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案例八 ● 記憶中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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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頭西沉, 光線漸漸昏暗,葡萄架的陰影從腳底移向東側,碩果累累的葡萄藤交纏在頭頂。

    陽光的變換提醒了周斌, 他從背包裏拿出素描本,原本失去痕跡的畫頁, 在周斌翻開的同時顯現出舊時的畫作。

    黑白色的畫麵以第一人稱視角描繪了另一個青年的故事, 從最初筆法稚嫩的《接觸繪畫》,到最後一幅《暫時的別離》。李鴻運坐在教室裏認真繪畫;站在櫥窗前渴望地看著裏麵昂貴的畫具;青石板路上他揮舞著雙臂朝著作畫者奔來;他背著行李, 一步三回頭地踏上遠去的長途巴士。

    周斌拍拍腦袋,掏出鉛筆,笑道:“約定好了,每次見麵都要先畫一幅畫作為紀念的,差點忘了。”

    “對、對啊。”李鴻運勉強應道。他全然忘了彼此間還曾經有過這樣的約定,機械地跟周斌一樣準備好素描本。

    周斌翻到新的一頁,在左上角認認真真寫下下重逢兩個字, 提筆打起了輪廓線。他心緒波動, 線條行雲流水灑脫飛舞,簡單幾筆就勾勒出車站前正從車上走下的李鴻運, 神采飛揚,宛若夢想達成後衣錦還鄉的少年遊子,比起現實自帶了好幾倍的美化效果。

    這邊畫筆唰唰作響,另一邊李鴻運卻遲遲不肯落筆。

    他後來奔波於生計,拋棄了繪畫,幾十年沒有碰過畫筆, 現在捏著筆,哆哆嗦嗦地發現自己已經連條線都畫不直了。

    “鴻運。”周斌低頭輕聲叫道。

    “嗯?”得到偷懶的機會,李鴻運停下手中畫不出來的畫,專心應聲道,“怎麽了?”

    “為什麽我總是有種時間過了很久的感覺?”車站旁掛著一個鍾表,周斌畫出了外形,卻遲遲無法畫下表針,“就好像,你已經走了一輩子。”

    李鴻運怔住,慌亂地不敢注視周斌的眼睛,隻會呢喃地念叨:“對不起。”

    “你今天怎麽老是道歉呀!”周斌奇怪地問道,“都是我胡言亂語了,你別在意。”

    他隨意畫上表針,給整副畫收了尾,舉到李鴻運眼前,炫耀道:“怎麽樣?好看不?”

    何止是好看,整張畫作如此快速的完成,又比當年分別是周斌的繪畫技巧高了太多,就好像早已創作過無數遍,對於每一個細節,每一個線條,都經過深思熟慮,反複地練習。

    “……”李鴻運看著畫麵裏似曾相識的年輕時光,怎麽也講不出好看兩個字,他感覺自己不配。

    周斌小心翼翼地收好本子,眼睛轉了轉,“你等我一下。”然後轉身跑進屋子裏,還隨手帶上了門。

    遠離街道的小院落寂靜無聲,李鴻運坐著發愣,腦海中全是周斌剛才畫的那副畫。

    遠處偷窺二人組穿著學生裝,背著舊書包,曲腿坐在鋪了涼席的地上,周圍擺了一圈零食,啃了一地果蔬皮,跟秋遊的學生似的。

    “他又去找什麽了?”

    薑牧快煩透這次夢境了,主角病痛纏身,本來就麻煩,還不時的自作主張加劇情,無法正常溝通。他心情不爽就要從別的地方回本,於是李鴻運頭上瞬間電閃雷鳴,飄來一塊雲專門對著他下雨,淋了個一身透徹,狼狽不堪,直接把他也趕到屋裏去才停止。

    周斌正翻箱倒櫃,眼角瞥到他,“呀,你怎麽進來了,我還沒找到呢!”

    “外麵……”李鴻運剛想說下雨,扭頭發現雨停了,除了自己衣服,地都沒濕,“……就是來看看你在找什麽?”

    “畫具。”周斌話音未落,就在床頭看到了找了許久的東西,衝過去拿起來,“找到了!。”

    一套嶄新的畫具被收在古色古香的木頭盒子裏,第一層小格子裏整齊擺放著顏料,下層抽屜裏有著各式各樣的畫筆。

    李鴻運一眼就認出這是當年自己念念不忘的那套畫具,等自己工作了有錢買了,還曾經去那家店鋪轉悠懷念來的,卻發現早就被人賣走了,沒想到竟是被周斌買了過來。

    他怔住:“你怎麽有錢買這個?”

    周斌臉色微微發紅,不好意思道:“我很早以前就開始攢錢,沒跟你說。”

    他把畫具盒子蓋好,雙手捧給李鴻運,“我就想著,如果哪天攢夠錢了,就買來送你,就當做……”

    他聲音越來越小,李鴻運沒有聽清,“什麽?”

    周斌鼓起勇氣重複:“就當做聘禮啦!”

