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教書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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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士族對朝堂的影響力真的有那麽大嗎?”

    七皇子季善在看著書本發呆時, 突然說出這麽一句話。

    曹奚一頓, 停筆,抬頭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問:“你看到什麽了?為什麽這麽說?”

    季善也不知道這種話跟曹奚說好還是不好, 他猶豫片刻後稍稍提了一句, “今日,秋明幾去了吏部衙門。”

    曹奚張了張嘴, 有些驚訝,“你見到她了?”

    他的反應被季善看在心裏,“沒有正視,就是遠遠地看了一眼。”

    “嗯……”曹奚沉吟一聲,道:“其實我跟她也沒見過,就是家父挺崇敬她的。在吏部官員心中, 秋明幾十分有威望。”

    “她今日把所有六品以上的官員全三兩作數喊去私下見過了。”六部官員私下抱群,這是人盡皆知的事。季善隻是沒想到,他們會做到這種地步, “秋大人能來, 吏部的人都很高興的樣子。”

    “吏部屬於秋家,吏部的官員,心裏也隻會承認從秋家出來的尚書。”

    “你也這樣想嗎?”

    曹奚沒回,隻是看著他笑了一下。

    季善這才反應過來話題已經到了這種敏感的地步,他連忙起身解釋說:“我並不是想向你打聽吏部什麽事。”

    “我明白, 你剛才說出的問題還縈繞在我耳邊呢。”曹奚笑了笑,直接把筆撂下,回複他說:“其實這種事情, 沒有什麽說與不能說的,事實是怎樣的大家都看在心裏。以前你在工部,可曾遇到過這種事情?你大概不曾注意過,在士族管理下的六部,就是各大尚書的一言堂。你如果有去民間的經曆,你就會發現,貴族對平民的管製會更加嚴重,因為現在趙國的每一寸田地山林,都是屬於上級階層的。百年來都是這種情況,其實怎麽說平民們對一些事情都已經習慣了。他們認定貴族老爺是他們的天。可是,隻需要一個契機,如果上方一個用心不好,又有人帶頭的話,就會引起民怨。民怨之後會發生什麽,你也知道吧?”

    季善吸了一口氣,曹奚的這番話對從來沒有出過宮的他是一股不小的衝擊,他不禁小聲問:“所以說,父皇為了抑製士族而做出的種種舉動,其實根本沒有做錯?”

    “哪裏沒錯呢?”曹奚搖頭,臉上全是不讚同,“簡直是錯得離譜。他不僅手段激進,也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季善突然覺得自己能夠理解父皇了,“其實,有哪個皇帝不想把權利緊緊握在自己手心的?”

    說出這番話後,把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曹奚看著他,一臉玩味,“七殿下您這是開竅了?”

    季善一驚,連忙低下頭,“哪裏有這種事?我的母妃是賤民出身,雖然生下我就死了讓我能在別的娘娘殿中生活,可是……”

    成武皇帝的後宮,除了冷宮那位,又有哪位娘娘出身高貴呢?

    季善閉了閉眼睛,穩定下心緒後抬頭說:“我聽說明幾夫人禦下十分嚴厲,史官歸吏部管,你以後的日子怕是也不好過。”

    曹奚見他轉移話題,也樂得配合他,“這又有什麽?我又不是直屬大臣。”

    若秋明幾真的有心,倒黴的該是季善才對。

    所以他又繼續說:“你該擔心的,是你自己。”

    季善不懂,“我嗎?為什麽?”

    “我雖然不能向你交出自己的忠心,但是我可以給你一份忠告。”

    正說著話,有個十四五歲的少年站在殿外喊了一聲:“大哥。”

    季善聽了,連忙在自己位子上坐好。

    “哦喲。”曹奚卻還翹起了腿,他看著少年,招了招手:“過來。”

    少年是在進入房間後才發現季善的,那會兒,他十分認真謹慎的行了一禮,“七殿下。”

    季善稍微頷首,算是還禮。

    少年走到曹奚身邊,把手裏的盒子給他,小聲說道:“父親要我給你的。”

    曹奚點頭,把東西雙手接過後抬頭給季善介紹:“這是我的幼弟阿欽。”

    “跟你一樣都是風姿卓雅的人。”季善誇了一句,問道:“阿欽日後也要做史官的嗎?”

