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桂宮三士
字數:10124 加入書籤
季禕今天早膳後召見的第一個人, 是自己的七兒子季善。
季善今年十九出頭,成年後就一直在工部做事。半年前, 工部尚書給他分了一個修繕城事之職,季禕也正好想借這個機會考察一下兒子的能力, 便想著在他完事之後親自檢查。結果沒想到第一次獨立做事的季善沒有吸取任何往日的經驗, 光是跟戶部扯皮拿錢就用了一個月的功夫,等來來回回真的把事情辦好, 冬天都過去一半了。
這不就是無能嗎?
季禕看著他遞上來的折子,隨手翻了兩下,忍著心裏的鬱悶照例問:“新修好的城牆你親自去檢查過了?”
季善稱是, 說完殿中便響起他劇烈的咳嗽聲。
季禕這時才發現, 從季善進門到現在, 這是他第一次咳出聲來。
七兒季善, 因為母親的原因,從小就患有哮喘, 又因為早產, 大病小病不斷, 一年到頭都沒幾天見不得湯藥的日子。見他一邊咳得臉頰通紅, 一邊還小心翼翼的注意著自己的臉色, 季禕的氣不僅消了兩分,還有些不忍再苛責他了。
沒用就沒用罷了,他又不是養不起,還省的心比天高命比紙薄,聽得那群大臣糊弄來造他的反, 惹他生氣。
想到這裏,季禕抬起手,示意三禾給他端去一杯熱茶,“怎麽又生病了?”
季善喘了兩口氣,平複下心跳後,起身接過太監三禾遞過來的茶小聲說:“去巡視城牆的時候出了點汗,吹了點風,回來就這樣了。”
“你……”季禕張了張嘴,突然不知道說什麽。
季善這種身體還能長這麽大,真的不容易。
在思考了一下後,他說:“以後你別去工部了。”
“那怎麽行?”季善有點著急,他看起來以為季禕要奪他的職,臉都嚇白了,“父皇,兒臣隻是身體不好,不是廢物。”
“你有幾斤幾兩朕不清楚?”季禕在心裏不屑,卻又很享受能有一個這麽“沒用”的兒子,是以他也很是大方的作出慈愛的樣子,“朕不是覺得你做得不好,隻是看到你在工部這麽勞累,朕也不忍心。這樣,明日起,你便去吏部做個文職吧,等熬出資曆了,朕就升你的職。”
季善聽得如此,感動得不知如何是好,“兒臣有罪,不僅不能為父皇分憂,還勞您傷神……”
“你這樣就已經很好了。”經過昨夜的事,季禕越發地不希望兒子有本事了。
他還沒四十歲,他還很年輕,他是絕對不會認輸的。
他看著季善,怎麽看怎麽順眼。
“今年冬天涼,你又是個風吹就倒的身子,如非必要,就不要出門了。初一十五來朕這裏請安之事,若是遇到大雪,也一並免了。”
“多謝父皇。”
季禕低頭十分滿意的用朱筆在季善的奏折上寫著批語。他似是不經意間說:“你知不知道秋明幾今日要入京了?朕想找一個能去接她的人,你有沒有推薦?”
季禕是皇,他直呼秋明幾的名字沒任何不妥,可季善卻不能這樣跟著叫。他想了一下,想到秋明幾現今擔任通州州牧,便以官職相稱,老實回答:“秋州牧出身吏部,自然是吏部的官員去接最為妥當。”
“吏部有哪個人能代表得了朕?”季禕哼了一聲,對這個回答有些不滿意。
季善垂了垂眼,又說:“秋州牧身為女子,按理來說派個女官過去是最合適不過的。其實如果卿書堂姐還在京中……”
季禕眉頭一皺,他這才發現自己很久沒有得知付卿書的消息了。他轉頭問三禾,“卿書那丫頭不是上月寄來了信,說不日即將回京嘛?”
