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大雅·靈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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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展正心很恪盡職守的一路跟著秋靜淞, 當她進裏屋時便端正的在外屋坐著。

    自從展驍走後, 他比以前更加嚴肅了。

    等候多時,看到秋靜淞一進來易希便向她行禮, “殿下。”

    “易大人不必多禮。”秋靜淞虛托著伸手扶了一下, 她在解開身上的鬥篷時無意間看到了桌上攤開的竹簍裏整齊的擺著八枚紅雞蛋,不由得笑著問:“這是誰家有了弄璋之喜?”

    易希等她坐下後, 在旁拱手回答:“是馮昭馮大人。”

    秋靜淞伸手,請他也坐下,“是了,之前在醅陽時,他就說過夫人即將生產的話。”

    易希點了點頭,又問:“來報喜的下人, 殿下可要看看?”

    “請進來吧。”說罷,秋靜淞轉了轉眼睛,起身道:“可否能借用一下大人的筆墨?”

    “自然是可以的。”易希在把秋靜淞帶到桌邊後, 便轉身出去叫人。

    馮府來報喜的奴才進來時, 秋靜淞剛把墨磨好。

    他不知情況,也不敢抬頭,隻管跪下叩拜道:“奴婢拜見十四皇子殿下。”

    “嗯,你起來,等孤一下。”秋靜淞卷起袖子, 左手執筆蘸墨,在金粒宣紙上揮毫而書,“你家主人最近可還好?”

    奴婢回答:“與平日並無二樣。”

    “是嗎?”秋靜淞一笑, 不再發問。等要寫的東西寫完,她將紙張放到一邊晾著,接過易希遞過來的熱毛巾擦了擦手。

    “辛苦你跑一趟,知道夫人和小公子平安無事,孤很開心。孤,也沒什麽好對你家主子說的,你就跟他說孤在清河過得很好罷。”

    “是。”

    秋靜淞等墨跡幹了後,便將其折好,放進信封中,遞給馮家的奴仆,“你再把這封信交給他。”

    “諾。”接過信,仆人就地又是一叩,“大人要奴婢傳話說,希望殿下能夠多多保重。”

    “還有別的嗎?”

    “沒有其他了。”

    “那你便去吧。”

    易希覺得馮昭和秋靜淞這一句兩句的傳話,著實有意思。

    他偏頭看見秋靜淞走到桌旁拿起了籃子裏的紅雞蛋,便又坐下繼續道:“馮大人在籃子裏用了心思。”

    秋靜淞把還熱著的雞蛋放到鼻尖聞了聞,笑著將其靠在桌角上敲破,“他是怕我不肯吃罷?”

    易希不語,他端坐著,直到秋靜淞把雞蛋吃完。

    他給她封了一杯溫水,“年節將至,殿下。”他喚了一聲,見秋靜淞抬頭看他,便繼續說:“殿下,清河是您的屬地,所以,臣鬥膽,想請殿下來主持祭年和來年的祭春儀式。”

    祭年和祭春是民間最重要的兩個祭祀,易希的這個請求,是在正常不過的了。

    但秋靜淞卻不肯去。她露多了麵,並不是什麽好事。

    “孤這個樣子,怕是不行的。”也是最近,秋靜淞發現當初為了給父母建衣冠塚剪去的頭發竟成了她抵擋外事的最佳借口。“今年的,就由易大人代勞吧。”

    “這……”易希遲疑了,他本心是並不想僭越此事。

    “無妨的。別人要說什麽,你隻管說是孤的意思。畢竟孤還小,您也是正兒八經的清河縣父母官……”

    這種事也不是沒有出現過。

    易希看秋靜淞堅持,隻好歎了口氣,“臣慚愧。”他看了秋靜淞兩眼,還是沒忍住說:“臣雖然沒來清河很久,但是聽一直留在關衙的師爺說,最近城裏來了許多生麵孔,而且還在有意無意打探殿下的事。”

