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明幾如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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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身素服, 青絲未挽,秋明幾左手端著一碗清水,右手執一柳枝輕沾, 轉而甩向身前。

    這裏是盧府的祠堂。

    寬敞大氣的祠堂一分為二。內堂用來供奉秋家各族祖先及靈仙——秋明幾入府就獨自前去上過香的事暫且不提,她此時所處的外堂正堂上, 十分駭人地整整齊齊的擺了三口棺材。

    新香祭品供新魂。高置於長桌上打頭的那個【先兄盧正唐之靈位】若是拿上朝堂,保準能駭退一幹心懷鬼胎之人。

    “家兄盧正唐,十六歲便以科考狀元之名, 於上元二十六年任吏部尚書,至今已有整整二十年。我曾經一度以為,他能一直這麽下去。”

    整整齊齊跪在院中青石板上的盧府仆人們大約有四十來個, 聽得秋明幾這話,無不脖頸一縮, 後背發涼。

    執柳掃塵, 轉靈一圈後, 秋明幾走到“盧正唐”的那口黑棺前,探身進去整理了一下鋪在十層棉被上, 兄長生前穿過的舊服。

    “誰能想到, 今朝他會客死異鄉呢?”秋明幾小聲說著的時候,眼中閃過一層陰鬱。

    然諾多死地,公忠成禍胎。雖說這句話用在這裏不太合適, 但是……她的兄長本就不該死的!

    她那可憐的嫂嫂,還有剛剛成年的侄子和未成年的侄女兒……秋明幾吸了口氣,隻希望尚存的靈仙南飛能夠好好保護他們, 就算不知道他們的下落也沒關係。

    閉上眼睛緩了一會兒,秋明幾顫抖著手將小奴端過來的玉圭放進棺中,她再好好地看了幾眼後,輕聲吩咐道:“封棺吧。”

    堂中擺起的木棺三台,有其二是為盧正唐夫婦準備的。他二人葬身在外,屍骨無存,為了能讓其安魂,秋明幾作為唯一一個有資格的人,決定給他們立一個衣冠塚。

    二棺皆封後,秋明幾跪下,看著台上的靈位說:“哥哥,嫂嫂,若你們二人泉下有知,便回來看看吧。”

    她秋明幾對天發誓,從今天開始,季禕將永遠不得安眠!

    秋明幾是一個記仇的女人,是一個小心眼兒的女人,是一個睚眥必報的女人。她此時憤怒之情,是個人都能感受得到。

    然而越過拜服一地的家仆,還是有一個人泰然自若地走了上來。

    他穿著一身黑色綢製儒衣,五官俊秀,雙目清明有神,臉上的笑容跟白天容晏的一模一樣。

    ——或者說容晏像他才對。

    他走進大堂,轉身,朝著他們笑了一下,“我說外院怎麽沒一個人,原來你們都在這兒。好好的,跪在這裏做什麽?”

    秋明幾略微偏頭,看著側方身後說:“去前院幫忙招待客人吧。”

    容澈怕他們心懷顧慮,便又輕聲說了一句:“都去吧。”

    仆從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遲疑了半天,到底還是一個接一個有序的退了出去。

    秋明幾撩起衣服往旁邊挪了一下,算是給他騰位子。容澈則是在一旁淨手後才走過來陪她一起跪著。

    秋明幾見他臉上並無疲憊之意,便開始說:“家裏的奴婢們都不清楚兄長一開始打算去哪裏,隻是知道他帶著景彌,嫂嫂帶著靜兒,兩個人是分開走的。”

    容澈想了一下當時的情況,點頭,“也挺好的。其實就算問出來了也沒用。出了這種事,兩個孩子也會朝自己認為安全的地方去,他們都很聰明,不會讓人輕易發現行蹤。我們不知道,別人就更加不知道了。隻是苦了他們。”

    “隻要知道他們還安全,不回來挺好的。”秋明幾說這話的時候心裏抽了一下,到底是因為她的無能,她連兄長的孩子都不能庇佑好,“我以為靈仙會選我的,原來竟是我自己高看了自己。”