    “是啊。”曹家世代為史,這個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季善笑著又忍不住逗弄道:“那會兒我應該已經被賜予爵位了,到時候阿欽就來做我的史官好不好?”

    曹欽不言,隻是一臉的受寵若驚,在行過禮之後,他一言不發地低著頭走了。

    遭到冷遇地季善一時有些無措,“他……這……我就是開句玩笑,他是不是不高興了?”

    “他性格就是這樣,你別搭理他。”曹奚笑,下句話就把弟弟給賣了,“他可是一個從小就胸懷大誌的人。他說,史官這份活計,他要麽就不做,要麽就要做類之秦皇漢武那樣君王的史官。”

    季善朗聲笑了,“那他可要加油啊。”

    曹奚點頭,“阿欽從小一直有在挑燈夜讀,算是我們曹家最勤快的孩子。”

    瞟了一眼,看見日頭已經高升,曹奚站起來說:“我去東宮看看。”

    季善點頭,待人走後,他提筆蘸墨,打開手邊的書頁一字一句的仔細抄寫起來。

    趙國的奉陽皇宮不像他朝那般鮮有樹木,除了何處假山奇石外,小橋流水,奇珍異樹也是隨處可見。

    曹奚萬萬不會想到,在他路過的一個假山後麵,躲著一個十來歲的小孩。

    十五皇子程庭佶蹲在山洞中,看著一隊螞蟻搬著食物往返了三次。

    腳有些麻,他坐在地上揉了揉,翹首聽著外麵宮人來回跑動低聲呼喚“十五殿下”的聲音,想了想,還是從另外一邊鑽了出去。

    事情已經發生了,既然是他做的,那就要勇敢的去麵對。

    站在雲台殿的大門前,程庭佶忍不住呼了一口氣。

    兩旁的宮人都以十分擔憂的神情在看著他。

    原因不用多說,程庭佶低著頭走近大殿,瞟到在殿中一臉焦急卻強裝鎮定的宮婦輕聲喊了一句:“母妃。”

    惠姬吸了一口氣,到底還是沒忍住情緒上前幾步蹲在程庭佶麵前,“你這個孩子,跑到哪裏去了?”她抓著他的胳膊,憂心之情難以自抑,“派了那麽多人去找你,你都沒有回來,你嚇死娘了你知不知道?”

    “我怕會連累到娘。”程庭佶低了低頭,小聲的給自己辯解,“是因為十三哥一直推我我才還手的,我沒有主動打他。”

    宮裏年長的孩子欺負年幼的,這是一直就有的事。

    惠姬也不忍心責怪兒子,她幫他理了理頭發,笑著說:“沒事了,娘已經給你十三哥道歉了,皇後殿下也說隻是小孩子玩鬧,不會再追究這件事。明日你去學堂。一定要好好地給你十三哥道歉你知道嗎?”

    程庭佶看著母親的雙眼,點了點頭。

    惠姬給他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正準備說什麽,有一宮婢躬身從殿外走過來稟告:“娘娘,舅老爺來了。”

    惠姬又驚又喜,“快快請進來。”她起身,想了一下,又連忙對宮婢說:“你帶殿下進去換身幹淨的衣服。”

    程庭佶低頭,順從地牽住宮婢的手,跟著去了內殿。

    惠姬理了理衣裙,再碰了碰釵環,眼巴巴地看著門口盯了半晌,在瞧到一個人影後,立馬提著裙子跑了過去。

    “哥哥。”

    她是昨天就聽到家裏的下人傳信過來稟告,說兄長已經入京。兄長一介白丁,為了生存掛靠在商家門下行買賣之事。常年走鄉串裏,別說來看他這個妹妹了,估計連家都很少回。據上一次見麵是什麽時候了?是在兩年前了吧?想想往日在家中的時光,惠姬鼻子就有點酸。

    “娘娘。”惠冉棠是知理之人,進殿後不肯抬頭看人,徑直單膝跪下。

    “哥哥快快請起。”惠姬把兄長扶起來,剛好就看到他下巴上的胡須。趙國有【年輕男子以無須潔麵為美】的風俗,惠冉棠現今不過三十出頭就留起美須,其實是有點不合常理的。

    她忍不住問:“哥哥,好好的,怎麽續起胡須了?”

