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舉薦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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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發生在過年之前的事了。

    付卿書代君巡查八府十六郡, 由於她愛管閑事的性子, 到底是沒趕在年節前回到奉陽。不過還好,有一件案子, 她緊趕慢趕, 還是在刑部年底關閣盤底之前查完了。

    ——那就是在宣城攔車喊冤的謝氏女謝錦葵其父,栗州通判謝薄金監守自盜一案。

    當時在宣城路過, 據說是讓獄卒都感動了的謝家大娘子謝錦葵,身著囚衣手舉血書攔車的身影,令付卿書十分震動。看著家父蒙受不白之冤,有多少兒女能做到她這樣?三個重重的響頭磕下,看著青石磚地板上的血跡,付卿書當時就生了一定要把這件事查清楚的念頭。

    轉道前往栗州的路上遇到發小馮昭算是一件好事, 可他想向年幼的十四皇子投誠的心意著實讓她擔憂。因為注意力不夠集中,初到栗州時,付卿書還差點讓當地的惡官擺了一道。

    還好她身邊有義兄木楠子在, 那謝氏女也聰穎知事, 三個人心驚膽戰,互相照應,猶如刀尖上起舞,在好似鬼門關的栗州府中走了一遭,差點沒完整的出來。

    也就是因為這件事, 付卿書才知道原來地方府衙的水能這麽深。栗州通判謝薄金一案,牽扯眾多,咬著牙一頓擼下來, 她把當地的鄉紳貴族都得罪了個遍。可就算是這樣,付卿書追求真相的心仍舊沒有改變。

    “如果因為怕得罪貴族,本來就喜歡查案的我當年就不會入朝了。他們自然有他們的背景,可我本身也不缺少在世間立足的依仗。謝通判沒罪就是沒罪,隻要有我一天在,誰也別想往他身上再潑髒水!”

    其實不隻是謝薄金吧?在其他州府郡縣,像他這樣的替罪羊又有多少呢?

    這件事了後,想到以前自己辦的案子,付卿書毅然決定改變行程。

    八府十六郡根本不夠!她要去更多的地方看看。

    她今年就不打算回奉陽了。

    而這件事另外的一個主人公謝錦葵,心有牽掛,不能相陪,案件重審後,她便跟著押解父親的隊伍,一路來到了奉陽。

    謝錦葵當時奉血書求付卿書時,其父謝薄金的案子已經由州牧上稟刑部定案,就算付卿書在最短的時間內還其真相,謝薄金還是免不了要鐐銬加身,來刑部走一遭的命運。

    隻不過好的是上京的目的由赴死變成了洗冤。

    每年的臘月二十五是各部各府官吏關閉內閣的日子。在這天之前,他們會使出全身力氣處理完之前的所有工作,而在此之前沒有趕在關閣前送進六部的文書,將會壓在文昌閣,等來年正月十五後開箱再斷。

    說謝氏父女運氣好,就是因為他們的案子趕上了今年刑部收錄的最後一批名單。

    在案件文書校對完之前,謝薄金要在牢中度過一段日子。這段時間不會很久。謝錦葵在親手把父親攙扶進刑部大牢後,抬頭就算看到的是蕭索清淨的一片天,也覺得舒暢極了。

    雖然最後可能會被貶官,但是現在的結果已經很能夠讓父女二人滿意了。

    在謝薄金出事後,從小喪母的謝氏大娘子遣散奴仆,變賣家產,將所有的銀兩全部拿去打點,是以,手頭窘迫的謝錦葵聽到奉陽的一碗麵都要十文時,頓時坐不住了。

    奉陽的物價,果然要比其他地方高個幾倍。

    與付卿書分別時,慷慨的她送了一些銀兩給謝錦葵,可是想著父親在獄中受了邢,今日又留下病根,脫罪後恐又沒有住處,已經被苦日子磨得學會精打細算的謝錦葵看著望過來的店家,還是起身走了。

    肚子很餓,她走了幾家鋪子,最後在一家包子店花半文錢買了一個隔夜的饅頭。

    向路邊的人家討了一碗井水,喝過後,謝錦葵便朝她問路:“大娘,您知道朱雀街往哪邊走嗎?”

