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案例八 ● 記憶中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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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天他準備去探望周斌之前, 問齊汾要不要一起去,齊汾欣然同意。

    初秋的夜晚漸漸拉長,路旁的樹葉幹枯發黃, 微風習習,樹葉被吹得搖搖欲墜, 卻掙紮地黏在枝幹上。

    齊汾跟著魏凱走進一個半新半舊的小區, 王姐已經站在小區門口迎接他們。

    “您怎麽還親自送過來了,”王姐急忙接過魏凱手裏拿的藥, “應該我去找您拿的。”

    “沒事兒,順便來看看他。”魏凱擺擺手,“這小區還不錯啊!”

    王姐一邊帶路一邊講:“這原來都是平房,我母親和舅舅就在這裏長大的。後來我母親嫁給我父親,搬出去住,姥姥姥爺也都過世了,就隻剩下我舅舅一人還住在這。當年政府拆遷, 把這一片都拆了, 原住戶就地上樓,都建成經濟適用房。”

    “你現在也住這兒?”魏凱問。

    “沒有, 我住在我父母的房子,離這裏得有10公裏吧。”

    魏凱不解:“那你天天跑過來照顧,多累。”

    “哎,說到這個。”王姐歎口氣,“舅舅剛生病時候,我要接他去我家住, 我愛人和閨女都同意了,但舅舅就是不願意離開,說走了,等他發小回來,該找不到他了,撅著呢,勸不動,我也沒轍。”

    小區住宅樓型幾乎一樣,道路彎彎繞繞,像個微型迷宮。

    “到了,就這門。”王姐掏出門禁卡,刷卡進入。

    恰巧身後走來一個老太太,佝僂著背,拄著拐顫顫巍巍地往這邊走,齊汾緊走兩步過去攙扶。

    “謝謝、謝謝。”老太太道謝,又向王姐打招呼,“小王又來啦!”

    “恩恩,來看我舅舅。”王姐拉著門讓老太太先進去。

    “真孝順,老周有你這麽個外甥女真是福氣。”老太太誇讚,在齊汾的攙扶下走進電梯,“對了,剛才我出門時候,遇到一個在門禁那按你們家門號的人,歲數挺大的,我問他幹嘛來的,說應聘保姆。但你們沒接門禁的電話,應該是不在家,我也不知道真假,就沒讓他進去。”

    “對,我在家政公司登記了下,已經來了好幾個,不過我都沒看上。”王姐解釋。

    老太太關心地嘮叨:“對對,老周那個狀態,一定要找個合適的,別欺負他。”

    電梯停下,老太太自己下了電梯,剩下三人繼續坐著電梯向上。

    周斌的家裝修風格很古老,木製的牆圍,帶著點點汙跡的白牆。布藝花紋沙發,樸素的茶幾和電視桌,像是六七十年代傳下來的的家具,散發著一股古舊的破敗感。

    三人進來的時候,周斌坐在沙發上,看著並未打開的電視發呆,手裏依舊捏著畫本,有人進來也沒反應。

    “舅舅,”王姐脫下外套,蹲到周斌麵前說,“魏醫生和齊醫生來看你了。”

    周斌這才反應過來有人進來,從呆滯的神情中回複過來,低頭看向王姐,聲音蒼老:“你是誰?”

    “我是您外甥女。”王姐再次回複這句已經不知說過多少遍的自我介紹。

    齊汾和魏凱也上前一步做自我介紹。

    “周老您好,我是魏凱。”

    “我是齊汾。”

    周斌點點頭:“哎,你們好。”

    “您最近身體怎麽樣?”魏凱問道。

    “挺好的,都挺好的。”周斌緩慢地回答。

    魏凱大致給周斌做了檢查,又問了王姐幾個關於周斌的問題,確定他除了老年癡呆有加重趨勢外,沒什麽其他問題。

    他又囑咐讓周斌按時吃藥,不過主要說給王姐聽,周斌自己根本記不住這些。

    “一定一定。”王姐保證,看看表,發現時間差不多了,轉頭跟周斌說,“舅舅你先陪客人聊會兒,我去給客人做飯。”

    “我來幫你。”魏凱急忙跟著跑到廚房,“齊汾你看著點他。”

    客廳隻剩下齊汾和周斌二人,齊汾坐在他旁邊細細觀察周斌。

    隻見他手上皮膚鬆懈,坑坑窪窪,緊緊捏著畫本,略微有些老年性的震顫,連帶著畫本也一抖一抖的。

    齊汾想問周斌關於發小的事情,卻見周斌先看過來,再次問:“你是誰?”

    “我是齊汾。”

    “哦。”周斌雖然表示知曉,但思緒似乎又飄到了別處,他打開畫本,像之前一樣,一頁一頁的撫摸起來。

    齊汾趁機問:“你在本子上摸什麽?”

    “鴻運的畫像。”周斌褶皺的臉上滿是溫柔,對著印記全無的本子說,“你看他多帥啊!”

    “嗯嗯,是很帥。”齊汾附和,裝作看到了他的發小,“這個是您畫的?”