    “這樣在外麵辦事看起來穩重,能夠更容易獲得別人的信任。”惠冉棠也不是沒理由的,說完,他還笑著低頭給妹妹看了一下自己的頭發,“而且你看,這兩年我還長了一些白頭發。有了白發還不續須,豈不是要被人罵老愛俏了?”

    “您說什麽呢?”惠姬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回身見茶桌已經擺好,連忙請兄長入座給他奉茶。

    與妹同案,惠冉棠表現得十分謹慎,連端茶都是用衣袖攏著手再雙手接過。惠姬見他如此,也沒說什麽,隻是配合著坐遠了一些。

    在她踏進宮廷的那一天,就代表著他們永遠不能再像以前那樣了。

    有感而發,惠姬歎了口氣,小聲問道:“哥哥近來還好嗎?”

    惠冉棠點頭,道:“在商家人手下做事,隻要細心謹慎,倒也還算容易。”

    惠姬又問:“現在還是在做藥材生意嗎?”

    “對啊。”惠冉棠頓了頓,用更小的聲音說:“我今次來,其實是特意來見你的。這些年,家裏的情況殷實了不少,可是每次吃上什麽好菜的時候,我就會想到你。小時候,是我能力不夠,讓你受苦了。”

    “哥哥說這種話,是想故意讓我哭泣嗎?”說是這麽說,其實惠姬的眼睛早就紅了。

    “我不會說話,隻是想到什麽就說什麽罷了。”惠冉棠看著她,歎了口氣,“宮中的日子雖然不是我能想到的,但肯定不會比我在外麵漂泊容易。想到你逆來順受的性子,我就……我一直希望著,十五殿下不要像你才好。我怕你受委屈,又怕他不經事……”

    “庭佶如果知道舅舅的這份心意,一定會非常高興的。”惠姬擦了擦臉上的殘淚,回頭笑著對宮女說:“殿下不是去後殿換衣服了嗎?怎麽還不見過來?”

    正說著,程庭佶自己過來了。他看了上殿的兩位長輩一眼,立馬低頭行禮,“母親,舅舅。”

    惠冉棠看著已經有少年模樣的外甥點了點頭。

    倒是惠姬往後看了看,有些奇怪的問:“帶你進去的那個宮女怎麽沒跟你一起出來?”

    程庭佶抬頭,站直了身子說:“孩兒罰她跪在後頭。”

    惠氏兄妹二人互相對視了一眼。心裏十分不解的惠姬繼續問:“為什麽?”

    程庭佶抿了抿嘴,似乎是在猶豫。

    惠冉棠不想讓他形成有話說不出來的習慣,誘導著說了一聲:“有什麽話是不能跟你母親講的?”

    程庭佶似乎是真的得到了鼓勵,他吐了一口氣,然後小聲說:“那個奴婢,她以【皇子】稱呼孩兒。”

    惠姬想不清其中關鍵,皺著眉問:“這有什麽?”

    “但是這是不允許的。”程庭佶搖了搖頭,一本正經的說:“老師今天說了,當今在趙國要看一個人的身份,就要看他母親的出身。就算父親是士大夫,隻要母親是平民,那麽生出來的孩子也是平民,這就是所謂的身份從母製,在前朝又被稱為良賤製,在《趙邢統》第三卷有寫的。”

    惠姬的臉色此時已經青了,“所以,殿下你是平民之女所生,您覺得是我的錯嗎?”

    “母親為什麽要這麽說?孩兒從來沒有這麽想過。”不清楚自己說出來的話有多傷人的程庭佶繼續說:“我隻是覺得,宮人們不該拿【皇子】來抬舉我,這個宮裏,唯一有資格被稱為【皇子】的,是十四哥才對。可惜他已經出宮了,不然……”

    “不然你要怎樣?”

    “不然孩兒一定會保護他的。”

    惠姬被氣得直接癱坐在了塌上,“你保護他?”

    程庭佶點頭,說出的話全是真心,“他是唯一貴族出身的皇子,那他就等同於是嫡子。孩兒為庶,庶子當然要保護好嫡兄的。”

    惠姬撫了撫額頭,已經完全說不出話來了。她想說什麽,又礙於兄長在場不好開口,隻能憋在心裏,憋不住了,就小聲地哭出來,“是誰教你這些的,你怎麽能這樣想?用女子的身份來判斷孩子的地位,這種說法本來就是不合理的,是錯誤的。上數趙國建國之初,哪有這樣的?這樣糟踐女子……陛下也是太過放任那些學究了,才會讓他們如此放肆。《趙邢統》上的條文,大部分都是狗屁!為什麽平民之女生出來的孩子就是平民,賤民如果娶了平民,兒子卻可以一樣是平民呢?”