    朱雀街,是最靠近皇宮的地方,奉陽所有的士族大夫,都住在那條街上。她進不去六部衙門,隻好去長官的家門口蹲人。

    得到大概的方向後,謝錦葵看了看身上穿的一身麻步衣,稍微整理了一下,還是悶著頭過去了。

    董府,董府,董府……

    抱著包袱,謝錦葵了一眼重簷鬥拱上的牌匾,繞著尋了一圈,停在了董府的側門前。

    她看著站在門前虎視眈眈的門房,還是沒有做什麽多餘的,可疑的動作,徑直上前輕聲發問:“請問,蘇今蘇大人在府上嗎?”

    她在離開栗州前,有受付卿書所托,入奉陽後給禦史台禦史大夫蘇京送一封信。

    門房十分自然地掃了一眼謝錦葵的穿著,皺著眉頭發問:“你是何人?”

    他的語氣不好,態度卻不算傲慢。謝錦葵知道自己現在窘迫得不想個高門貴女,便秉著一顆平常心,十分自然地自我介紹:“我是前栗州通判之女謝錦葵,是受人之托來找蘇大人的。”

    通判位居從四品,雖然這種地方官跟京官比起來分量還要矮半階,可說出去,畢竟還是有實權的官吏。通判在州府的長官下掌管糧運、家田、水利和訴訟等事項,對州府的長官有監察的責任,有時甚至可以越級上書。

    門房一想若此女當真是栗州通判之女……

    想著家主的教訓,他還是按照正規的流程問:“可有拜貼?”

    謝錦葵心中一驚,立馬反應自己竟因為辦事心切而忘了禮儀。

    她抿了抿嘴唇,低下頭陷入了沉思。

    若是就讓她這般回去肯定是不甘的。父親的案子不知道何時開審,她屆時得時刻留在客棧等候消息才是,大概短期內是沒有辦法分心了。付卿書請她轉交的信中內容,她並不曾看過,但想到她那時嚴肅的表情和判案公堂上牽扯進其他官員臉上難看的表情,謝錦葵不難猜出她肯定是遇到了什麽麻煩。若是信中是她像上司蘇今求救,而卻因為她的疏忽耽擱了……

    絕對不能讓這樣的情況發生。

    謝錦葵看了一眼門房,拉下麵子向他好聲懇求:“我剛入京,也沒有找到落腳的地方,來得著急,所以身上並不曾帶此物。我知是我失禮,可,大哥您可能幫幫忙,給我通報一下?我絕對不是什麽心懷不軌之人。”

    “不好意思,我們府上沒這個規矩。”門房一臉公事公辦,攤手做了一個送客的動作,“您既然是有身份之人,便回去準備好拜帖再來也不遲。”

    謝錦葵張了張嘴,看到他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樣子,遲疑了。

    讓她像潑婦那樣大喊大叫肯定是不可能的。

    謝錦葵走下石階,她皺著眉頭想,或許她現在馬上去找個地方寫好拜帖,也能趕得上呢?

    正這麽思考著,謝錦葵聽到身後的門房十分恭敬的喊了一聲:“是公子您啊,這就走了嗎?”

    她回頭,看到一身紅色官服的容晏在笑著對門房說:“是啊。”

    男子官服有曲領大袖,腰間掛金玉福袋的規定。另外,服式也以用□□別等級。例如三品以上穿紫色官服,四品著深緋色,五品著淺緋色,六品著深綠色,七品著淺綠色,八品著深青色,九品著淺青色。像容晏身上穿的這種緋色,便是處於六品與五品之間,從五品官員才能穿的顏色。而女官們的顏色正好相反:二品以上是正紅色,三品以上是正藍色,四品以上是藍色,五品以上是紫色。

    其實,不止官員的服飾用顏□□分,平民與貴族的區別從衣著上也能看得出。比如說平民不得穿金戴玉,常服不得使用正色;不能穿綢製絲織的衣服;禁用被士族提做族徽的花鳥蟲魚繡紋等。這些內容經過幾百年的潛移默化,已經形成了習俗民風。

    也不知道好不好。

    謝錦葵的眼光毫不掩飾,容晏便也順著掃了過來,他有些奇怪這個大膽地盯著自己看的女子,便問門房:“她是誰?”

    門房畢恭畢敬的回答:“是來找夫人的。”

    但是她一副明明要走卻又不甘心的樣子……容晏想了想,沒忍住問:“你找蘇大人有什麽事?”