    談到發小,周斌一反常態,變得活躍而興奮,容光煥發:“對,我一筆一劃畫下來的。”

    然後他把畫本往後翻了兩頁,指著空白的紙,道,“這張是我最滿意的一張,他坐在院子裏的玉蘭下,讓我給他畫畫,那年玉蘭花特別香。”說罷,他陶醉地聳了聳鼻子,好似聞到了五十多年前的花香。

    周斌重新陷回自己的世界,齊汾沒有繼續打擾他。

    等他又撫摸完一遍畫本後,眼睛裏燃燒的烈焰熄滅,重歸死寂。他抬頭看到齊汾坐在旁邊,問道:“你是誰?”

    “……齊汾。”

    “哦,你好。”周斌打個招呼,然後猛然站起身,晃晃悠悠地走進臥室。

    齊汾被嚇了一跳,不知道他要做什麽,急忙追過去。

    經過廚房時,濃鬱的菜香味飄出,齊汾聽到魏凱正在給王姐講精神病院的趣聞,逗得王姐咯咯直笑。

    “原來精神病院這麽好玩?”王姐好奇。

    “並不是。”魏凱把土豆切成絲,“我隻是挑好玩地講而已。”

    “哈哈哈。”

    臥室裏陰鬱寒冷,與廚房的歡聲笑語截然相反。周斌靜靜地立在書櫃前,直愣愣地盯著櫃子的玻璃門,似乎裏麵有特別吸引他的物件。

    書櫃裏麵整齊的碼放著淡黃色的舊書,從唐詩宋詞到各種演義,從馬列主義到外國文學,另有一層專門堆放著一摞一摞的陳年雜誌。

    齊汾沿著周斌的視線看過去,也不知他在盯著哪本書看。

    “你要哪本?我幫你拿出來?”齊汾主動詢問。

    周斌呆滯地望過來。

    齊汾提前自我介紹:“我是齊汾,你要拿哪兒本書?”

    “語文課本,要考試了,我得複習,鴻運肯定希望我能拿到好成績。”說到發小,周斌眼神亮了起來,神情歡愉,像是個十幾歲正在讀高中的少年,“他再過兩天就回來了,要是看到我沒好好複習一定會生氣。”

    齊汾往櫃子裏仔細瀏覽了一遍,並沒有見到語文課本,想來那些課本早就不放在這個書櫃裏麵了。

    齊汾有些不知所措,他擔憂沒有課本是否會對周斌造成什麽不利的影響,然而他很快發現他的擔憂完全是庸人自擾,因為周斌很快忘了這個插曲,又慢慢挪回了客廳,重新坐在沙發上。

    “吃飯了。”王姐端著菜肴從廚房走出來,放到餐桌上。

    一盤炒土豆絲,一盤木須肉,一碗燉牛肉,一鍋紫菜蛋黃湯,很是豐盛誘人。

    “真香,一定特好吃。”齊汾由衷的誇讚。

    他試圖扶起周斌坐到餐桌前,被王姐製止了:“別管他,你先吃,一會兒我來喂他。”

    齊汾驚訝:“他已經不能自己吃飯了?”

    “基本生活不能自理。”王姐神情自若,已經完全習慣於周斌的狀態。

    齊汾一邊吃飯,一邊看著王姐給周斌戴上圍嘴,又盛了一碗飯,伴進菜和少量肉,耐心的一勺一勺地喂周斌。

    周斌很配合喂食,細嚼慢咽地吃了很久。

    他身後的牆壁上掛著一張黑白照片,二十幾歲的周斌站在父母身後,另一側站著周斌的妹妹,四個人穿著端端正正,微笑地看著鏡頭。周斌留著那年流行的學生頭,神清氣爽,意氣風發。

    青年的麵容倒映出周斌現在衰老的臉龐,時光的流逝毫不留情,唯獨周斌的心永遠不變。即使他已經忘記了親人、朋友,記憶不超過半分鍾,甚至連吃飯這種本能都不再記得,他也不願遺忘記憶中的那個人,幾十秒如一日地留在原地,等他。

    齊汾鼻子發酸,隱隱替周斌感到不值。

    各種跡象表明,那個人自從離開後就從未回來過,隻有周斌還傻兮兮地認為他一定會回來。

    人生有那麽多條岔路,怎麽周斌偏偏選了個死胡同走呢!

    後來王姐找到了合適的保姆照顧周斌,據說比王姐還要認真負責。周斌按時進行營養腦細胞治療,然而依舊止不住疾病的迅速惡化。

    因為各種原因一直在忙碌的齊汾也沒再找到機會去探望周斌,也不知道他最近怎麽樣了。

    所以這次魏凱邀請齊汾一起去時,齊汾求之不得,馬上答應下來。

    “你要做好心理準備……”魏凱欲言又止。

    齊汾擔憂地問:“是周斌出什麽事了嗎?”

    魏凱歎息道:“他現在已經長期臥床,完全喪失日常生活自理能力,前幾天感染肺炎又雪上加霜,恐怕時日無多。”

    “這麽快,這才過去幾個月啊?”齊汾感覺不可置信。

    魏凱搖搖頭,心下悲哀,卻無可奈何:“早點走也許是對他的解脫,他現在完全靠人照顧,一點生活質量都沒有。”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你們的等待!沒想到還有這麽多寶貝在等,良心一下子就不安了。

    不說了,我用碼字回報你們去了!

    謝謝未朱和八百標兵奔北坡的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