三禾躬身一笑,“是這麽說的,可是好像郡主殿下又在路上遇到了什麽冤案。”
“她從小就喜歡這些。”季禕忍不住埋怨說:“也不知道是真的在查案,還是不想幫我這個舅舅,借口在外麵野呢。”
三禾可不敢接這個話,他連忙打圓場,“陛下說笑了,您前些日子還說,郡主殿下是最孝順您的。”
“總歸是要嫁到別人家去的。”季禕合上奏章親手遞給季善,看著他說:“其實你這個提議沒有錯,派個女人去接秋明幾確實是最合適不過的。”
季善拿手帕捂著嘴,又低聲咳了兩下,“父皇聖明,朝中女官能用的人可不少呢。”
“何必給她們討巧的機會?”季禕眉頭一挑,在心裏走了一圈,“派你三姐去如何?”
季善想了想,皺了皺眉:“三姐雖好,可並未見過秋州牧,由她去接,是不是……”
“那就讓你五妹去接吧,秋明幾肯定記得她的。”季禕說完對三禾招手,直接拍板,“讓人去把她喊過來。”
季善低下頭,緊了緊握著奏章的手,“父皇,能夠為父皇分憂,兒臣很高興,但是工部那裏……”
“去吧去吧。”季禕低著頭,也沒看他,“等朕閑了再找你說話,三禾,把董襄儀給朕喊過來。”
季善起身行了一禮,“那兒臣先行告退。”
季禕“嗯”了一聲:“把工部的事兒交接一下,今天下午就別去了,回宮休息吧。”
“是。”
走出從政殿的大門,任嗚嗚北風刮在臉上,季善忍不住笑了笑。
三禾為他特意拿火烤過的鬥篷披在身上很舒服,再加上有小太監送來的袖籠,所以他在慢悠悠地走出從政殿時,前所未有的安靜。
路上,他正好遇到一臉喜色跑過來的五公主程青。
看到兄長,程青就算再怎麽趕時間,也要停下來給他行禮,“七哥好。”
季善有些憂鬱地看著她,“你啊,大冬天的怎麽好在路上跑?要是傷到了哪裏,娘娘該有多麽傷心啊。”
程青感受到他的善意,靈活自如地跟他撒嬌,“小妹是一時太高興了嘛,皇兄,你可千萬別跟我母妃說,不然她又要罰我抄《女戒》了。”
“你慢點跑,我自然不會告訴她。”季善微笑著,明知故問,“跑得這麽急,是有什麽好事嗎?”
程青張了張嘴,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說:“還不知道呢,待會兒回來再跟你說吧。”
“好。”季善往旁側身,給她讓路,“你比較急,你先去吧。”
“謝謝七哥。”程青也不推辭,行了禮之後便直接越過他繼續往前跑。
“現在也是在刑部任職的人了,卻一點兒也不穩重……”季善小聲說了一句,回頭看著送自己出宮的小太監找了一下,“父皇今日忙,人手肯定用不過來,你不用送孤了,先回去吧。”
太監自己衡量了一下,立馬行禮告退。
季善抿著嘴,又覺得有點冷了。
“咳咳……”
從政殿屬前朝三殿的中間一殿,地處皇宮北部正中,離他住的東宮臨華殿尚有一段距離。季善若想快點回去,少不得得加快步子,可自沒了人看管以後,他腳下一轉,竟往更北方去了。
在比從政殿還要遠的地方,有一座空置了很多年的宮殿。
它叫北宮,又叫桂宮,曾經科舉製還未被廢除的時候,最後一門的殿試便是在這裏舉行。
由於此宮現在被封,季善隻能在門口站著。
站著站著他就又忍不住咳了起來。
“咳,咳咳……”
這一口氣,他足足的咳了一盞茶之餘。
雖然喉嚨很痛,但是心裏很暢快,季善由此便一直是笑著的。
一直躲在旁邊看著他的小皇子很奇怪,他忍不住走出來問他,“那麽難受,你為什麽要笑?”
對於他的出現,季善表現得有些訝異,“你……”他看了一眼小孩並無任何標誌的常服,保守地問:“你是哪家的小公子?”
各地來京為質的質子們,是跟著皇子公主住在東西兩宮的。
小皇子皺了皺鼻子,有點不滿意他這個問題,“我不是哪家的小公子,我是你的弟弟。”
季善自覺問差了,他連忙補救,自我介紹道:“我是你七哥季善。”
小皇子點點頭,說:“我是你的十九弟,我叫程西苑。”
季善這才注意到這個孩子有一雙藍色的眼睛。
他想起來什麽,問道:“你的母親,是胡姬?”