    程庭佶皺著眉,覺得這種說法很不合理,“趙國的女人都金貴得很,她們是不會嫁給比自己地位低的人的。”

    惠姬直接冷笑了,“對啊,隻有你們這些管不住自己的男人才會隻看外貌,整天去想著不如自己的女人!”

    惠冉棠咳了兩聲,看著惠姬有些後悔的表情,忍不住樂了,“殿下他還小,您跟他爭論有什麽用呢?”

    事情確實是這樣,但是惠姬還是忍不住辯解說:“兄長您不知道,您的侄子可固執得很,要是讓他現在有了這個想法,他可能一輩子都不會變了。”

    “我倒覺得,他能認清自己的身份是一件好事。”惠冉棠還是沒忍住拍了拍妹妹的手,“你已經擁有了很多不該擁有的東西了。”

    “哥哥……”

    “我最大的心願,就是希望你能幸福的生活,平安的活著。”

    惠姬張了張嘴,又忍不住哭了,“哥哥的心意我明白。可我並不是說有什麽其他的想法,我隻是……不想讓他看輕了自己。憑什麽同一個父親,他生出來就注定要比別人差呢?”

    “這種牛角尖,沒必要鑽的。”

    “但事實上,就是他先跟我講道理的不是嗎?”

    惠冉棠搖頭,從袖中取出一塊巾帕遞給她。

    惠姬知道他這是有話要說,伸手接過時,也決定暫時收起自己的意見。

    惠冉棠看著程庭佶,隻覺得他是一個有自己的想法,個性卻十分內斂的孩子。

    可惜,現在還隻是個孩子。

    “你剛才講的話雖然沒錯,但是你有沒有想到這有可能會傷到母親的心呢?”

    程庭佶看著低頭拭淚的母親,抿了抿嘴說:“我不是故意的。”

    “說話之道,不是想到什麽就說什麽。你現在可能還不懂這個道理,但是你要有體諒人的初衷。我這些年掛靠在商家況氏名下經營藥材,每年都要去醅陽見況氏家主況悠大人一次。而這次去醅陽,剛好碰到醅陽商會,我跟著朋友前往,在商會上給十五殿下尋了一位先生。”

    醅陽商會的自薦,惠姬也聽說過。正是因為如此,她更加不打算說話了。

    程庭佶便一臉懵懂的表情:“先生?”

    “是的。”

    “請來做什麽呢?”

    “先生是有大才華之人,自然是來教導殿下學問的。”惠冉棠頓了頓說:“我是希望殿下不管遇到什麽事情都有自保的能力,但是殿下如果有什麽想學的,也可以直接跟他說。他與我簽了契約,不論如何,五年之內他都是絕對可以信任之人。他對殿下的幫助可能會比國子監的大人們還要大。”

    惠姬臉上閃過一絲驚喜,但同時她又有些憂心。醅陽商會的內層,可以說是一個千金萬兩砸進去都指不定能聽到一絲聲響的地方。惠冉棠的生意剛有起色,就花了不知道多少代價請來一位敢在醅陽商會自薦的人……

    “哥哥,這對你會不會……”

    惠冉棠麵不改色,繼續看著程庭佶問:“你想要見見他嗎?”

    程庭佶猶豫了片刻,點頭。

    惠冉棠說好,然後起身說:“他就在外麵,我去給你請進來。”

    惠姬看著兄長的背影,鬆了口氣。

    她問兒子說:“要不要坐下?”

    程庭佶搖頭,回頭看著門口稍微側了側身子。

    逆光中,惠冉棠領進來了一個十分年輕的男人。

    身高八尺,長相俊秀,笑容溫和——這是一個十分符合當下對男子外貌要求的一個人。

    走近了一些,他微微躬身便殿中之人行禮,“小人崔文墨,見過惠姬娘娘,十五殿下。”

    沒有叫他皇子,很好。

    程庭佶麵色稍霽,走到桌前,雙手給崔文墨捧來了一杯茶。

    這就是這對師徒的第一次見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