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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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兔死狐悲
卻說夜色掩映, 暗虎一路越牆點瓦無聲穿行,匆匆出了大內轉入皇城小巷。落在弄堂角陰影處換過衣裳,才又一路往內城南行。
安靜的背街無人,暗虎還是謹慎地左右打量半晌, 方才翻牆入內。
自樹叢陰影處出來, 一路穩穩前行。見到巡夜的護院還嘻嘻哈哈打過招呼,這才一路大搖大擺往主人家院落行。
敲了敲門, 聽得裏麵叫聲“進”,暗虎嬉笑著推門而入:“王爺, 阿虎回來了——”
“這回怎麽不翻窗戶了?”躺在榻上正看《嶼城誌》的歐陽庭眼角都沒抬, “見個皇上就讓你這麽高興, 見識呢?”
“別急著嘲諷我,那可是救你命的大事, 當然耽擱不得。”阿虎自個兒笑著過去倒杯茶,“是不是特別感動啊?”
歐陽庭嗤笑道:“他還沒那個膽子殺我。”
阿虎灌下一口咂咂嘴:“你倒想得開。”
“我大可一走了之不是麽。”歐陽庭翻過一頁, 看著嶼城地貌皺起眉來。
阿虎湊過去看了一眼:“你真想走就不會看這個了。”
歐陽庭揉揉額角:“誰叫跟著攝政王混飯吃的人也不少。當真走了,他們——”
“各有活法,你以為誰真吊死在一棵樹上不成?”阿虎學他也嗤了一聲。
歐陽庭掃他一眼, 放下書來:“行了, 說吧。”
阿虎嘿嘿一笑:“小皇帝還是很尊敬他的亞父的。”
“斯德哥爾摩綜合症麽?”歐陽庭很是無語。從腦中原主的記憶來看, 攝政王對小皇帝可談不上多好。當然,也不壞就是了。
阿虎捏著那本書也翻了翻:“你遇刺這事,不是他做的。”
“但他出現在那兒,不奇怪麽?”
“那你幹嘛不問他?”
“他走了。”歐陽庭磊落得很, 也光棍得很。
阿虎一口氣堵在胸口:“那你不會再問?”
“你也說了,不是他。”歐陽庭拿回書來,翻到先前那一頁,“又何必再問。”
“你好聰聰哦。”阿虎翻個白眼,“你,就這麽在家養著,不怕你家小受跑了?”
歐陽庭似笑非笑斜他一眼:“跑不了。”
阿虎眨眨眼:“你猜到了?”
歐陽庭還沒回答,就聽有人嬌笑著在外頭揚聲:“王爺——”
“喏,來了。”歐陽庭挑挑眉。
“萬一錯了呢?”阿虎意有所指。
“那就錯。”歐陽庭斬釘截鐵道,“橫豎不會是小皇帝。”
“隨你。”阿虎聳聳肩,利索地又翻窗出去了。
歐陽庭眯眯眼,就聽那人推門進來:“王爺,瞧玉鏡美不美?”
歐陽庭抬眼看去,忍不住眯眼皺眉:“你這是……”
老實說,一身珠光寶氣,端的美豔攝人。就是……需要一副將全副家當都穿在身上的打扮麽?
玉鏡滿臉喜氣洋洋,扭著腰過來坐下,又伸出手來晃悠七八個鐲子給他看:“最輕的一個都足二兩呢!”
真難為你戴得動。歐陽庭無語地看著那碩大肥厚的金鐲子皺眉。
玉鏡美目一轉:“王爺,不好看?”
“……你身形纖細,這鐲子半兩盡夠了。”歐陽庭歎口氣,點著他手腕道,“況且這款識花紋大多粗鄙,也不襯你。明兒叫全管家重鑄了替你再打幾對好的就是。”
“王爺對玉鏡真好。”玉鏡甜甜蜜蜜笑著偎到他懷裏,手指輕輕撫著他傷處邊緣仰頭道,“若是那達怛王子曉得他特意送來討好我的東西叫王爺評個‘粗鄙’,隻怕得哭死。”
歐陽庭拍拍他臉頰道:“他盡可討好你。”
“王爺可對玉鏡真放心。”玉鏡幽幽歎口氣,“就不怕玉鏡聯合那傻王子對王爺不利麽?”
