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學習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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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婧眨巴著眼睛。坐在偌大的亭台樓閣裏發呆。
她, 一個人坐著。
老實說, 就算相處了快兩個月,府上的奴婢們都沒有摸清楚程婧的性子。在私下, 她從來沒有表現過這個年紀的少女該有的天真活潑。她的為人不算和善, 舉止也不能說十分得體,據貼身服飾她的奴婢總結:八公主的待人處事都十分隨心——除了在十四皇子殿下麵前。
現在是辰時一刻。
遠遠的, 有個奴婢在庭外小跑過來,“公主,皇子殿下來了。”
程婧起身那一刻,臉上全是喜色。她偏頭看了鏡子中的自己一眼,轉身就提著裙子就跑了出去。
今天的清河,又紛紛揚揚下起了雪。
“皇兄!”
遠遠瞧見那一小一大的身影, 程婧忍不住喊了一聲。她一路小跑,連風雪拍在臉上都渾然不顧,直到她抓到秋靜淞的手。
“皇兄, 這麽冷的天, 你怎麽還下山了?”
她看著秋靜淞,又看著站在她身後撐傘而立的展正心,雖然內心不爽,到底臉上還是笑著的。
“我自然是把書讀完了,下山來問師父取的。”秋靜淞摸著程婧的手有些涼, 將她拉到自己的身側,再伸手拂去她頭上衣領上的殘雪,“倒是你啊, 知道天冷還跑過來?我又不是不進來了,你這樣要是明天著涼該怎麽辦?”
程婧一笑,抱著秋靜淞的胳膊撒嬌,“我若著涼,那皇兄就留下來陪我,直到我好了。”
“人說小孩盼著生病,果然是沒有錯的。”秋靜淞抿了抿嘴,一邊往裏走一邊仔細的輕聲問:“我上次讓你讀的幾本書,你可看了?”
“看了。”
“那我考考你。習習穀風,以陰以雨。”
“之子於歸,遠送於野。”
“此段出自……”
“是孔子所作的《幽蘭操》。”程婧笑著說:“皇兄,我去問過鍾先生,他說《幽蘭操》還是一段琴曲,你會彈嗎?”
“會的。”秋靜淞跨上石階,跺了跺鞋上的雪,“隻是這裏沒有什麽趁手的古琴,若有機會遇到,我再奏予你聽。”
“好。”程婧點頭,抬頭看秋靜淞眼裏有些憂鬱,便多問了一句:“皇兄,你最近可曾遇到了不順心的事?”
“我一個人住在山上,沒人搭理我,我哪裏有什麽好不順心的?”秋靜淞雖然這麽說,卻多少有點強顏歡笑的成分在。她停了一下,又忍不住說:“我最近在看《春秋》,你在讀什麽?”
“《世說新語》,”
“這書是從哪裏得的?”
“易大人給的。”
“書這東西難得,你有機會見了,定要珍惜才是。”
之前可有人說,在清河,能識字有書的人,不超過幾個呢。
秋靜淞不忍程婧的時間荒廢了,說著又是一頓提點,“我雖然不在你身邊,但是府上卻有師父。我原以為師父是輕浮浪蕩,徒有虛名之輩,但這些天來我慢慢的發現,他是一個內心純潔,並且有真才實學的先生。所以你千萬不可放縱自己,在這件事情上,我還是那句話,你平日沒事就多讀些書。讀書可以明事理,可以陶冶性情,這些東西學好了,對你不會有壞處的。”
“我知道了。”其實程婧很想讓秋靜淞留下來陪自己,但她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如果認定了什麽事情就會去做——這是她與程茂林不同的地方。
燒著地暖的屋子,一進來就是滿身的暖意。
秋靜淞等適應了一番,才將自己的兜帽披風摘下來。程婧看著她,托著下巴問:“皇兄你是從山上走下來的?”
“嗯。”
“怎麽不讓正心哥哥背你?”
秋靜淞笑道:“我又不是沒手沒腳,為什麽要辛苦他呢?”
“那……那你的鞋肯定濕了。”程婧把秋靜淞扶到椅子上,抓著她的腳就不放了,“進屋這麽久了都沒感覺,怕是都給凍壞了。”
“哪裏就像你說的這樣了?”
