要抱住秋明幾的腿,他努力的抓著能夠抓的一切,揮舞雙手間,他突然瞪大了眼睛。

    季禕從寢殿的床上驚醒。

    他兩眼發直,一時間,隻能聽到自己重重的喘氣聲。

    噩夢。

    秋明幾對他來說就是一個噩夢!

    季禕起身,拉開煩人的紗幔,鞋子也不穿,直接跑到殿中大喊:“來人啊,來人啊——”

    喊了兩聲,貼身太監三禾從外殿急衝衝地進來,看到季禕失態的模樣,他心裏咯噔一下,連忙拜服下來,“陛下,您怎麽了?懇請您保重身體啊。”

    “朕保重不了,朕保重不了!”季禕幾個跨步走到他麵前,一邊把他抓起來一邊問他,“秋明幾到哪兒了?她是不是快要進京了,啊?”

    三禾不敢回答不上,他報上傍晚時探來的情況,“明幾夫人一家已經到了京郊,在傳書跟京兆府尹報備之後,決定明天下午進京。”

    “她怎麽這麽快就來了……”想到剛才做的夢,季禕又忍不住渾身發抖。三禾握住他的手,隻當他是衣著單薄給凍的,他找來衣裳襪履快速的給他穿上,擔心地問:“陛下,是否要請太醫過來看看?”

    “不用了。”無法讓自己冷靜下來的季禕咬著牙根忍了很久,還是忍不住吸了口氣說:“把宮門打開,朕要去重霄館。”

    三禾一怔,不敢抗命,連忙轉身去辦。

    季禕在原地走了兩步,突然,他轉身,對著一直坐在殿旁,此時已經站起來的史官道:“要是你想看朕的笑話,你就跟過來好了!”

    趕回來的三禾在外隱隱約約聽到這句話,連忙走進來稟告道:“皇上,可以走了。”

    季禕一肅,繃著臉疾步出門。

    三禾等他走後,歎了口氣,轉身朝那史官行禮,“大人,陛下今日心情欠佳,您可千萬擔待。今晚的事,您就當沒看到吧。”

    史官合上書本,支棱著眼睛看著他輕輕的說:“他瘋了。”

    三禾一驚,四下看了看,“您萬萬不能這麽說啊。”

    史官哼了一聲。他低頭收拾書簡,起身一邊走一邊說:“你跟著他去吧。”

    “那您去哪兒?”

    “交班,回家,睡覺。”

    三禾頓了頓,朝著他的背影行了一禮, “多謝大人。”

    穿過重重深宮,衣衫單薄的季禕停在重霄館前。

    這座圓形建築的地位在宮中是同祈年殿般不容讓人褻瀆的存在。

    季禕推開緊閉的大門,惴惴不安的走了進去。

    這是在他把兒子趕出宮後,在泰常死後,在盧正唐死後,他第一次進這大殿。

    奉於兩旁的燭火架有一處很明顯被人換掉的地方——那是供奉秋家新的靈仙的地方。季禕走過去,看著微弱跳動的燭火,伸手去扇了兩下。

    紋絲不動。

    季禕有些失望地轉身,又去看正對著門的主位高台上屬於程家新任靈仙的燭火架,他和秋家新靈仙的一樣,嶄新,沒有銘牌,沒有標識,沒有去向。

    一種名為絕望得情緒在他心頭湧起。

    “青簡。”

    季禕啞著喉嚨開口,聲音聽得他自己都覺得悲傷。

    這裏沒有大臣,沒有史官,他可以像個普通人一樣伏在地上哭泣。

    他在帝國神像前跪了下來。

    “青簡你在嗎?朕又來看你了,你出來看看朕好不好?”

    如果有靈仙庇佑,秋明幾是不是就不敢在他麵前亂來了?

    “朕最近總覺得做什麽都有點力不從心,朕是不是已經老了?”