“我死了對你沒好處。”歐陽庭摟著他淡淡道,“對他更沒有。”
玉鏡噗嗤一笑:“果然是威風凜凜的攝政王呐。”
“好了說吧,他求你甚麽?”歐陽庭微微鬆手,讓他坐直了回話。
“無非就是求王爺援手。”玉鏡替他斟了茶來。
“鄙高位羊質虎皮,見非辜兔死狐悲?1”歐陽庭接過來飲一口。
玉鏡杵著下巴看他:“那倒也說不上。”
“真不打算回狣南看看?”歐陽庭再飲了一口。
玉鏡垂下頭來,看著手腕上琳琅滿目的珍寶首飾不做聲。
歐陽庭再喝一口將瓷杯遞給他:“這次來的,是你二哥。”
玉鏡端著茶盞的手一抖,扭開頭放了冷笑道:“哪裏高攀得上,玉鏡早是赤條條無牽掛的人了。”
歐陽庭隻看著他,單伸出手來。
玉鏡不由回身握住他手坐了:“王爺想我回去?”
“不想。”歐陽庭用另一隻手輕輕摩挲他臉頰,“本王的人,不必受委屈。”
玉鏡眼中一熱,卻深吸口氣張開嘴咬著他手指,小舌在他指尖一纏一卷。
歐陽庭眯了眯眼,握著的手隻一用力,將他拉進懷中環著:“本王可還沒好。”
玉鏡將臉貼在他胸前悶笑道:“我可從沒聽過這般拙劣的借口。”
“就當本王讓你開開眼罷。”歐陽庭撫著他後腦幽幽道。
玉鏡身上一抖,忍不住悄悄環住他腰間:“王爺……”
“講。”
“玉鏡……想喝酒。”
“當真?”
玉鏡摟緊了他,將眼淚咽下:“是!”
歐陽庭這就大笑三聲:“好!”
浮生樓白曲井黃。寒露霜降,竹杖芒鞋雲蒼蒼。寥寥三兩。
湧浪飛沫鍍寒窗。殘月斜陽,一蓑煙雨霧茫茫。匆匆辰光。
玉鏡手持紅牙板才唱了兩句就笑倒在他身上:“王爺又作弄玉鏡了。”
歐陽庭摟著他腰坐穩,點了點桌上酒杯道:“願賭服輸。”
“誰叫王爺題出得刁鑽。”玉鏡飛個媚眼,倒不推脫取了一口飲下,“這曲子合該黃鍾大呂。”
歐陽庭心覺好笑:“黃鍾大呂若唱這個,隻怕本王又要被參了。”
“原來王爺也曉得會被參!那何必流連——”一個冷冰冰氣衝衝的聲音自門邊傳來,夾雜一陣推搡拉扯之聲跟著兩個人齊齊從門外擠進來。
玉鏡誒呀一聲,作勢受驚扭腰坐到歐陽庭腿上,一雙玉臂緊緊圈著他脖子道:“甚麽東西,這般嚇人?!”
歐陽庭忍著笑拍拍他示意鬆手:“那就是你一直久仰的李禦史。”
玉鏡唔了一聲,頗有些不信地起身款步行去。圍著那趴在地上的人繞了一圈,臉上很是失望地咂嘴:“殿中侍禦史不該以身作則麽,怎的會出現在浮生樓?”
“浮生樓是正經酒家,哪裏來不的。”歐陽庭也起身過去,拉起另一人道,“靜安,你說可是?”
張源理紅了一張臉,站起來便急急收了手。口裏喏喏兩聲又去扶了李季常起身:“正陽勿怪。”
歐陽庭卷袖回身坐了,攤手示意:“既相逢,何妨一坐?”
李季常扶了扶頭頂纓蕤才道:“不敢!”
張源理拉了他一下:“日新!”
李季常深吸口氣,倒是過來坐了,卻斜著身子不肯正視坐上。
玉鏡似笑非笑過去替三人斟酒:“李大人,果然見麵不如聞名。”
李季常聞言大窘,一張臉都急紅了:“你又算甚——”
“李大人。”歐陽庭轉著酒杯淡淡截口道,“浮生樓上好杜康,隻言風月。”
李季常深吸口氣,接過那杯來仰頭一口幹了。跟著拱手一推,起身拂袖而去。
張源理一時尷尬得咳嗽兩聲才道:“日新尚有公務在身……”
“忙著寫折子罵我家王爺麽?”玉鏡眨眨眼睛。
歐陽庭拍拍他後腰:“去叫店家重新上些酒菜來。”
玉鏡自然曉得他們有事要談,偏又一跺腳道:“王爺!說好的單陪玉鏡不醉不歸呢?”
歐陽庭失笑,拉起他手來一握:“府上多少好酒,誰選的浮生樓?”
