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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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九原可作
玉鏡走在街上。
天大地大, 他卻清楚地曉得自己其實無處可去。
人山人海,他卻迷茫地不知道自己還能去找誰。
丹京的冬日,真冷啊。
玉鏡抬起頭來,看了眼道旁枯枝上的堆雪, 小心地踩過街上的凝冰。他緊緊抓住身上披著的大氅, 過大的袍袖總讓他覺得寒風沿著他也不知道的縫隙吹進來,割得渾身是傷。
狣南的冬天不是這樣。
他的家鄉在鳳朝的南邊, 更遙遠的南邊。那裏的冬日會降下濕寒的雨氣,但也會有溫暖的陽光。
即使在皇宮偏僻失修的遠殿, 也能看到。
他不是很清楚自己的母親是誰, 也許是個宮女, 也許是個舞姬,誰也沒告訴過他。他隻知道自己的父親是大殿上那個高位的主宰, 而他永遠不能光明正大喊他一聲父王。因為他沒有被承認,王室的記錄中也沒有他的名字。
所以再暖的陽光, 也不能掩蓋冬天的薄涼。
一個皇宮裏不被承認身份的王子,能活下來已經不容易,就別去管他是怎麽活下來的了。
玉鏡記得自己命運第一次出現分歧, 就是在個冬天。
那天, 按製他該叫六王兄的那個人正壓在他身上動作, 但相較往常更粗魯用力,仿佛畏懼著甚麽,放縱著逃避。他疼得很,卻也擺出如往常一般的柔順姿態, 努力做出眼神迷離、難以自持的樣子,口裏發出細細碎碎貓抓癢癢般的呻.吟。外麵遠遠傳來吵嚷聲,跟著有人一腳踹開了門。
他的六王兄不滿呼喝著轉過身去,寒光一閃,一股熱流裹挾著血腥氣噴灑在他的臉上。他愣了愣,撲在他身上的人歪倒在一邊。他看見門口湧進來一群裝束大異的士兵,被簇擁著持劍的那個男人麵無表情。
玄色的披風上已經沾染了不少血跡,他卻無動於衷,仿佛已經習慣這樣的裝扮。玉鏡看著他的臉,他有一雙太過冷漠的眼睛,仿佛這屋子裏有甚麽都不稀奇。
“將軍,六王子已死。”他身後的士兵驗看後回稟。
那人根本沒看他的六王兄,隻淡淡掃了一圈屋內就要離開。
“將軍!這個人……”士兵冷冰冰的武器全都指向他。
那人頭也沒回走出了房間:“一個男寵罷了。”
男寵?
男寵。嗬嗬,玉鏡掩麵,在心裏狂笑。
他後來知道狣南國都已被攻破,他的父王上表乞降。鳳朝將國庫洗劫一空,屠盡了王室,接受了投降。
不,說屠盡不太準確。鳳朝的皇帝沒有直接占據這地,王室中據說性子最軟的二王子被挑出來繼位,然後他的二王兄把他作為禮物之一獻去了鳳朝。隻因為他沒死,從那個男人的手上活了下來。
那個男人是鳳朝此次出兵狣南的征南大將軍,官拜殿前太尉。
第一次被王室承認,是因為他終於被發現似乎還有一點微弱的價值,和奇怪的運氣。
他懷著一種奇異的情緒去了丹京。亡國之恨他不是太明白,畢竟狣南沒有給過他更多;恥辱之類他也不是很有感觸,畢竟他仍然活著就夠了。
他到丹京的時候,冬天還沒有結束。
丹京的皇宮更氣派,作為禮物的他沒資格去正殿,正低著頭在禦書房外靜候發落。
和他站在一起的是新王勉強湊出來的金銀珠寶,以及十二個美女。