    他馬上也快要40歲了,早年就已經抱了長孫……大半輩子過去,他完全沒有因為是皇帝而享受到過什麽,他自認為他算是一個合格的君王啊!雖然做了很多在大臣們看來是不好的糊塗事,可造成那一切的,不都是因為那群老家夥不信任他嗎?害死盧正唐的該是他們才對!

    “他們都在逼朕,青簡你知道嗎?他們想像我對待先皇那樣再扶持一個小皇子對付我!”

    一國之君受製於人,多麽的可悲啊。全部都是這些該死的士族的錯!

    “青簡,朕知道是朕錯了,朕害死了泰常,朕對不起他,新的靈仙相必也是因為這個怨恨朕,所以才遲遲不肯現身吧?”

    新的靈仙……新的靈仙到底去了哪裏?難道已經認了他某個兒子,認了程家哪個偏係的子女為主嗎?

    “但是你不一樣啊青簡,你小時候還抱過朕,朕是你看著長大的。”

    如果能夠得到青簡的承認,那麽他絕對可以擺脫這樣的困境。他不要做一個像先皇那樣可悲的皇帝,絕對不要!

    “青簡,朕求求你了。朕發誓,朕以後一定會洗心革麵,再也不做錯事,不會讓你受傷的。你還記得盧氏兄妹嗎?朕……我一時害怕糊塗,害死了盧正唐,現在秋明幾就在京郊,明天她入城要是找上門來……朕絕對會被她殺掉的!”

    季禕悲從中來,越想越害怕,他往前挪了兩下,嚎啕出聲:“青簡,朕求你了,救救朕吧,朕還不想死……”

    “陛下。”簡單而幹脆,還帶著幾分蒼老的聲音在季禕頭頂上響起,“夜深了,您還沒就寢?”

    季禕幾乎是在他開口的同時就被嚇得停止哭泣不敢出聲了。

    他抬頭看著端著燭台走過來的右相甘廉,有些尷尬,又有些委屈地問:“大人您怎麽在這裏?”

    甘廉站定在離他有五步之遙的地方,麵無表情的解釋:“今天輪到臣在重霄館守夜。”

    季禕吸了吸鼻子,一邊拿袖子抹眼淚一邊問:“那,右相您也睡不著嗎?”

    甘廉看著他,眼珠子都不帶動一下,一言不發。

    這麽晚了,怎麽可能沒睡?

    季禕瞬間反應過來自己這個問題問得不是,但是他又覺得有些冤枉,“朕不是故意的。”

    甘廉半晌之後歎了口氣,“您明日不召見大臣評複奏折了?”

    “肯定還是要見的,隻是青簡……”

    “青簡大人若想見您,您白天來與晚上來又有什麽區別呢?現在已經很晚了,還是容臣先送您回去休息吧。”甘廉說著便從他身邊走過,重新推開了重霄館的大門,“陛下,請您跟臣過來吧。”

    季禕猶豫了一下,還是跟著去了。

    甘廉是三朝老臣了,他德高望重,冷靜睿智,說的話季禕不敢不從。

    他老老實實地跟在他的身後亦步亦趨。

    趕過來接人的三禾遠遠地看到甘廉提著燈領著季禕,連忙向身後的人招手,躲進了黑暗之中。

    皇宮中少有植樹,在這深冬的夜晚行走其間,反應過來的季禕還有點害怕。

    他搓了搓胳膊上冒出來的疙瘩,可能是因為太愁了,他一開口便是說:“右相,明日秋明幾就要入宮了。”

    甘廉的臉上沒有絲毫波動,他不鹹不淡地問:“那您想好怎麽應對她了嗎?”

    “沒有。”季禕要是能有辦法,他也不至於這麽焦灼了。他想到方才夢中的情景,突然惡從心起,“右相,您說我把秋明幾也殺了好不好?”

    甘廉眯了眯眼睛,沒生氣,隻是問:“若日後您再了無顏見下臣的事,您要將整個朝廷的百官屠盡嗎?”