這個時候,已經有奴婢把暖腳爐搬過來了。
這大概就是程婧對這些人唯一滿意的地方了。
“正心大哥是何時上的山?”
“昨日他上山給我送飯,後來下起大雪,我就沒讓他回來,正好今天雪又下小了,我想著來找師父,所以就一起了。”
把腳放到爐子上,冷熱交替的感覺讓秋靜淞沒忍住打了個激靈。她看程婧在看著自己,便又問她:“今日幾時起的?”
“就剛剛。”
“知道師父起來了嗎?”
“他怕是還在睡。”反正程婧沒聽到偏院那裏有什麽動靜。她擠到秋靜淞身邊坐下,說:“反正皇兄你也不趕著回去,就先陪我在這裏吃早飯,然後再去見鍾先生,然後再過來用午膳。”
秋靜淞感覺到她眼中的希冀,覺得應了她也沒什麽,便笑道:“好,聽你的。”
雖說背後一切都有玉家操持接濟,但姐妹倆的早飯都沒有太過奢華。幾盞小份的盞杯端上來,再上上一盤點心,便也罷了。
秋靜淞等著奴婢給她夾了小半碗水餃,聞了味道後,拿筷子把裏頭挑開,瞧見那粉色熟透的豬肉團子,頓時就抿下了嘴。
她不好說自己不吃肉,隻得旁敲側擊的問:“這是襄州本地人吃的鍾水餃吧?”
服侍的奴婢還挺意外她居然知道這個,瞥到程婧看過來,她連忙低頭稱是,“本來餃子上是要淋紅油的,但因為是早上,怕兩位殿下膩了,所以就隻在上頭淋了些高湯。”
“費心了。”秋靜淞放下筷子,笑了下說:“孤半月前在易大人家的桌子上見過。這水餃微甜帶鹹,兼有辛辣,雖風味獨特,卻不是很合孤的口味,辛苦你還是給孤換著乘碗丸子吧。”
程婧拿帕子輕輕擦了擦嘴,說道:“既然我皇兄不喜歡,以後飯桌上就不必出現這個物什了。”
不知為何,個別伶俐一點的奴婢愣是聽出她話裏的不開心之意。
也是啊,皇子殿下好不容易才下山一趟,這怕也是他們兄妹二人好久沒有的同桌吃飯了……
程婧可不管別的,她起身,在她們的注視下,笑眯眯給秋靜淞舀了幾個素餡抄手,“皇兄,你吃這個。”
秋靜淞沒有積食的習慣,稍微墊了下肚子她就停了筷。再喝了一杯熱茶,看著日頭差不多了,便在程婧的注視下去了偏院。
還沒走到門前,秋靜淞就聞到裏間飄來藥味。
她心覺不好,又不敢莽撞,隻隔著門朝裏喊了一聲:“師父。”
裏頭悶悶地傳來鍾一杳的一聲:“啊?”
秋靜淞心下稍安,一邊說話一邊進去,“大早上的,您在做什麽呢?”
穿過一兩道屏風,還躺在床上大被在身的鍾一杳不怎麽開心的嘟囔說:“你小子,怎麽又來了?”
秋靜淞笑了笑,緊接著她便聞著屋子裏厚重的藥味皺了皺眉。她觀鍾一杳氣色不大好,便坐到他跟前問:“您生病了?”
鍾一杳不會瞞人,實實在在的歎了口氣,“老頭子剛被巧姐兒喊醒起來喝藥呢。”
正巧這個時候離巧進來了,秋靜淞見她,起身朝她點了點頭,“巧姐。”
“你來啦。”看是秋靜淞,離巧的神色舒緩了許多。她把手中端藥的托盤放下,說:“老鍾頭前兩天睡覺不仔細,所以著了涼。請大夫來給他開了兩副藥,說不是什麽大問題,隻是上了年紀,病會好的慢些,身子是不要緊的。你好不容易來一次,就跟他說說話,藥就放在這邊涼,不急著喝。”
“好。”秋靜淞點頭,複又坐下。
鍾一杳歪歪扭扭地靠著床架,病得精氣神都沒有的眼睛裏透露出一絲滿意,“你今天來找我,是書都讀完了?”