    既然他是朝廷官員,還看似十分熟稔的從董府中走出來,謝錦葵吸了口氣,便也沒有隱瞞自己的來意,抬頭看著他說:“是付卿書付巡案讓我來找蘇大人的。她說有一封信想讓我當麵交給蘇大人。”

    居高臨下看著別人說話,並不是一個個性和善的人該做的事。容晏等她說完,朝她招了招手,“你站上來說話吧。”

    謝錦葵也知道他這是為了化解自己尷尬的姿勢,心裏不進有些感激,“多謝。”

    容晏眉眼一彎,笑了。等謝錦葵站定,他立馬對她說:“信呢?”

    謝錦葵愣了一下。

    對啊,要說拜帖,這封信不是勝過所有嗎?

    她連忙從包袱裏把信拿出來,雙手奉上。

    容晏接過信,前後翻看了一眼,在謝錦葵的注視下,他直接把信拆開了。謝錦葵張了張嘴,本來想阻止,可沒來得及,木已成舟,她隻能皺眉不滿的看著他。

    信封中有兩張信箋,容晏隻打開了其中一張。他略微掃了一眼,看清楚信箋右下角的私印和官印後,點頭說:“你說的是實話,我會幫你轉交給蘇大人的。”他一邊把信裝回去一邊問:“你現在可有落腳的地方?”

    謝錦葵抱著包袱低頭說:“我待會兒會去城南的如意客棧投宿。”

    容晏點了點頭,笑道:“那,你暫時最好不要離開那裏。”

    “為什麽?”

    “你知道信上的內容嗎?”

    恰好抓到這個機會,謝錦葵便接機指責道:“不管裏麵寫的是什麽,您這麽做都是不妥當的。”

    “我隻是想確認你說的是不是真話,如果有冒犯到您,那麽我向你道歉。”容晏的笑容真的有如春風化雨,他十分溫和的說:“其實,這封信,是一封舉薦信,是卿書郡主寫給蘇大人,舉薦你入朝為官的信。”

    謝錦葵一愣,她顯然沒想到真相居然會是這樣。

    付卿書真的是把她所有的後路全部都安排好了。

    “你知道這封信起到的作用,是窮極多少人十年二十年的努力,都未必能有的嗎?”在科舉被廢止的年代,【舉薦】可以說是捷徑中的捷徑。這沒有什麽好丟人的,容晏自己也是因為父親托了關係,有蘇今的舉薦,才能一入朝就位居從五品,擔起禦史監察一職。“如果此事能成,吏部的帖子會在兩日之內送達,所以我說你不要離開。如果你錯過了消息,可能就會辜負郡主的一片心意了。”

    謝錦葵心頭大振,她閉上眼睛,用力地吸了一口氣後抬頭問道:“請問,您是府上的公子嗎?”

    容晏彎著眉眼,卻不肯告訴她,“如果你能有幸入朝為官,你自然會知道我是誰。如果沒有那個緣分,你也沒有知道的必要。”

    說完,他又回頭說:“準備一輛車馬,送這位娘子去她落腳的地方好生安置吧。”

    門房連忙恭敬的答應:“諾。”

    謝錦葵的心,從剛才就沒有平靜下來過。

    她欠付卿書的人情,大概是真的還不清了。

    在路上,借著轎夫停轎的時候,謝錦葵掀開車簾,看到路上有一大隊蒙著臉包著頭的素服女子走過。

    這些都是被判了連坐的大臣家的女眷,她們經過教司坊的改頭換麵,將被分配到全國各大官設妓坊中。

    若不是有付卿書,她怕是現在也成了其中一員了。

    謝錦葵看著這些姑娘,思及自身,忍不住歎了口氣。

    蘇府中,原本準備回家的容晏一轉身,又回到了剛才上課的地方。

    “老師。”

    正在收拾紙硯的蘇今抬頭,愣了一下,“不是走了嗎?還是忘帶東西了?”