    季禕訕笑,不敢再說話。

    他倒是想。

    甘廉卻不想讓他這麽自己安靜下去,他說:“秦始皇橫掃六國,豐功偉績堪稱千古一帝,可是在大多數人看來,他是能與商紂一幹亡國之君相提並論的暴君,您知道是為什麽嗎?是因為他得罪了讀書人。”

    季禕垂了垂眼睛說:“我知道,所以我一直聽右相您的,對史官很客氣。”

    甘廉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臣知道您的脾氣,臣對您的這句話持保留意見。”

    季禕低下頭,他說:“對讀書人那麽客氣抬舉……右相,您不覺得他們已經影響到朝綱了嗎?”

    “臣知道您的顧慮,所以早前您廢棄科舉時,臣全力支持。”

    “所以右相肯定是能理解我的。”

    “可這也不能成為您傷害秋家人的理由。”甘廉說話的音量一提,提出來一個十分尖銳的問題:“在害了盧正唐之後您又想對秋明幾下手,僅僅隻是因為您不敢麵對,這太可笑了。您可曾想過,若是您真的這麽做了,其他士族還能容許您繼續坐在這個位子上嗎?您可以將娶回宮的玉氏女束之高閣,也可以將唯一一個貴族出身的兒子趕出宮廷,這些問題日後都有挽回的餘地,並且在這件事上,本來就是玉氏女先理虧,別人不會說什麽。可能要是您真的再動秋家人……別說人有同情弱者的天性,就算是抱著唇亡齒寒的心態,您也少不得會脫成皮!”

    得罪秋明幾和得罪京兆所有的士族大臣……季禕沒忍住打了個寒噤。

    他伸手,不由自主的抓住了甘廉的衣袖,“右相大人,那朕該如何是好?朕有多怕秋明幾您是知道的!”

    甘廉當然會知道,因為季禕的這個陰影,就是他造成的!是他親手把劍帶進寢宮,放在了季禕的麵前。隻可惜季禕從小膽小,弑父殺君這種事說說還可以,真的遇上了,他就嚇得如一灘爛泥一樣。

    若不是當初有秋明幾的那一下,甘廉還真的不想扶他!

    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認錯君為主,當真是入錯了行也“嫁”錯了郎。甘廉閉著眼睛沉思了一下,他為秋家兄妹惋惜,同時也更加對季禕失望。

    “安撫她吧。”甘廉歎了口氣,說:“盡您最大的能力安撫她吧。”

    “這樣就能行了嗎?”季禕皺著眉深表懷疑。

    甘廉清楚秋明幾的性子,他知道她短時間不會亂來的,“如果您是真心的,秋明幾不會把你怎麽樣的——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您現在一國之君的身份。”

    要做好一個一國之君真的不容易。但是季禕不想放棄,“朕絕對會好好做的。”

    甘廉點頭,然後不經意提了一句:“太子死了也有三年了,現在朝中風口愈緊,陛下您心裏是否已經有新的儲君人選?”

    季禕雙眼一沉,握緊了拳。

    他看著甘廉背影的眼神逐漸變得不善。

    “老大人,您也認為朕不行了嗎?”

    甘廉後背一緊,突然微微笑道:“您這是哪裏的話?一個國家要有儲君才會更加的安定,哪國的大臣們都是這麽想的。”

    季禕便也笑了,“要是大家都這麽想,朕立儲也是應該的。隻是朕那麽多兒子,朕還真的不知道該選哪個。”

    “好好選吧,家國大事可不能馬虎。”這句話,甘廉是用所有的真心實意在說。

    然而季禕卻覺得格外刺耳。

    要重新培養一個新皇,讓那個兔崽子像他殺掉父皇那樣殺掉自己嗎?

    季禕扯了扯嘴角,看著天空的月亮露出一個有些扭曲的笑容。

    “右相說的是,朕絕對會把這件事好好放在心上的。”

    想他死?沒那麽容易!

    作者有話要說:  大神經病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