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溯流窮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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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夜從政殿響起的鍾聲向奉陽所有京官傳達著一個消息:明日皇帝將禦門聽政。

    這天天光微熹時, 朱雀街上的人群一改以往的零星散落,變得人群湧動。

    “劉大人,早啊。”

    “皇上這會兒應該還沒醒, 趕快抓緊時間吃碗麵吧。”

    “陛下半個月沒上崇文殿,今早怕是聽那群禦史參人都得一兩個時辰。”

    “年紀大了, 腿腳不好咯,也不知道還能在朝堂上站多久。”

    “您可別這麽說。右相大人年近古稀,不也精神得跟二十歲的小夥子一樣嗎?”

    “哈哈哈, 前兒個還在從政殿聽他老人家在罵人呢。”

    這個奉陽好像變了,又好像沒變。

    站在窗口一直微笑著看下麵的容澈感覺四周有冷風拂過,為了保重身體, 他還是伸手將窗戶掩上了。

    他身後的圓桌上,坐著一位身著女式黑青色正二品官服, 盤發簪釵, 紅唇明眸的女人。

    “我在聽說你回來的第一天, 就想見你了。”在朝中擔任禦史大夫一職多年的蘇今說著,伸手提壺倒了兩杯溫酒。

    “所以體諒您這種心情的我, 馬上就請您出來吃飯了。”容澈笑著, 走過來端起酒杯置於鼻尖聞了聞,十分熟稔的調笑:“姐夫不會生氣吧?”

    蘇今將勾起的嘴角一抿,“他現在正在家裏呼呼大睡呢。”

    “您和他是世上少有的闊達之人。”容澈笑笑, 不動生色的把蘇今的酒杯也給順了過來。

    蘇今“嘖”了一聲,拿起手中裝飾的木製絲纏的檀香小扇拍了他胳膊一下,“那是我的。”

    “大清早的, 傷肝,您喝茶便好。”容澈說完,慢悠悠的自己把酒吞了。

    蘇今看著他,發覺他的臉還是和記憶中的一樣,不由得心生感慨,“你還是那樣,沒變。”

    “這樣不好嗎?”

    “當然不好,因為我變了。”

    當年,禦史台的蘇今可是能把半個朝堂全部喝趴下的人。

    容澈搖頭,似是歎息,又似是可惜,“年輕時太過放縱,不懂得克製,到了年紀就該受苦。”

    “可我偏偏生得是個愛及時行樂的人。”蘇今把扇子抵在下巴上感慨,“這世上吃進嘴裏的東西,還是隻有酒最能讓人清醒。”

    容澈不讚同她的觀點,但也沒說,隻是笑著給她沏了杯茶。

    蘇今瞥了一眼碗裏綠色的茶湯,忍了忍,拿起筷子夾了一個水晶糕到容澈碗裏,“嚐嚐看,還是不是你以前吃過的味道了。”

    容澈點頭,坐下,拿起筷子夾了一點。細細咀嚼咽下後說:“沒那麽好吃了。”

    “是這樣嗎?”蘇今皺眉,自己也吃了一點,她倒真沒覺得有什麽不一樣。“可能我經常吃,所以察覺不出來。”

    容澈拿著手帕擦了擦嘴,笑著說:“京中的時局,也是這樣的。”

    蘇今聽他話裏有話,便索性撂下筷子跟他開門見山,“你還曉得關心時局?”

    “小人雖陪妻在外,但還是有一腔報國之心的。”

    “少跟我油嘴滑舌。我就問你一句,這次回來,能不能繼續來幫我?”

    容澈不語,隻是笑。

    蘇今看著他,良久,歎了口氣說:“你是一個能力非常強的手下,有你在禦史台,我會省很多力氣。”

    容澈看著她,也嚐試跟她說一些掏心窩子的話,“大人,我已經過了年少輕狂的時候。”

    他把以前在禦史台的過去歸功為年少輕狂?

    這就是拒絕了?蘇今皺眉,有些不解,“所以你今天找我,不是為了自己再度入仕之事?”

    容澈點頭,“因為某些原因,禦史台我是不會去了。”

    “那你真是找我喝茶?”

