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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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見兔顧犬

    入夜後的浮生樓張源理坐在雅間裏, 掃了眼珠簾垂下靜謐的內室,頗有些心神不寧卻還得端著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

    隔壁間裏有人言笑,樓下大堂今夜是林娘子奏琵琶,演新曲破虜調。

    一陣速旋壓過人聲, 滿樓唯聞弦鳴梨聲。錚錚嘈嘈, 恍惚精甲銳兵寒聲肅殺。鼓角相聞,似疆場行軍, 遇彎刀控馬。轉袖切切,飛馳如進軍搏殺。切切撚拔, 宛如落鞍箭馳。疾行六調, 仿佛分進合擊, 旌旗蔽日。金石五音,萬軍合力奮擊。急走般涉調乍靜突安, 漸起一線牽纏,湧萬端之色, 齊鳴震天。卻隱隱一調悲聲,幽咽嗚呀,混藏鍾鼎和樂之內, 終於不見。

    張源理捏著酒杯久久無法飲下。耳邊盤旋那琵琶調, 心道初聞似懸旌萬裏, 火列星屯。及鋒而試,摧堅獲醜。待得勝還朝,壺漿簞食,上賞群賀。然萬萬人中, 獨不見君。

    獨不見君。

    千騎奇功,鼎鑄社稷。惜征人不歸,離婦哀思;悵友朋不聚,死生天涯。

    張源理將杯放下,聽外頭一曲罷了,此刻方傳來那如潮讚歎之聲,再度擔憂起如今行蹤不定的賢靖王。

    若非宮轎一紙寥寥數筆,他也快要當攝政王殉國了。同朝為官數載,那筆走龍蛇之跡,他自是熟識的。執筆之人原是行伍出身,其字難稱妍美圓潤,勉強可算跌宕淩厲。漸漸風骨顯出,正鋒如灑,少有偃筆拙滯。特別是軍報折子上,那一筆字真如寶劍出鞘,槍壓雲山。後來久居丹京身在高位,除用墨講究起來外,那字枯濕濃淡,頗有妙處。但細觀品貌,卻愈加蕭散疏狂。

    先帝曾言:“正陽字神氣寒儉。果然大將軍厲武豪氣,策馬摩天。若觀旌旗變色者,必裹足不敢前矣。”

    張源理捏著酒杯點劃杯壁,不免責備無論當年或如今,愚鈍如己,終究看不透萬乘尊上之意。

    張源理心中隻有明主良相,兩相得宜。尊上信篤不疑,臣下忠義節氣,縱漆身吞炭又何懼?而今他也已懂得,偌大朝堂與天下無異,熙來攘往,各為其利。聖心渠中水,撥攏轉也。及至時移世易,至功高蓋主,賞無可賞時,君上當如何?

    無怪乎劉使君托孤言“若嗣子可輔,則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為成都之主”,而武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終成一段美談。

    眾人遇我,我故眾人報之。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1

    如若君上以草芥待,我當如何;若君上以仇寇待,又當如何。

    張源理想得頭疼欲裂,仰頭灌下這杯。待要再滿時,手指顫抖握不住酒壺,差點兒打翻。下一秒就被輕輕接住拉開,佳釀沿桌滴落,暈出一片酒香。

    “靜安為何魂不守舍?”

    張源理眨眨眼,難以置信地看看不知何時半開的窗,才轉眼盯住對麵人:“你,你——”

    “才幾天不見,丞相就不認得本王了。”那人自斟了一杯,頗有些蕭瑟失落道,“當真人走茶涼,世情冷漠。”

    張源理嘴唇一哆嗦,終於擠出兩個字:“正陽……”

    “正是本王。”歐陽庭便也倒了一杯遞給他,頗為輕鬆愜意地衝他挑挑眉。

    張源理一時百感交集:“你究竟是人是鬼?”

    “若是鬼,隻怕無膽來見當朝丞相。”

    “臉皮厚如城牆的你也會怕?”張源理咳嗽一聲,端起威嚴架子道,“看你魂不散有人形,想必是新鮮熱乎才離了陽間的。不去往生莫非有冤情?亦或是心願未了。且實話直說,本相定盡全力替你討個公道!”

    歐陽庭撐著頭捏著酒杯低笑道:“自是活人,手還熱著,身後有影。”

    “虧你說得出口!”張源理這就撿了桌上筷子狠狠一抽,笑罵道,“也還有臉來見我!”

    “為何沒有?”歐陽庭失笑,由著他再打了一下才收回手來,“再過十日,威北將軍就將入京,想必聖旨該下了。玉鏡鬧著想知道你這堂堂宰輔替我擬的諡號威不威風——我自然信你,用字定是極好的。不過你可別把我誇上了天,貽笑大方。”

    張源理聽他前半句本收斂心思,見後頭又不正經起來,不由瞪他一眼:“文正如何?!”