年方不過八歲的程西苑點頭。
也是一個沒有母親的孩子。
季善摸了摸他的臉,有些冰。他想了想,然後讓他抓住自己的衣服,自己把手藏進袖籠裏,“這裏冷,我們一起回去吧。”
程西苑並沒有為他的吝嗇而生出什麽情緒,他自己把手藏在咯吱窩裏,一邊跟著他一邊說:“你知道這裏冷,你的身體還很不好,那為什麽要在這裏站這麽久?”
“是因為我在想事情。”季善並不介意和這個今天第一次見麵的弟弟說些什麽。
“你在想什麽?”
“想【桂宮三士】。”
“那是什麽東西?”
“不是東西,是人,三個人,三個讓朝廷大部分官員懼怕不已的人。”
“你為什麽要想他們?”
“等你長大,等你知道【桂宮三士】的真正含義,你也會想他們的。”
年隔十來歲,季善和程西苑的交流卻並沒有障礙。可能一路上話說得有點多,吹了風的季善一回到臨華殿就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服侍的奴婢們立馬把小灶上溫著的藥拿過來,“殿下,先喝點藥湯緩緩吧。”
季善點頭,還沒坐下,就猶如喝水一般灌下去一大碗藥汁。
這一幕看得站在外頭的程西苑直皺眉,他忍不住問:“苦嗎?”
季善擦了擦嘴角,道:“還好。”
程西苑不待多想就繼續問:“那就是很苦的意思?”
季善看著他,忍不住一笑,“你怎麽不進來?”
程西苑搖搖頭,他顯然有自己的顧慮,“就站在這裏說吧。”
季善看他雖然比平常小孩看起來都要高大,但是卻麵黃肌瘦,就知道他過得不算好。因為程西苑的那雙藍色眼睛,他在心裏起了幫襯之意,“以後要是冷,你可以來我這裏坐坐。”
程西苑點頭,不鹹不淡地說:“多謝七哥美意。”
季善繼續說:“要是遇到什麽困難,也可以找我。”
“你會幫忙?”
“如果可以的話。”
“那我現在就有事找你,你願意嗎?”程西苑眉頭一挑,上道得很。
季善一笑,“是什麽事?”
程西苑說:“你說等我長大,可我不想等那麽久,我想現在就知道【桂宮三士】的意思。”
季善抿了抿唇,雙眼鎖定住了他。
這個小孩的眼睛,幹淨清澈得堪比琉璃。
季善捂著胸口又止不住地咳了起來。等這波過了,他喝了口水,看著站在外麵動也不動地程西苑說:“【桂宮三士】指的是出身上元二十八年科舉考試的吏部尚書盧正唐,吏部右侍郎秋明幾,禦史台監察禦史容澈三人。當年這三人入朝後,右侍郎出謀劃策,監察禦史彈劾上下,吏部尚書安撫民心,三人分工合作,肅清朝綱,短短五年便為剛剛上位的父皇爭出了一個幹淨和諧的奉陽朝堂。”
程西苑站在原地愣了很久之後才點了點後,“您繼續吃藥吧。”
看著小孩轉身離去的背影,季善突然失笑。
喉嚨難受,他低頭,咳,拚了命的咳,咳得額頭青筋暴起,咳得他不得不躺到了軟塌上。
曹奚來時,遇到這種情況,整個人都慌了。
“怎麽咳成了這樣?”他行至塌前,用溫熱的手摸了摸季善的額頭,“又生病了?可請太醫來問過脈?”
季善急促地喘了幾口氣,點頭,“我沒事。”
曹奚皺起眉,並不信他,“還沒事?你自己聽聽,嗓子都啞了。”
季善隻是笑笑。
曹奚有點生氣,“我這麽擔心你,枉你還笑得出來。”
“你別生氣。”季善怕他走,連忙伸手拉住他,“我並非有意氣你,隻是實在是高興……”
曹奚拿了個小凳在他身邊坐下,“那你給我說說?”