    “不,是為了我的兒子。”

    蘇今愣了一下,有些恍然大悟之感,“是那個叫容晏的孩子?”

    “對。”一想到那個小兔崽子不著調的舉動,容澈的笑就有些強顏歡笑的意思,“相必您在那天晚上也已經見過了吧?”

    蘇今頓了一下才點頭評價,“他是一個十分有趣的孩子。”

    “那您覺得可以嗎?”

    “如果是看在你的麵子,沒有什麽是不可以的。”

    “您這麽相信我?”

    “我隻是相信老祖宗,畢竟,虎父無犬子啊。”

    容澈低頭,心裏帶著一絲滿足。

    他起身,朝蘇今行了一個大禮,“大夫大人,就請您像當初教導我一樣去教導他吧。”

    不管今上如何,他就是簡單地希望兒子能成長為對國家有用的人。

    作為回複,蘇今也起身朝容澈回了一禮。

    多年老友,兩人自有默契。互相給予的這種安心之感,不是誰都行的。

    蘇今突然覺得有點想哭。她拿袖子擦了擦眼角,說:“作為感謝,能讓我喝一杯嗎?”

    容澈抿嘴,微笑,“您死心吧。”

    蘇今吸氣,一秒冷下臉,“你還真的是個狠心的男人啊。”

    容澈眯眼,繼續微笑,“為了報複我,您怎麽折磨我的兒子都沒關係。”

    頂著跟父親一模一樣笑容對待過路之人的容晏,突然覺得後頸有些發涼。

    他摸了摸脖子,皺眉,“是穿得太少了嗎?”

    正嘀咕著,“吱呀”一聲,身後房間的門打開了。

    容晏回身,看到容澈出來,連忙上前行禮,“父親。”

    容澈點頭,用溫和的語氣問他:“在外麵站了這麽久,冷嗎?”

    容晏搖頭,笑著問道:“父親見完故友了?”

    “是啊。”

    “那我們回去嗎?”

    容澈沒有馬上回答,他看了兒子一會兒,問道:“你知道我今天見的是誰嗎?”

    容晏不假思索地回答:“是禦史台的最高官——禦史大夫蘇今蘇大人。”

    他的兒子,確實生得聰明。

    可以聰明卻不知世事就不是一件好事了。

    容澈輕聲說:“你是知道你母親心意的。”

    容晏垂下雙眼,表情有點失落,“她想讓我去禦史台。”

    “我剛才跟蘇大人提了你的事。”容澈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要是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反悔?容晏笑了,他抬頭看著父親問:“父親,當年您也是在禦史台保護著母親吧?”

    “是。”

    “那您現在怎麽不繼續了?”

    容澈沒有感覺到兒子嘴裏的質問之意,容晏是真的不懂。所以他想了想,還是決定把事情告訴他。

    “你知道,你母親這次回京,是為了接替你舅父的吏部尚書之位。”

    “是。”

    “那你覺得,以你母親的性子,她能心平氣和的站在朝堂上麵對今上嗎?”

    容晏想想那個場景……想都不敢想。

    “你的母親,她不僅是你的母親,我的妻子,你舅父的妹妹,她還是一個秋家人。盧氏既然當家,就要對秋家的其他十三氏負責,對像你年禮大哥那樣的質子負責!”

    這是一種士族天生就有的使命感!

    “所以……”容澈說著,手都有些發抖,“所以,你母親不方便出麵的地方,我會代替她去。我要幫助她,幫助她守護整個秋家。”

    容晏現在明白了,“父親您要去吏部?”

    容澈點頭,他繼續道:“人說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雖然你不會喜歡,但是禦史台……”

    他不得不去。

    “孩兒明白了。”不是為了不讓母親難受的安慰,是真的明白了。容晏握住容澈伸過來的手,信誓旦旦:“父親要為母親守護秋家,那就換孩兒來保護您吧。”

    突然之間覺得有點感動……容澈看著容晏,想著他以後要遭遇的苦難,倒還真有點心疼了。

    想著,他側身,把門打開,“好了,去見見你日後的上司吧,她可是一位十分優秀的大人。”

    容晏抿嘴,點頭,帶著父親的期望挺直胸膛踏步進去。

    “容晏拜見禦史大人。”