    秋靜淞眨了眨眼睛,直覺就認為這些人肯定是宮中的那些皇子派來的。

    十四皇子作為唯一一個貴族出身的皇子,不管落魄成什麽樣子,都是兄弟姐妹的眼中釘,肉中刺。

    也不知道程茂林他到底怎麽樣了。

    秋靜淞歎了口氣,似乎是經過深思熟慮之後才說:“他們要查,便讓他們查吧,孤沒有什麽見不得人的。”

    “殿下。”易希覺得她的這種心態很不好,他頓了頓,說:“您還是要注意自己的安全才是。”

    秋靜淞一笑,她突然覺得為自己操這些閑心的易希還挺可愛的。她點頭,算是應承,然後不等他反應就問:“今年過年,易大人就一個人過?”

    易希說起這個還有點不好意思,“內子不日便到。”

    秋靜淞一下就來了興趣,“是嗎?可敢問,尊夫人是哪家的女兒?”

    易希說起來還有些自豪,“是漳州王家。”

    “那可是有名的書香門第。”秋靜淞喟歎一聲,她心想易希看起來不顯山不露水的,居然有本事能娶到王家的女兒,不由得嘖嘖稱奇。她看著易希,眼睛轉兩圈,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她也不端著,直接拱手道:“大人,小子有一事相求。”

    易希可不敢受這話,連忙跪了下去,“殿下折煞微臣了。”

    “您快起來。”秋靜淞抓著他的手臂將他扶起來,看著他真誠的道:“大人不必惶恐,孤說此話,也是無可奈何。大人請過來坐,容孤給你解釋。”

    等重新坐下,秋靜淞拉著易希的手說:“孤為了一己之私移居山上,留下幼妹一人……妹妹這些天來,有勞大人照顧。”

    易希搖頭,歎了口氣,“這是臣應該做的。”

    “小八她,生性聰穎……孤年紀日漸增長,男女有別,於她也不好過於親密。”秋靜淞想著程婧,心裏其實有點不知道該拿她怎麽辦。其實她到底是怎麽樣個性子,她自己是能猜到一點的。雖然以前從來沒有接觸過程婧這種性格的人,但是她也不是傻子,一雙眼睛擺在那裏,自然會看,耳朵張著,自然會聽。畢竟是有血緣關係的親人,又蒙過恩,隻要程婧不太過分,她是不會拆穿的。程婧在別人麵前表現得是什麽樣子,是她自己的選擇,她沒有辦法幹預。可出於一個做姐姐的心,她也不一樣這個妹妹繼續這樣下去。

    所以她才會勸她多看書,陶冶性情。

    吸了一口氣,秋靜淞繼續說:“以前在宮中時,就沒有一個女性長輩能教導她,給她榜樣。現在來了清河……我擔心,若是沒個人約束,她日後怕是會慧極必傷,走了彎路。”

    易希一個並沒有怎麽見過程婧,聽秋靜淞這麽說,皺了皺眉,“殿下的意思是……”

    “能不能請尊夫人費心,□□□□小八?”秋靜淞知道,王家的女兒,品格德行肯定是不會差的。

    “我,殿下,臣是想幫殿下的,但是……”易希囁嚅半晌,歎了一口氣,“臣還得問問夫人的意思。”

    若是夫人真的答應,他們家怕是就拴在十四皇子身上了。

    反應過來的秋靜淞也想到了這個關鍵。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說:“易大人這麽想是應該的。”

    “殿下……”

    “是孤說話欠妥當,大人放心,孤從來沒有那份心思。所以大人也不用為難,您肯將此時跟夫人說,孤就很感激了。同樣,婧兒那邊我也回去與她說的,若是真的能行……”

    易希凝起神色,起身朝秋靜淞抱拳一拜,“臣,必定不負殿下所托。”

    秋靜淞眨眨眼睛,偏過頭,笑了一下。

    既然已經答應了程婧,這天她便真的是在用過午膳,再午睡之後才上的山。

    趕巧那會兒雪也已經停了。

    裹著鬥篷,再把腳蒙住,秋靜淞背著一竹簍的書,一腳深一腳淺的踏在回山的路上。

    這種天氣,沒刮風就是天大的恩賜了。

    跟在她五步之後,聽過展驍的教誨,懂得去理解秋靜淞的展正心沒有說任何要幫她忙的話。他隻是看著她的背影,時不時地說上兩句話。

    “你好像又長高了些。”

    “我去讓人給你準備明年的春衫吧。你想要什麽顏色?”