季善是這麽想的,但是他也有自己的顧慮。
“阿奚,你是記錄皇子們日常言行的史官,照理說,有些話我不能對你說……”
曹奚覺得這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你說吧。我們史官除了耳聽六路外,裝聾作啞也是會的。”
季善有點心酸,“我並不想讓你拋卻家族的教導,可是除了你之外,我真的找不出第二個可以傾訴的人了。”
曹奚覺得他說得不對了,“我跟你說過的,要是有需要,我便是你的朋友。我是史官沒錯,可我也犯不著跟朋友說個話也要記錄在冊啊。”
季善一笑,這才自己轉過彎來。他看著曹奚,任由他把自己的手塞回被窩裏,激動得渾身都有些發抖的說:“我今日在父皇麵前,又坑了老九一把。”
季善說的老九,是住在東宮長定殿的就皇子季泉。
此時,剛見過季禕的五公主程青一陣風似得跑進殿來大喊:“九弟,阿泉,小兔崽子你在不在?”
她的嗓門實在是大,季泉有些無奈地走了出來,“五姐。”
程青眨了眨眼睛,看著他身上的幾處墨汁,沒忍住笑了,“你這是怎麽了?畫花貓呢?”
季泉擦了擦臉,又是無奈地說:“是十三弟弄的。”
調皮搗蛋的程霈這時才從後殿走開,“我說怎麽一大早上眼皮跳呢,原來有母老虎來了。”
“好你個沒良心的。”程青一聽這話,眉頭豎起,她雙手叉腰,脾氣立馬就來了,“我天天為你們著想,合著竟是不該?我難道還打擾你們兄弟二人吟詩作畫了?”
季泉沒忍住打了程霈伸起的手一下,“五姐你別理他,霈弟他就是個狹促鬼,他還記著你上次沒請他喝酒的事呢。”
“他毛都沒長齊,喝什麽酒?”程青翻了個白眼,說完上前兩步,一本正經地說:“好了,不說廢話了,這樣,三哥他不在,你自己快收拾一下,今日下午秋明幾入京,父皇命我前去迎接,還讓我帶上幾個兄弟,所以我想,你也跟我一起去吧。”
在程青心裏,這是一等一的好事,可是她沒想到,等她說完,不僅是季泉,程霈臉上都露出了為難的神色。
她有些不明白了,“怎麽了?幹嘛這個表情?”
程霈抿了抿嘴,一臉喪氣的說:“五姐,你是不是忘記了,和盧氏交好的崔家是九哥親自去查抄的。”
“那又怎麽了?”程青覺得這很正常啊,“你奉聖命辦事,秋明幾還敢怨到你身上不成?”
季泉搖頭,心裏半是愁苦半是不解,“她怨不怨我不知道,我隻知道,自從那次後,朝中人對我就有些疏遠了。”
程霈在後頭添油加醋,“尤其是那個董蕎!崔府明明是他跟九哥一起查的,可也不知道他哪裏來的臉,一看到九哥就吹氣瞪眼的,好沒道理。我都懷疑是不是他從中作梗,在外頭往九哥身上潑髒水了。”
“他們這是在為崔府出頭?”程青有些想不通其中關鍵,“可崔家忘恩負義人人皆知,他們為什麽要為他們出頭?”
“應該是為了盧尚書。”季泉也說不準,反正自從有一次在宴會上碰壁的經曆後,他就很少出去了。
“那也輪不到他們把你怎麽樣。”程青在這件事情上有自己的想法,“阿泉,秋明幾不是小心眼的女人,你跟我去,當麵道個歉表個態也是好的。你有多尊敬盧尚書他們是知道的,到時候你嘴巴甜一點,態度誠懇一點,秋明幾不會把你怎麽樣的。”
季泉搖了搖頭,看著她說:“五姐,你不可以直呼她的名字的。”
程青一愣,有些尷尬地笑了笑,“是我無禮了。”
季泉點頭,思考過後,臉上稍稍有了一點笑意,“其實五姐您說的沒有錯。”
程青有些小著急地問:“那你跟我去嗎?”
季泉看了看程霈,說:“去的吧。”
去看看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