    盧正唐的靈仙墜仙後沒多久,秋家的新靈仙就出生了——這是當朝右相甘廉在侍奉過重霄館後朝全國發出的最可靠的密報。新靈仙出生,秋明幾這裏卻並沒有動靜,當時她的第一感受除了喪氣外,還有害怕。

    幾十年來第一次真正的害怕。

    若沒有被靈仙選中,她怎麽保護已逝兄長的孩子?繞是她秋明幾天不怕地不怕,祖宗家法還是要遵守的。【沒有未來的人沒有資格教養家主】——這句話是老祖宗傳下來的遺訓,所有貴族不得違背。隻有家主才能教養新的家主,隻有被靈仙選中,才能守護好一出生就被靈仙選中的秋靜淞。兄長在奉陽這個虎狼之地呆了十幾年,盡職盡責的為家族為盧氏遮風擋雨,難道在他死後,因為那個冷冰冰的家法,連女兒都不能再繼續留在盧氏宗譜上,要被強硬的改作他姓嗎?

    秋明幾絕對不會讓這種情況發生。在家譜宗祠上,她是秋家盧氏宣派長女明幾,她的侄女也永遠都隻能是秋家盧氏景派長女靜凇!

    容澈感受到妻子情緒有些激動,立馬緊緊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輕聲安撫她說:“不要緊的。你這裏沒動靜,秋家的其他宗族不也沒有傳來消息嗎?或許現在新靈仙正處於觀望階段呢?”

    “也有這種可能。”秋明幾吸了口氣,平複下心緒後決定,“我明日去重霄館看看。”

    容澈點頭,說:“你別著急,據我探聽到的消息,程家的新靈仙也沒有出現。現在幾乎是每個晚上陛下都要去重霄館求見青簡呢。”

    “他倒還有臉?”秋明幾臉上露出一絲譏諷的笑,“這一百年來,程家害死多少靈仙了,怕是被他們折騰得都快斷根了吧?他到底對自己的能力有多自信才會以為膽小成性的靈仙青簡會選他?”

    容澈聽得發笑,“季禕這個人,本來就有點好大喜功。”

    秋明幾抿著嘴,憋著,一臉【當然真是瞎了眼】的挫敗感。

    “他的兒子中,有能用的嗎?”

    容澈搖頭,“情況和咱們當年出京時差不了多少。唯一不同的事,跟咱們稍微還有那麽點親戚關係的十四皇子在兄長出事前夕,被陛下以【不堪大用】之名趕了出去。”

    “因為什麽?”

    “說法很多。有人說是因為十四調戲後妃,有人說是忤逆兄長,還有人說是砸壞了禦賜之物。”送別說著搖了搖頭,“十四皇子今年也隻是個十二歲的孩子啊。”

    秋明幾緊了緊與丈夫交握的雙手,覺得這些理由和宮裏人的嘴臉一樣可笑,“他當真是不顧玉家的麵子了。”

    容澈笑了一下,繼續說:“別的就沒什麽了。出彩的皇子少,還沒成年的也看不出來。以前覺得還不錯的七皇子季善體弱多病,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無能還是為了藏拙自保,一個修繕城事的差事磨蹭了將近半年,而今日來接咱們的九皇子季泉……”

    秋明幾翹了翹嘴角,似笑非笑,“全程被晏兒壓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而且很有意思的事,現在全京城的貴族們對他的風評都不太好。”

    “他做什麽了?”

    “兄長早年進宮教過皇子們讀書,從那個時候起,季泉便標榜自己很尊崇他。可是在這次兄長出事後,陛下密令讓其和董氏恭王世子董蕎一起查封崔府,為了查探兄長行蹤,對崔家人自然少不得盤問。平時不顯山露水的董蕎全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季泉倒比誰都查得認真,不僅威逼利誘,事後還再次登門而入……”

    秋明幾聽得生氣極了,“他難道不知道要是真查出來兩個孩子將永無寧日?嘴上說著尊崇,心裏卻連顧及前人子女的善心都沒有……”

    “貴族中有人覺得,這是季泉第一次為陛下辦事,難免莽撞。”

    “放屁!這明明就是品行和人格的問題。從小就急功近利,難道長大了會變成一個寬容大度的人嗎?”