“正陽!此舉不可!”有人氣急敗壞語速極快地邊說邊走來,“對狣南之戰才了,怎能立刻又對藩蠻用兵?該當整頓軍備——”
“靜安,他們也如此想,更該一鼓作氣。”
這個叫他熟悉的聲音是……悄悄抬頭,隻來得及看見一襲黑色的披風卷過,直入禦書房去了。另一個人追著他跑進去,似乎相勸。
沒等他看清楚更多,裏麵有太監出來安排了他們的去處——琳琅閣。
琳琅滿目,金碧輝煌。
本是鳳朝皇帝專門用來擺放珍寶的地方,征服的地方多了,獻甚麽的都有。他這個大活人,和一斛珍珠一匹錦緞並無分別。甚至,更賤。
宮中的歌女舞姬樂師伶人,都至少清清白白。
對,他在琳琅閣學舞。偶爾會聽到宮人議論,那個征南大將軍打敗了藩蠻。剛占了他們三分之一的地,又急急轉頭去收拾遼陽關外的東鵠了。
皇帝給了那人加了官,現在裂土封王,號賢靖。
日複一日年複年,這年夏天的丹京熱得很。演舞場上隻有他還每天練舞。因為宮裏給各位娘娘獻舞得的賞賜,至少不用他活得那麽累。
跳到秋天的時候,有太監來傳皇後懿旨,說自今日起禁了歌吹飲宴,因為皇上病了。
因為皇上病了,琳琅閣的人一下閑了。無所事事雜七雜八說些閑話,他隱隱得知一直沒回京的賢靖王正在西北用兵,似乎找到了達怛的主力,正在追擊。
但他沒能滅了達怛,因為皇上三道金牌,終於在這個冬天把他召回來了。
久病未愈的皇上聽說他回來了,居然精神好了。在宮裏設宴款待他時,自然會叫歌舞。
站在台上甩袖旋身的他偷眼看去,離皇帝最近的那人今天沒穿戰袍。戴氈冠,額前綴金花,上結紫帶,末綴珠。蟒服金帶,侍中就席,解劍脫履。
那人麵上還是淡淡的,一眼都沒看他。
舞罷理應有賞,皇上卻咳嗽著讓他過去伺候王爺。他乖順地跪坐在那人案側,替他斟酒。那人長而有力的手指穩穩端起酒盞,仰頭一飲而盡。
皇上大笑著賜酒,群臣說著吉祥話紛紛敬酒。這個人統統來者不拒,仰頭幹了一杯又一杯。
這個男人不快活。
皇上說:“歐卿已過而立之年,還不婚娶麽?”
那人抱拳道:“微臣暫無此意。”
“為何?”
“征戰沙場,刀槍無眼,何必害了好人家女兒。”
皇上大笑:“可你屋裏連個知冷暖的人都沒有,朕很擔憂。”
“陛下仁慈。”
“你就當真一個中意的都沒有?”皇上似乎有些遺憾,“可惜朕的女兒要麽嫁了,要麽太小。”
“陛下厚恩,微臣不敢。”
“不可不可,卿家為國盡忠,卻連自家都無人照應,傳出去會叫人說朕刻削寡恩的。”
那人頓了頓才起身跪下道:“不敢欺瞞陛下,微臣不愛紅妝。”
一時宴上靜了。
皇上似乎有些猝不及防,低咳一聲後方笑起來:“賢靖王又這般說來逗朕開懷了。也罷,既如此,那朕就替你——”
“微臣看這個不錯,求皇上賞了吧。”那人斬釘截鐵,抬手一拉。
皇上看了他一眼笑道:“朕看這孩子樣子倒也乖巧通透,賜名……玉鏡,先去你府上做個公子吧。”
那人鬆開手謝了恩,麵上還是淡淡的。
群臣仿佛才回過神來,紛紛恭賀賢靖王得了美人。樂師也悄悄接上前調,繼續吹奏著歌舞升平。
他偷眼看著再仰頭飲下一杯的王爺,垂下頭來想,他有了新名字,是否等於這個冬天裏,他的生命有了第二次轉變。
回去的時候,這人沒要宮裏派的車輦,把他抱在懷裏騎上了馬。揚鞭往前飛馳時,他聞到環抱而來的濃鬱酒香。回過頭,也許是月色雪光太過慘淡,那人一張臉蒼白得完全沒有血色。
十幾天後,碗口大的雪花呼嘯而下。鳳朝的皇上崩了,賢靖王成了攝政王。