    “夜裏看書別太晚,燈芯燒過了要記得剪,要不然太暗了就會傷到眼睛的。”

    “你以前夜裏老咳嗽,最近倒是沒犯過了,讓我真的放心不少。”

    “對了,我前天圍著山轉悠,發現後山那邊有一簇簇杜鵑花從,你說,等天氣好了,我們要不要移過來一些?等來年開春了,這些花開在院子裏,就像是以前那樣……”

    “去找公子的最後一批暗衛昨天也走了。其實靜兒,你沒必要把他們全部派出去的,你有沒有想過要是你自己遇到了危險該怎麽辦?”

    一路都沒怎麽吭聲的秋靜淞在聽到這裏時終於忍不住了,“正心,你就別惹我難過了。”

    她的聲音帶著哭腔,要是看她的正臉,展正心就會看到她的眼框一圈紅了。

    “杜鵑花就讓它自己開在後山吧,因為不管怎麽做,我們回不到以前了。”

    “我現在頂著別人的身份,是不會有什麽危險的,可是哥哥他不一樣。”

    “還有,你何時嘮嘮叨叨的,變得和展叔一樣了?”

    幾句話說完,憋著不敢哭的秋靜淞忍不住打了個哭嗝。

    她不是真的在怪罪展正心,展正心也知道。

    所以他隻是說:“靜兒,我心疼你。如果我真的是你哥哥……”

    秋靜淞一笑,她抹了抹眼睛說:“其實你不曉得,娘之前有提過讓我倆結義的事。”

    展正心張了張嘴,差點沒被灌進嘴裏的冷風嗆到,“真的嗎?”

    “嗯。”秋靜淞低頭彎腰,繼續往前走,“可是,我倆身份相差太大,你又是剛長好的年紀,母親怕你會在結義儀式上被人打殘了,就從來沒有真的開口提過。”

    展正心是賤民出身,雖然認了展驍之後勾了賤籍成為了平民,但他與士族長女秋靜淞的距離,豈止雲泥之別?他有自知之明,所以笑過之後就說:“夫人能這麽看得起我,就已經足夠了。”

    “不夠的。”秋靜淞咬著牙,跨上一段有些高的泥坡。這邊的路本就有些陡峭,她又背著東西,早就大汗淋漓。不過,這條路她也不是第一次走了,有過幾次經驗的秋靜淞雖然開始喘氣,但還是沒有到走不動路的地步。她攀著樹,看著天上被厚厚的雲層遮擋得若隱若現的太陽說:“總有一天,我想要做的事情,一定會把它做完!”

    譬如讓那個老皇帝認錯。

    譬如跟父母兄長光明正大的回到秋家。

    秋靜淞回到山上的草廬中後,喝了半口涼水。

    剩下的,全讓展正心給端走了。

    下過雪後的山比較難爬,耽擱了有段時間,差不多都快到飯點了。

    今天展正心給秋靜淞做飯,等她吃完他就要下山。

    有人“伺候”,秋靜淞樂得去整理今天拿上來的書。

    眼看著展正心之前給她敲的小書架就被占了一半了。

    就著米飯吃著展正心做的青菜豆腐,秋靜淞對他說:“正心,我的書架快要滿了。”

    “是嗎?”展正心起身去看了,回來說:“那我明天再去給你做幾個大的。”

    “好。”秋靜淞一邊答應著,再吃了兩口,夾著盤子裏最後一點菜放到碗裏,跟剩下來的米飯對半放著,然後停筷。

    “我吃好了。”

    展正心笑著給她遞了個手帕。收桌子的時候看著剩菜剩飯,他皺了皺眉,又把碗端了回來,“我今天早上就發現了。”