    “我也是這麽覺得的。”容澈說:“沒有什麽,比一個人的德行更加重要了,尤其是最後要成為一國之君的人。”

    季泉的表裏不一或許可以用公私分明來解釋,但他到底是年輕,忘了這是一個講究人情的社會。

    “而且季禕居然讓他來接我……難道他以為我真的是個傻子不成?”

    “他今日還來參加葬禮了。”

    “就應該讓晏兒拿著掃把把他趕出去!”

    “季氏的這一批孩子,真的沒有一個能用。”

    “那我們就從宗室找找好了。”

    當然桂宮三士能把一無所有的季禕推上王位,現在雖然隻剩下了兩人,但是這並不妨礙他們再培養一個新君的能力。

    “我啊,好久都沒見過你這麽有精神的樣子了。”覺得秋明幾的手有些涼,容澈便習慣性地將其拉過來放到嘴邊哈了口氣,“你除過塵了?”

    秋明幾點頭,用比剛才小了很多的聲音說:“仆人們說,兄長出事後,有人來查盧府。家裏的東西他們倒是不敢動,就是有人誤闖進這裏了。”

    “那是該清掃一下,咱家的祠堂,也不是別人說闖就能闖的。 ”

    “崔家此番也是被兄長連累了,他們家的兩個女兒我們也注意一下吧。”

    容澈想到崔家的大女兒已經成年,便點頭說:“我明日去教司坊看看。”

    他們都沒提崔婉出賣金蘭一事。秋靜淞當初提出和崔婉結義,秋明幾是親自來奉陽掌過眼的。她相信自家侄女兒看人的眼光,也相信自己的眼光。

    “季泉這個小鬼,怕是被人糊弄了都不知道。”

    容澈搖頭,笑而不語。

    秋明幾抬頭,看著桌上盧正唐的靈位說:“給兄長嫂嫂上柱香吧。”

    “你封棺了?”

    “嗯。”

    容澈起身,取香三束,對著正前方行了一個大禮。

    前院賓客滿棚,參加的卻隻是一個有些空殼的葬禮。

    容澈將香上好後,腳下一轉,來到另外一口棺材前。

    他伸手,撫了撫棺蓋上根本就不存在灰塵。其實,今日的主角本該是他才對。

    故兒梅年禮之靈位。

    “年禮的事情我去查過了。”一說到這個早逝的孩子,容澈就有些傷心。和容晏差不了兩歲的秋家梅氏二子年禮,十年前就以質子的身份來到通州,他是被秋明幾和容澈一手帶大的,可以說是他們的第二個孩子。這次來奉陽,按理梅年禮就能回自己家了。可是這個孩子念情,性子倔,非要將秋明幾送入奉陽才肯罷休,哪裏知道在來的路上遇到一夥殺人劫財的山賊,守在秋明幾身邊保護的梅年禮為了給她擋箭,以身為盾……

    想到就忍不住紅了眼眶的秋明幾握緊拳頭,深吸了一口氣,她強調說:“事是在趙家的地盤上出的。”

    容澈皺了皺眉,這件事確實有點難辦,“我們並不能因為此事責備趙家。”

    五大士族間也有親疏,而掌管文事的秋家和掌管禮事的趙家從第一代祖先起就是以手足相比的摯友。

    為一個旁係的次子跟趙家翻臉,值得嗎?秋明幾心中自由考量。

    她難得笑了,“這件事不急,慢慢查。我們來都來了,還怕什麽呢?總歸是要給年禮,給梅氏,給我們自己一個說法的!”