    容澈把手揣進衣兜裏,看著慢慢亮起的天空,歎了口氣。

    奉陽剛下過雪的天,真冷啊。

    ……

    鬥篷上【翠鳥銜梅】的繡紋讓她在宮中暢通無阻。

    秋明幾走在空無一人的宮道上,哈了口氣。

    清早,各宮的監丞宮女都已經忙碌起來清掃雪地,唯獨一個被明令禁止的地方,無人敢踏足——那就是供奉程氏祖先和各族靈仙的重霄館。

    秋明幾是等昨夜守夜的官吏點完燈走了後,才踏進重霄館正殿的。

    她看著正對著大門的東皇太一的塑像,眯了眯眼睛。

    按理說,她來了,是要給這位上柱香的,可惜她沒心情。

    秋明幾轉身就熟絡地走到了供奉秋家靈仙燈火的燭架前。

    火很亮很旺盛的,是一直守護在侄子侄女身邊的南飛。而旁邊那個又小又淡,看著就快要熄滅的,就是秋家的新靈仙。

    門口吹來一陣風,秋明幾下意識地伸出手給這個“靈仙”擋了一下,“您一定要好好加油啊。”

    靈仙的力量這麽微弱,是受傷了嗎?

    按理說,這位新靈仙誕生後,會繼承與盧正唐一同墜亡的靈仙楓絡的功德珠。楓絡在時,是比南飛還要強大的一位靈仙,為何她的下一代力量會這麽微小呢?這麽微小的火苗,怕是做到能讓人感受到其存在都不容易吧?難道這就是秋家沒有被選出新家主的原因嗎?

    秋明幾皺著眉,她似乎解開了一個謎題,卻又陷入另外一個謎中。

    楓絡生前那麽強大,盧正唐也從來隻做對國家對秋家有益的事,按理說,這種像被砍了功德一樣的事,是不會發生在這位新靈仙身上的。

    秋明幾轉頭,看了看正中那盞屬於程家新靈仙的燈。

    她當即脾氣就來了。

    季禕的靈仙泰常死時,據說功德珠都快燒沒了,可是為什麽繼承他的新靈仙的生命之火,居然比自家的還要旺?

    秋明幾忍不住罵了一句,“難道我秋家才是那個禍國殃民的叛臣賊子嗎?”

    接著秋明幾話音落下的,是從重霄館頂上傳來的聲音,“不不不,你別瞎想啊。”

    秋明幾抬頭望了兩下,皺眉,“青簡?”

    這個時候能出現在重霄館的,似乎也隻有他一人了。

    “是我。”雖被點明身份卻並未顯露真身的靈仙青簡答應了一聲,又繼續解釋:“你冷靜聽我說,你家靈仙會變成這樣全屬意外,跟秋家的功德沒有任何關係。還有你家靈仙的火啊,嘖嘖嘖,真的危險,有好幾次差點就滅了,我看著都紮心,可是每次季禕那個小混蛋來的時候,老是會動手掐,你說他這安的是什麽心?”

    安的什麽心?靈仙的生命之火滅了,自身自然就沒了,所以季禕安的到底是什麽狼子野心!

    想到他就來氣,秋明幾咬牙甩袖哼一聲,“你下來!”

    房梁上,突然現身的,身著程家【麒麟銜蘭】禮服的青簡慫得縮了縮脖子,“明幾,你別凶我啊。錯的又不是我。”

    秋明幾冷笑,低下了頭。

    青簡以為她生氣了,繼續叨叨,“你啊,好久沒有來看過我了,我還在想你不是不把我忘了呢。”

    說得好像跟他很熟一樣。

    本來不想理他的秋明幾偏頭,板著臉說:“我有些年沒來奉陽了,當然沒那個條件看你。”

    “所以你根本不知道我過得多慘。”下一刻,突然出現在秋明幾身邊的靈仙往地上一坐,抱著她的手就開始嚎啕大哭:“季禕那個小王八蛋跟他爹他爺爺他祖父一樣都開始瘋了,他害死泰常不夠還想害死我。你不知道,最近他每天晚上都跑來重霄館哭鬧,嚇得我覺都睡不好。他估計知道自己要完了,還想讓我認他為主,可是我傻嗎?我不傻啊,所以我怎麽能答應呢!”