    他把飯碗指給秋靜淞看,問她,“靜兒,雖說我做的飯菜難吃,可你在家一向是不挑食不剩飯的。”

    秋靜淞愣了一下,她看著飯碗笑了,“也不知道哥哥在外麵能不能吃飽,這是我給他留的。”

    展正心呼吸一滯,他低著頭,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麽。

    他隻覺得難受,很難受。

    回到廚房,看著飯碗裏擺的整整齊齊的米飯和青菜,展正心抹了抹眼睛,拿了一雙幹淨的筷子,大口的扒進嘴裏。

    這不是什麽好習慣,可是,他又怎麽忍心指責呢?

    展正心吸著鼻子,等他反應過來,他才發現自己哭了。

    一隻腳跨進房門的程茂林聽到他的嗚咽聲,躊躇著還是走了。

    給秋靜淞燒了一壺熱水,展正心趕在天黑之前下山。

    他有功夫,腿腳又快,不同於秋靜淞的一腳一步,他下山時縱身一躍便能少不少功夫。

    到亥時一刻,秋靜淞便洗了腳上床睡覺。

    她白日裏看書認真,用了腦子,所以不一會兒就熟睡了。不管何時都極有精神的程茂林給她捏了捏被子,再去屋外轉悠了一圈,日常察看過沒有危險後,飄到秋靜淞的書架前,小心翼翼的拿出《孟子》的某一冊。

    這是秋靜淞上個月讀的書。

    程茂林吸了口氣,他走到窗邊,就著月光翻到自己看到的那一頁。

    “叟不遠千裏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

    “……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萬乘之國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國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

    “……詩雲:‘經始靈台,經之營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經始勿,經始勿……”

    程茂林讀到這裏卡了殼。

    這個字讀什麽來著?

    他努力去搜尋當時秋靜淞誦讀這段時候的記憶,可想了半天,他就是想不起來。

    無奈,歎了口氣,程茂林隻能幽幽的看著熟睡的秋靜淞歎道:“你啊,學那麽快做什麽?”

    他坐在原地,捂著臉喪氣了一會兒,就又繼續開始了。

    既然怎麽說他都不認識了,那跳過去總可以吧?

    “詩雲:‘經始靈台,經之營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經始勿什麽,庶民子來。王在靈囿,什麽鹿攸伏,什麽鹿濯濯,白鳥鶴鶴。王在靈沼,於什麽魚躍。’”

    讀過這一段,程茂林砸巴著嘴,怎麽想覺得怎麽不對勁。

    什麽什麽,到底是什麽?

    他看著書,決定還是想一個其他的辦法。

    “詩雲:‘經始靈台,經之營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經始勿……”

    “經始勿亟。”

    就是在這個時候,程茂林聽到床上的秋靜淞小聲接過他的話。

    他心頭一跳,立馬就站了起來。

    秋靜淞,是秋靜淞!

    他挪著,走過去兩步,小聲的問:“你,你醒了嗎?”

    “書不是這麽讀的。”秋靜淞緊閉著眼睛,看起來還是在睡夢中。她呢喃著,用一種似乎是在說夢話的狀態跟程茂林交流:“你在讀《孟子》?”

    程茂林咽了好幾口口水,才不停的點頭答應,“嗯!”

    “這個字,你不會讀嗎?”

    “嗯!”

    “那我教你?”

    “好,好啊。”

    程茂林看著秋靜淞的睡顏放輕了聲音,生怕把她吵醒了。

    “經始勿亟,庶民子來。”

    “經始勿亟,庶民子來。”

    “王在靈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鳥鶴鶴。王在靈沼,於牣魚躍。此處出自《詩經·大雅》,名字就叫做《靈台》。”

    “原來是這樣……你好厲害啊。”程茂林激動得,臉都紅了。

    秋靜淞一笑,聲音溫柔極了,“你再往下讀,看有哪裏不認識的。”

    “好。”

    小屋內,兩個孩子的讀書聲雖然小,但似乎卻代表著一種希望。

    夜似乎還長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