    “沒有。學生是在門口遇到了一位送信之人。”容晏走過來,如他所承諾的那樣把信推到蘇今麵前,“是郡主娘娘寫的。”

    與蘇今交好的郡主,就那麽一位了。

    她淨手後,拿起信封。先是把付卿書請她給謝錦葵謀個官職的賦看完了,在拆開容晏都沒看過的那張信箋,將裏麵出自謝錦葵之手的駢文讀了兩遍,隨後,她又遞給容晏。

    “你來看看。”

    容晏點頭,坐下慎重的看了兩遍後,肯定道:“筆跡娟秀,文章也寫的不錯,看得出來是個有真才實學的人。”

    蘇今歎了口氣,卻有些憂心,“隻是……卿書現在被滿朝彈劾,要是讓別人知道這位姑娘是她舉薦來的,怕是也不好過。”

    容晏想過後也說:“她不能來禦史台。”

    師徒二人沉默一陣,過了半晌,蘇今率先開口問:“我聽說,短短幾日,你便與董蕎兄弟相稱?”

    “虛情假意,不過是麵子上過得去罷了。”容晏笑過後停了一下,才麵無表情的說:“他對舅舅很是喜歡,所以對秋家人一概都有好感。”

    蘇今知道現在容家人提不得盧正唐一家,她轉頭叉開話題說:“按照卿書所說,謝氏女的父親謝薄金肯定是被送往刑部了。刑部歸那些皇親管,你如果將謝薄金的事去跟董蕎說,他或許能幫上忙。”

    容晏越聽這話越要不得,“老師怎麽把這件事推到我身上了?”

    “這件事情,我和卿書都不方便出麵。”蘇今知道這小子還沒明白過來呢,“去走一下董蕎的關係,讓他從輕從情處理吧。你在裏麵起了什麽作用,卿書回京之後我會盡數告訴她的。她很得陛下信任,賣她一個人情,對你家有好處。你不是還想查崔家姐妹的下落嗎?禮部走不通,走刑部或許有意外的收獲也說不定。”

    容晏恍然大悟,連忙起身作揖,“學生明白了。”

    蘇今看著這個新收的弟子點頭,她能給予幫助的,也就這麽多了——畢竟不管是她的娘家蘇家,還是她的夫家董家,都是像崔家那樣依附於士族名下的小貴族。一個靠兵部宮家,一個靠戶部商家,就算她現在官居二品,隻要這兩家家主一句話,還是照樣能操控她。

    緊要關頭,在家主之令與帝王之令衝突時選前者,這是這個時代有明主的貴族們都會做的事。這不是忤逆,不算造反,隻是權利與權利的鬥爭。很多皇帝在潛龍時期,都會選擇一兩位士族的扶持,用他們的力量去爭奪那至高無上的位子。可這樣一來,他的權利就成了其他四大士族賦予的,他將一輩子擺脫不掉這個陰影。

    皇子時期的季禕,在有盧氏兄妹擁護的前提條件下脫穎而出,現在登位後還沒到二十年就對其下手,不得不說有忘恩負義之嫌。一個不被靈仙眷顧的人,一個如此破壞規則之人,如何能被士族容得下去?若季禕真的有骨氣,一開始就用自己的力量闖出一個天地,就算他動手滅盧氏,士族對他未必也會完全放棄。隻可惜,沒有能力卻還要耍心機……

    蘇今看著容晏笑了一下。

    秋明幾現在不願入宮,並非是怕了皇帝,而是已經料知到了結果。季禕現在在她眼中,就跟死人無異。

    士族可不是你利用完了,就能隨意拋棄的東西。這口氣,就算秋家能忍,其他士族也不能忍。這是前人所說的,兔死狐悲的道理。

    容氏父子還在為崔家姐妹的事情掛心,然而在正午時,有一艘船隻悄悄地離開了奉陽港口。

    巡檢船上情況的官員在路過其中一個房間時,聽到從裏麵傳來這麽一段對話:

    “姐姐,你為什麽不哭呢?”

    “哭有什麽用呢?”

    “可是我心裏很難受。”

    “那麽你就哭吧。哭完了,或許心裏就沒有那麽難受了。”

    “姐姐,你看起來有些麵生,敢問是叫什麽名字?”

    “你現在叫我玉人就好。”

    “這名字是教司坊的大人取的嗎?”

    “是我自己取的。”

    “姐姐,你知道我們要去哪裏嗎?”

    “大概,是要去那秦淮河畔吧。”

    “姐姐,你在做什麽?”

    “我啊,我想學著刻一枝木釵。”

    “自己用嗎?”

    “送給別人。”

    似乎,很多年之後的結局,在這裏就已經注定了。

    或許這條小船,有一天能飄到清河去也說不定。

    作者有話要說:  國慶中秋雙節快樂。你們也認為程茂林是秋家人害死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