玉鏡一撇嘴:“王爺總是有理。”這就假作不樂,碎碎念著去了。
歐陽庭見他合上門行遠才轉回頭來,恰恰見張源理將眼中那點隱隱豔羨隱去:“沒擾了靜安事吧。”
張源理定定神搖頭道:“請日新來,也是替你說項。”
歐陽庭挑眉:“何事?”
“你這傷自然凶險,但按製……”張源理搖頭低語。
歐陽庭一聽就懂:“三個月不是還沒到?”
“那你也該告假。”張源理無奈。
歐陽庭咳嗽一聲:“告假?寫個奏章過一遍中樞再送來給我自己批?”這就歎笑道,“靜安何曾也迂了?”
張源理聽得他那一個“迂”字,不由想到那日在王府玉鏡罵他的話,這就抿唇不悅。
歐陽庭稀奇道:“這是怎的?我並無他意。”見他還是怏怏不樂,便舉杯敬他,“是本王酒後失言,願自罰三杯。”
張源理伸手按住他:“傷好了?”
歐陽庭彎彎眼角:“不好也得舍命陪君子。”
張源理好氣又好笑,隻得奪了他手上酒杯遠遠放開:“倒成我的不是了。”
歐陽庭由著他拿了杯子:“靜安,明人麵前不說暗話,你們還約了別人吧。”
張源理歎氣:“甚麽都瞞不過你。”這就低聲道,“黃大人剛走。”
“你一個丞相,大可不必如此謙恭。”歐陽庭挑眉不悅。
張源理卻笑了:“同朝為官,自當同心戮力。”
“行,我猜是我那案子尚無進展。”歐陽庭也不深究這些細枝末節。
張源理皺眉再歎:“正陽又猜對了。”
歐陽庭擺手道:“查不出又如何?橫豎那箭是鐵證。”
“正陽是想……”張源理一驚,難以置信看著他不敢再言。
“這都小半月了,再不結案豈非又要讓李大人上折子彈劾京兆府尹辦事不利?”歐陽庭漫不經心道。
張源理沉默片刻方道:“金翼五衛準備好了?”
“萬事俱備,隻欠戶部東風。”歐陽庭看著窗外月如鉤懸,“說來還得謝過那一支奪命箭。”
張源理抿抿唇道:“今夏才賑過北皖旱災與中州澇患。”
“連今冬遼陽的雪災都替你算過了。”歐陽庭轉回目光直視他,“達怛內亂,再不動手就晚了。”
張源理遲疑:“這……”
“二王並選?靜安,你居相位,還看不出這個麽?”
張源理咬牙道:“正陽!你可想過當年先皇為何金牌三道令你返京?”
“……真是天道昭彰啊。”
張源理聽他突然冒出這句不由一怔,就聽他語中似是帶笑道:“先前本王曾與玉鏡言,‘鄙高位羊質虎皮,見非辜兔死狐悲’。”
張源理叫他那話中之意驚得心頭大震,急急抓了他手:“可不能胡說!”
歐陽庭一哂:“鳥盡弓藏朝夕間,兔死狗烹亦有時。”這就肅然道,“靜安,正陽一生無他求,惟願鳳朝再無禍亂,海晏河清。”
張源理深吸口氣看住他:“我可不想摯友當真馬革裹屍還!”
“這話見外了不是?”歐陽庭悠然一笑,“那‘忠’字也許混不到了,我可指望你替我討來個‘武’字為——”
“歐陽庭!”張源理憤而扼緊他手,“你怎可如此輕賤生死?!”
“將軍百戰死。”歐陽庭不以為然,“若不抱定生往死複之心,又如何身先士卒,蕩平邊患?”
張源理無言以對,隻一雙眼中滿是沉痛。
歐陽庭失笑,反握住他手拍了拍:“瞧你這樣子,當年狀元郎打馬遊街的氣派呢?”
張源理狠狠瞪他:“自從認識一個叫歐陽庭的逆賊開始就沒了!”
歐陽庭笑得越發大了:“這倒真是我的不是了。”
“你還笑!”
“冬雪已下,再遲難道留著他們過年不成?”歐陽庭聳聳肩,“也不是甚麽稀罕東西,送人都嫌貌醜性鄙氣派小。”
張源理見他這樣子也很無奈:“你有把握說服天家?”
歐陽庭奇道:“本王遇刺受傷,大發雷霆欲踏平達怛,和天家有何幹係?”
張源理再度無言。
歐陽庭拍拍他肩膀:“放心,攝政王,背鍋俠。”
“……甚麽俠?”
作者有話要說: “沒甚麽,我誇自個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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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元]汪元亨《折桂令·歸隱》曲:“鄙高位羊質虎皮,見非辜兔死狐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