他再也沒有離開過丹京城,也根本沒有納過新人,偌大的王府,讓玉鏡覺得冷。
玉鏡攏了攏大氅,看著再過一條街就是王府。
王爺對他……說不上好或不好,就像桌上的硯台,架子上的花瓶。不如他腰間的佩劍,與時時擦拭的玄鐵梅花槍。
小皇帝拜他當了亞父,他每日往來於朝堂府邸之間。炙手可熱權傾天下已不足以形容這位攝政王,往來巴結投靠的人那麽多,他卻越來越寡言,時常負手院中北望。
玉鏡不曉得他是看還未拿下的達怛,還是望城北三百裏的皇陵。
玉鏡也不曉得自己甚麽時候會被他寵愛,或者,被他丟掉。
因為王爺從來沒要他做過甚麽。
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一個京官送來的男孩兒在偷偷往王爺的茶裏下藥,他也不明白怎麽了,上前就把那杯茶砸到了男孩兒腦袋上。一手血的他回過頭,看見王爺站在門邊。
他笑了。
玉鏡第一次看見他笑。
於是他也笑了。
“玉鏡,做得好。”
第一次,王爺叫了他的名字;第一次,王爺誇讚了他。
玉鏡覺得心裏蕩漾起一片柔波,忍不住大著膽子跑過去抱緊了他,將臉貼在他胸前。
他想告訴他自己不是狣南的探子,他想告訴他自己早就見過他,他想謝謝他殺了那些叫他作嘔的壞蛋,他想——他也隻敢想想罷了。
那以後,王府再沒收過甚麽人來。丹京城裏人都說,王爺說不得是個情種,隻守著一個叫玉鏡的公子。
王爺遇刺沒醒的時候,誰也不見;醒過來,待他更好了。
和他說話多了,本就不怎麽拘著他的王爺,連他出入書房臥房也都不禁止。
玉鏡心想,王爺多少也是在意他的吧。既然如此,他也就好好隻守著王爺一個。
愛甚麽的對他而言太奢侈,守著就好了。
驕縱肆意,至少讓他看見,隻要他看見,隻讓他看見。
玉鏡深吸口氣,攏緊了那件大氅。威震天下的攝政王才不會死,他要回府去,替王爺看著他的家。
正轉過街口,對麵行來一隊人。見他就喊“站住”,明晃晃的刀槍出了鞘,前後把他圍了起來。
玉鏡有些無措,此刻已經宵禁,他走在街上確實不妥。他不得不咬牙道:“在下賢靖王府玉鏡,有王府腰牌為證。”
“玉鏡?”那些人後轉出個官,疑惑地打量他。
玉鏡瞅了一眼他官服上的補子行禮:“見過京兆府尹黃大人。”
那人接了腰牌對著火把仔細查看:“你果真是玉鏡?”
玉鏡應聲是,卻見他猛然變了臉色,厲聲道:“宵禁後還在街上出沒,必是流民或探子!抓起來!”
玉鏡一怔:“黃大人!那可是賢靖王的腰牌,千真萬確!”
“抓起來!”那黃大人不為所動,隻擺手示意巡查的士兵動手。
一直跟在玉鏡身後的侍衛有些躊躇。
皇上命他跟著玉鏡,他應該不用動手才是。但眼看玉鏡掙紮被抓,還被打了幾下。那身驕肉貴的樣子,若是被打死了——
頸後一痛,仿佛聽到有個半大孩子的嬉笑聲:“果然有尾巴。”
這侍衛眼前一黑就昏了過去。自然沒看見有人從他身後樹上跳下,抽了抽那孩子腦袋:“多嘴,小六子。”
“誒嘿,大張哥,現在怎麽辦?”
“去找大老黃他哥。”
“嗯?”
“就是前麵那個官兒。”
“哦——那你抓著我幹嘛?”
作者有話要說: “誰叫你就這麽炸呼呼大咧咧地去了,還是不是金翼五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