    秋明幾對他的哭訴無動於衷,她隻是問:“他做得這麽過分,右相那個清道夫沒管?”

    “管啊。他們已經開始偷偷物色太子了。可是那群後生們被季禕打壓得太狠,屁都不敢放……”青簡抽空看了一眼秋明幾的表情,見她沒反應又繼續嚎:“我就覺得,就算重新選又怎麽樣?季氏都是三十年好三十年壞的王八羔子,他們都是有毛病的。明幾啊,你那麽厲害,不如將皇室換個宗族吧。”

    秋明幾笑了,這簡直是她這些年聽到過最好笑的笑話,“青簡,你說這話的時候,顧及自己的身份了嗎?你別忘了——”她轉身,指著青簡罵道:“你口中所謂的王八羔子,小兔崽子,都是你的後代,他們都是因為有你才會來到這個世上的!你難道已經忘了自己生前的所作所為嗎?你也終於知道害怕了嗎?季氏第一代的季離陛下!”

    青簡的表情慢慢的暗了下來。

    他麵無表情,雙目無神,這回開口說話的聲音還帶著幾分嘶啞,“是啊,我害怕了。”

    他靠著居功至偉的大臣們有幸成為靈仙存活下來,而他體內的瘋狂因子卻用最原始的方法一代一代傳了下來……

    “我不想的。我……”青簡摸著胸口,真的覺得有點難受,“我不想成為程家的罪人,變成那樣我也不想的,我也沒想到自己會變成那樣啊。”

    瘋狂,殘暴,連自己的兒子都下得去手……

    青簡捂住臉,在牆角縮成一團。

    每次他看到季禕,看到季禕的父親,季禕的爺爺,就像看到了自己。

    “把他們都殺了吧,把他們都殺了吧!”青簡又突然衝出來抱住秋明幾的腳踝哀求,“秋明幾,你命中帶煞,季禕他動不了你的。你去把他殺了吧,你就當是積德行善好不好?你能殺了先王,他肯定也不在話下。”

    “你搞錯了。”秋明幾蹲身,捏住青簡的下巴把他的臉抬起來讓他直視著自己,“是他首先自己在右相麵前信誓旦旦,說自己可以為趙國除了先王那個禍害,然後等真的上手卻嚇破膽,我是實在覺得丟人才會奪劍刺先王第一下的。真正殺先王的是他自己!你們季家的人,殺子弑父,王位本就來得齷齪至極,又何談登基後能有什麽建樹?”

    聽得額爆青筋的青簡大聲吼道:“那你就聯合其他士族把季氏換了啊!”

    “這個就不勞青簡大人操心了!”秋明幾把手一收,提腿後退幾步,環視了重霄館中供奉的靈仙之燈,列宗之位,以及東皇太一的神像後,大聲罵道:“你們沒有一個好東西,沒有一個人做的是人該做的事!”

    “你!”她指著青簡罵道:“從一開始我入殿,你就想方設法讓我對季禕生怒,你在打什麽鬼主意,別以為我猜不到。你以為我會上當,你錯了,你別做千秋大夢了!”

    青簡趴在地上,十分不解,“你不恨季禕嗎?你不想殺了他嗎?”

    “我恨,他也該死,可是動手的人絕對不能是我。”秋明幾說完這句話喘了幾口氣,等心緒平複下來後,她突然一笑,在青簡驚愕的目光中豎起三指,朝著殿中各神各靈跪下,“五大士族的列祖列宗,庇佑過趙國的百千靈仙,小女秋家盧氏宣派長女明幾有事稟告!”

    “季禕殺兄之仇不共戴天,若不除之,小女夜不能寐!然,一日為君,終生為君,小女為臣,願禮讓陛下。從今往後,隻要季禕還有一口氣在,我秋明幾絕不上殿!”

    既然討厭,那就不見好了;既然憎惡,那就不見好了;既然痛恨,那就不見好了!

    秋明幾看著各位先王的靈位,用力的磕了三個響頭。

    禮畢後,她看著呆若木雞的青簡,冷笑道:“讓我秋家去做出頭鳥?你想都別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