    聘禮?原來他當初已經考慮到這一步了嗎?人變老了,每走出新的一步都要猶豫再三,李鴻運手哆嗦著,不知道該不該接下畫具。

    看著李鴻運震驚的樣子,周斌托著聘禮,笑道:“咱倆是不可能結婚啦,也不能告訴別人,不過隻要心裏知道就行。”

    當初倆人天天膩在一起,周斌對發小的每一絲表情都了如指掌,隨時能看懂對方的情緒。而現在忽然產生了疏離感,但他肯定李鴻運目前的狀態,絕對不是開心。

    “你怎麽了?”周斌困惑地問。

    倆人以前不是沒討論過這類事情,李鴻運還曾經開玩笑著說要八抬大轎把周斌娶回家,誰讓他剝奪了自己娶老婆的權利,必須親自來補償。

    可這次,有什麽不一樣了。

    周斌把畫具收了回來,緊緊抱在懷裏,他盯著發小,眼睛一眨不眨,“你是不是不愛我了?”

    反正是在夢裏,現在應該順著他來,好好安慰他,李鴻運思量一瞬,“愛!我愛你。”

    周斌緩緩搖了搖頭,“撒謊。”

    李鴻運語塞,“對不起,是我的錯。是我沒有勇氣麵對,是我臨陣逃脫,才讓你等了那麽久……”

    他情感被壓抑了太久,此刻突然噴發出來,一股腦地把這些年的害怕,糾結,懷念,和後來見到周斌後的悔恨全吐露了出來。

    周斌安靜地聽著,無論李鴻運說什麽,他表情都沒有改變,隻是隱去了笑容,看著發小,就像是看著一名陌生人。

    “我不求你原諒,隻希望你能過得好,不要再惦記我了。我、我就是個渣,不值得。”李鴻運終於說了出來,完成了一開始進入夢境的目的。

    周斌一語未發,麵無表情地往門外走。

    “你去哪?”李鴻運一把揪住周斌,怕他去做傻事。

    周斌甩開李鴻運的拉扯,停下腳步,歎息般地說:“去等他回家。”

    他?李鴻運愣住,“我就是他,我已經回來了。”

    “你不是,並不是長相一樣就是一個人的。”周斌背對著李鴻運,麵朝門口,“他熱情而又勇敢,敢愛敢恨,不怕特立獨行,永遠保持自我。”

    李鴻運反駁:“但他會變得!我們都長大了,要承擔責任了,不可能一直特立獨行。”

    周斌突然笑了,全身笑地顫抖,從背影看過去,好似在哭泣,“所以其實他們說的對,鴻運啊,早就死了。”然後沒再理會身後人的叫喊,直直走出了門。

    李鴻運突然意識到,其實周斌什麽都知道。

    他患老年癡呆僅僅是近幾年的事情,之前一直都是清醒的狀態,幾十年的歲月早就讓他了解到了真相,知道李鴻運為什麽沒有回來,知道他不會再回來了。

    他明白自己永遠等不到了,卻依舊在等。

    等的是記憶中的那個人,不是他,不是他這個自以為長大了的懦夫。

    周斌又重新走回了之前的那個車站。

    每日的那班車已經離開,車站沒有等候的人群,甚至連沿街的小商販都消影無蹤。

    空蕩蕩的街道上,周斌靠在車站牌前,翹首遠望,好似在執著地等待,又好似僅僅在祭奠曾經存在過的愛人。

    齊汾從夢境中醒來,生了一肚子悶氣。

    這倆人叫什麽事兒啊?還是什麽都沒解決!

    正巧李鴻運也睜開眼,卻沒有坐起身,頹敗地望著天花板。

    “如果,”齊汾假設地問李鴻運,“如果再重新來一次,你會選擇回去找他嗎?”

    躺在床上的人眼神閃爍,然而沉默沒有開口。

    齊汾知曉了他的答案,冷笑地走了出去。

    內屋的周斌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依然毫無意識地躺在床上,也許什麽都懂,又也許什麽都不懂,獨自一人沉浸在十幾歲的那年秋天,徘徊不肯離開

    周斌死於半個月後。

    那一天他突然振奮精神從床上爬起來,從誰也沒翻找過的櫃子裏扒出落滿灰塵的畫具箱,盒子常年沒有搭理,接縫處生了鏽,他也不嫌髒,和素描本放在一起,牢牢地捧進懷裏,並告訴王姐,讓她到時候一起燒了,他要去下麵等他。

    王姐不知道他是犯病還是回光返照,嚇得要命,急急忙忙撥打了救護車,人卻還沒等到車來就失去了呼吸。

    齊汾接到消息時唏噓不已,替周斌感到惋惜。

    “其實他不需要我為他編織夢境,”薑牧虛弱地躺在床上,隨口評論,“他早就給自己編造好了,一個殘酷沒有幻想的夢境。”

    齊汾沒有接話,薑牧不滿地拽了拽他,“喂,你要是這麽無聊地替別人操心,不如幫我去削個蘋果?”

    “你不要得寸進尺啊!”齊汾惱火斥責他,但還是乖乖起身去廚房洗蘋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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