    容澈點頭,他重新回到秋明幾身邊問:“晏兒,要讓他入朝嗎?”

    這件事秋明幾早就想好了,“我想讓他入禦史台。”

    容澈有些不解,“你我都知道,他自己是想去吏部的。”

    秋明幾偏頭看著他說:“但是我想讓他做容澈的兒子。”

    容澈一笑,心裏暖暖的,“這個並沒有關係的。”

    秋明幾卻不依,“若是我堅持呢?”

    “嗯……”容澈沉吟了一下,突然笑道:“那便隻能聽夫人的啊。”

    秋明幾抿嘴,心情剛稍微好了那麽一點的時候,突然聽到前院傳來的容晏突然拔高的哭嚎聲。

    “這孩子……”容澈一時無語極了,“也不知道像誰。”

    秋明幾覺得這個答案是顯而易見的。她拍拍容澈的手說:“你去把他換過來吧,我有些話想跟他說。”

    容澈點頭,起身,醞釀了一下情緒後,一邊清著嗓子一邊走向前院。

    秋明幾看了三位逝者的靈位一眼,起身又點了三束新香。

    剛好,容晏過來了。

    他朝著秋明幾畢恭畢敬地行禮,“母親。”

    秋明幾沒說話,隻是把手裏的香遞給他。

    容晏接過後,依次給舅舅舅母奉上過後,在梅年禮的靈位前再度躬身一揖:“晏弟剛才在前院放肆皆為權宜之計,冒犯之處還望兄長不要怪罪。”

    秋明幾等他說完話,提起了旁邊的一個竹簍,“晏兒,你提燈,隨我來。”

    容晏愣了一下,雖然不知道母親要做什麽,他還是立馬跟了上去。

    取清水稀粥各一碗,秋明幾將其放在了盧府側門門角處。

    容晏看著她又拿出一個空碗往裏夾菜,有些不解地問:“娘,您這是何意?”

    秋明幾輕聲回答:“施粥。”

    容晏朝外頭燈火通明的街道望了望,“給乞丐嗎?”

    “給過路的小鬼。”秋明幾一邊夾菜一邊說:“希望你舅父一家和年禮兄長魂歸來兮的時候,常年在奉陽徘徊的小鬼能夠網開一麵,不要擋了他們回家的路。”

    小時候在老家還未起勢時,盧氏兄妹過得很苦,沒有親族的接濟吃不飽飯是常有的事,但是就算這樣,作為兄長的盧正唐還是會把屬於自己的那份口糧分給她。

    後來玉書言和盧正唐情投意合嫁入盧府,為了示好,也是在新婚第一天給她夾了一筷子菜。

    再來就是那三個古靈精怪的孩子。秋靜淞從小就跟她親,整天姑姑長姑姑短;盧景彌不善於表達,但習武後做的第一把弓箭就是送給她的;從小在她膝下長大的梅年禮更不用說了……

    容晏看著秋明幾一直在往碗裏夾菜都忘了停,忍不住開口提醒,“娘,菜漫出來了。”

    秋明幾愣了一下,眼淚還是沒忍住流了出來。

    “娘……”一直強大的母親突然露出這麽脆弱的一麵,容晏實在有些手足無措。他抿了抿嘴,蹲下身,一邊安撫母親一邊承諾道:“娘,您放心,舅舅舅媽和年禮哥哥的仇,我一定不會忘記的。我也會變得更強,去保護小景和靜兒。”

    秋明幾低頭擦了擦眼淚,說:“既如此,那你便入禦史台吧。”

    容晏第一反應是抗拒的,“禦史台不是有父親了嗎?”

    “他不會去那裏了。”秋明幾偏頭,看著他說:“你去吧,那裏是你父親曾經打出一片江山的地方。如果可以,你要讓這京中所有的人看到你就知道,容澈和秋明幾回來了。”

    娘讓他這麽做,肯定是有原因的吧?

    容晏垂了垂眼,也沒有什麽不滿,他將雙膝由曲改跪,順從地說:“孩兒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