自送走玉春明,展驍和馮昭的那天後,說要住到山上去的秋靜淞等秋家的護衛們把山上的小屋蓋好後,還真的去了。此時已經是冬天,山上比山下還要寒冷,鍾一杳和易希當時都覺得秋靜淞肯定忍不了幾天就會下來,連台階都給她準備好了,可哪成想,竟是他們小瞧了她——秋靜淞不僅在山上呆的住,熟悉了幾天後連展正心都趕了下來。鍾一杳當初還天天讓離巧上去看,得知她每日卯時起床,亥時入睡,每日除了背誦帶上山去的書籍外,就是練字,便也在心裏認定他是一個逢說必做,內心堅定之人。
而秋靜淞,她結廬在無人之境,本意就是為父母守孝。因為掩飾身份的原因,她不能穿麻,不能戴孝,但至少守在父母的衣冠塚墓前還是要做到的。不能飲酒,不能食糜,不入公門,不處吉事……身邊這麽多人在看,這些外務,她必須要給一個合理的解釋。所以,她拒絕了鍾一杳說要上山陪他的一片好心。
“學生在山上住,是因為喜歡安靜,是想磨煉自己的心誌。若因此而勞累老師,那可不應該。”
鍾一杳雖身懷絕藝,但畢竟年紀大了,又受了許多罪,想當然是在府裏養著比較好。
所以,這段時間以來,秋靜淞就一直過著在山上讀書,讀完後繼續下山拿書,再繼續回山上讀書的日子。
她根基不錯,書看了一茬又一茬,很少有不懂的地方,就算有存疑,借還書時來鍾一杳這裏,也能找到答案。如此往複幾次,鍾一杳的才學真真是讓秋靜淞顛覆了之前對他的印象。
不管性格有多少瑕疵,隻要有真才實學就值得被尊敬。知識可不和人一樣,隻有人規定下等人不能讀書,可沒有書不讓下等人看的。
最近,秋靜淞在讀《春秋》,是她在奉陽盧府中,沒有學完的《春秋》。
這是第一次給秋靜淞讀史,鍾一杳擔心她看不懂,不免又多問了一句:“你從這本書裏看到了什麽?可有什麽不懂的地方?”
秋靜淞頓了頓說:“若隻是將此時當故事看,是沒有什麽讓人不理解的。”
鍾一杳點頭,笑著問她,:“若是比作當下,當作前人之鑒呢?”
秋靜淞看了一眼離巧,說:“若是……若是放在當下,讓士族一再強盛下去,總有一天會自然而然地變成第二個春秋。”
鍾一杳不知道她說話為什麽要如此小心翼翼,還是跟著她的話頭問:“你覺得這樣下去好嗎?”
這個問題,讓一個士族的女兒該怎麽回答呢?
秋靜淞閉上眼睛握緊拳頭,她終於明白父親每次回到家中為何會是憂心忡忡了,因為她近日也因此憂鬱不已。
他一心向著皇帝,怎麽會不知道士族對國家深入骨髓的掌控對皇權有多麽大的危害?家不可一日無主,國不可一日無君,不能決定自己政權,自己統治的皇帝,與沒有無異。這種情況,要是放在盛時還好,若是國家發生戰事,一旦出現求和黨和主戰黨的分歧,沒有一個有魄力的君王來領導這一切,猶如一盤散沙的下方士兵文官,該聽誰的呢?
鍾一杳的問題這個時候又跟著來了,“這種情況,你有方法解決嗎?”
拿什麽方法解決呢?
在大冬天,秋靜淞的額頭生生被逼出了細汗,“我不知道。”
鍾一杳看著她,“《春秋》可是你主動要求看的。”
但是經曆那麽多事,秋靜淞現在看的《春秋》已經跟在家時看的《春秋》完全不是同一本書了。
她一心為官,想做父親姑姑那樣的人,想讓國家強盛,想輔佐一個盛世之君——可現在她才明白,要做到這些,首先就是要拔出與她連枝的士族!
這讓她對這個國家整個的認知都產生了變化。
她忍不住喘息起來。
“這是怎麽了?”鍾一杳把她的反應看在眼裏,嚇得不輕,他連忙吩咐離巧說:“快,給他喝一杯涼水,別讓我徒弟厥過去了。”
“欸。”離巧瞧著,手忙腳亂的跑出去,又跑回來。
一杯涼水下肚,秋靜淞打了個寒噤,人也冷靜了。
爬到床邊坐起來的鍾一杳一邊拿手十分有規律的摸著秋靜淞的後背給她順氣,一邊帶著她調整呼吸,“你心思細膩,師父不知道你想到了什麽,可看你這樣子就不會想說,所以師父也就不問。《春秋》對你來說還是太難了,你這次就看點別的,《詩經》可曾有通篇讀過?”
秋靜淞呆呆愣愣的搖頭。
“《搜神記》呢?”
當這兩冊書拿到手上的時候,她還有些愣。
離巧端來的藥放得差不多了,鍾一杳拿過來一口喝了,然後掰了顆花生放在嘴裏嚼,“徒弟,要不要來點?”
秋靜淞下意識的張開嘴,等反應過來自己跟著在一起吃花生時,倒忍不住笑了,“師父。”
鍾一杳這才鬆了口氣。他又往小徒弟嘴裏塞了兩粒,然後勸解她說:“你啊,現在就是念書的年紀,別想太多。”
“徒兒知道了。”秋靜淞低頭,翻開放在最上頭的《搜神記》一頁,聞著還有些潮的墨水味,忍不住看了鍾一杳一眼。
這個平日裏沒心沒肺的老頭,正在用一種十分關心的眼神看著她。
真是,明明自己才是生病的那個。
秋靜淞把書頁合起來,清了清嗓子說:“師父,經剛才您的教誨,徒兒已經知道《春秋》其實還有很多沒有讀懂的地方,這次又多了兩本書,怕是有一兩個月都不能來見你了。”
鍾一杳一聽,有些急了,“這是什麽話?馬上就要過年了,你年節都不下來的?”
“我頭發剪成了這個樣子,哪裏好意思去見外客?”
正說著話,房間外的院子裏傳來一聲呼喚:“請問十四殿下在嗎?”
秋靜淞跟鍾一杳對視一眼,得到他的許可後,她開腔道:“何事?”
“易大人有請,是說有要緊的事找您。”
對易希印象不錯的鍾一杳聽完就說:“他找你你就去吧。”
“是。”秋靜淞點頭,起身,把手裏的書擱到一邊的桌子上,“那徒兒容後再來陪師父。”
離巧親自把她送了出去。
回來後,關上門,離巧對鍾一杳說:“他是發現了。”
鍾一杳吃著花生裝傻,“發現什麽?”
“發現你給他的那些書,都是你憑著自己的記性,一字一句現寫下來的。”離巧沒忍住翻了個白眼,“剛給他的第一篇,墨跡都沒幹呢。”
“我徒弟看東西細致入微,發現也是早晚的事。”鍾一杳拍拍手,滿臉不在乎地說:“書這東西不好弄,買本《三字經》都要出示印鑒登記,別說清河沒有書塢,就算有我也不給自己找那麻煩。”
“那你也不用通宵達旦的寫啊。”
“唉,我也不知道能活多久,所以是想能寫完一本算一本。”
離巧有點想揍他。
但老他病秧秧的,還是沒忍住心疼,“他現在知道了你的身體,也表示了體諒,你就不要再每天熬夜了。養好了身子哪裏害怕活不長久?”
鍾一杳聽她聲音有些委屈,連忙哄她,“好了好了,我知道了。”緊接著立馬轉移話題,“巧姐兒啊,你說我徒弟這麽個半大的小子窩在山上,不會無聊嗎?”
離巧果然跟過來說:“我上次上山,看他不知道從哪裏挖來了一些菊花在往屋子在移摘呢。”
鍾一杳點頭,“古人雲:居不可無竹。清河的山不適合竹子生長,他弄些菊花去摘,也差不多。”
繼續點頭:“對了,他還說要給我釀菊花酒喝呢!”
離巧沒忍住冷哼一聲:“你還是先把病養好再說這話吧。”
老不死,可別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