    “經緯天地、道德博聞才好叫‘文’,本王一介武夫,哪裏敢擅竊你們文官兒的號。”歐陽庭揉了揉手背,又端起杯來。

    “就你那皮賴樣,總逃不了個‘厲’字!”張源理努力忍著不翻白眼。

    “別欺負本王讀書少,那殺戮無辜、暴虐無親才叫厲——”

    “你愎狠無禮、扶邪違正曰、長舌階禍!哪一點不該用‘厲’?”張源理哼了一聲,“不過若你肯老實交代了,勉強算你個涼德薄禮、華言無實。”

    “那豈不是個‘虛’字?”歐陽庭撫掌一笑並不計較,“那倒也不錯。人生在世,如夢似幻,哪一分哪一寸不是虛的。”

    “所以你一回京並不先來找我。”張源理想通此節,愈加不滿,“你我相識於微,竟連半分信任都不予我?”

    歐陽庭正色道:“是怕連累你。”

    張源理想反駁卻又語塞,隻得咳嗽一聲道:“無論如何,先罰你三杯再說!”

    歐陽庭也不介意,舉杯道:“第一杯?”

    “詐死騙友!”

    歐陽庭一笑飲盡:“情勢使然,靜安勿怪。”

    張源理再倒了一杯給他:“第二杯,多心疑友!”

    “為友朋計,生死不論。”

    張源理斟了第三杯:“第三杯,裝神弄鬼嚇唬老友!”

    歐陽庭大笑著飲下這最後一杯:“知己前不妄言,靜安亦非膽怯之人。”

    張源理終於鬆了口氣:“你現下有何打算?”

    “順勢而為。”歐陽庭理了理袖口,“生死陛下一念之間。”

    “天家並無害你之心。”張源理急急道,“聞得你出事,他立刻收押了厄魯台——”

    “那是你。”歐陽庭不為所動淡淡道,“除非你不動,他才會出手。”

    張源理頓了頓:“陛下絕無害你之心。”

    “說得好像我就要害他似得。”歐陽庭搖首道,“誠然他要殺我,也不必賠上金翼五衛的命。不過如今來看,威北將軍終可出頭。他鎮守北疆守成足矣,當然,忠心與上,是他至大好處。”

    張源理忍不住道:“你怎會如此揣摩上意?!”

    “因為我在達怛親曆生死凶險。”歐陽庭不鹹不淡道,“金翼五衛實無再進之心。擊殺達怛王室、踏平王庭金帳之功,我本就打算讓給邊塞北軍。你也看過軍報折子——”

    張源理手上一抖,捏著的酒杯翻在桌上。

    歐陽庭見他麵色灰敗,也就莞爾一笑:“沒看過也不要緊,我都說與你了。你若敢,也可找陛下對證。”

    張源理顫聲道:“你的意思,當真是陛下讓……”

    “那也不一定。”歐陽庭替他換了隻杯子,“威北將軍自來與我不睦,我做攝政王這三年,將他人馬壓縮在西北一隅之地,怨氣多少總會有些。但真論克敵廝殺,他不合適。”

    張源理腦中轉個念頭,不願相信亦不敢出聲。歐陽庭看他一眼歎息道:“我說的夠多了。”

    “不。”張源理沉聲道,“我要知道。”

    歐陽庭擺手道:“那你就當我吃醉了酒,胡言亂語吧。”

    張源理想一想道:“從你遇刺開始?”

    “也許比那早。”歐陽庭淡淡道。

    “再早能早過達怛突行‘二王’之事?他們不過鬧出亂子引人注目,好掩人耳目暗度陳倉。”張源理低聲道,“厄魯台無論是被逼亦或自願,他知曉一些或許是兀力赤刻意泄露的消息,這才來到丹京。”

    見歐陽庭不置可否,張源理一抿唇又道:“無論是否放下了王子氣節,他一心逃脫兀力赤掌控,自然不會欺騙,但言中必有不實不盡之處。而我朝不可能作勢達怛內亂……”他歎了口氣,“所以你可願告訴我,究竟那時,他說了甚麽才讓你動心去驛館見他?”

    “可不就是達怛內亂?”歐陽庭彎一彎眼角。

    張源理沒好氣道:“正陽!我想幫你!”

    “你現在沒把我綁了已算幫我。”

    “……那陛下又是為何當夜出宮呢?”張源理皺緊了眉,“若是巧合,也太巧了!”

    “陛下大了,自然也有自己的消息來源。”歐陽庭毫不介意道,“身為早該退下的絆腳石,何必想那麽多。”

    張源理長舒口氣,慎重道:“我始終不信,陛下會真想殺你。”

    “封無可封。”歐陽庭淡然一笑,“主少國疑。”

    張源理心中一痛:“正陽!”

    歐陽庭舉杯望月:“敬陛下——”

    張源理看著他一飲而盡,登時不知該如何寬慰才好。

    歐陽庭坐回席間:“靜安,我猜達怛原以為厄魯台所言,我不會盡信;而陛下疑我,也定不會遣我至北疆。”

    “而按著你的性子,必定不依不饒堅持出京。”張源理恨聲道,“是以無論陛下允不允你,都將加深君臣隔閡。爾彼蠻夷,好個毒計!”

    “所以達怛不類狣南東鵠,可安撫可通婚,可宗藩可分治,時機成熟還可改土歸流。草原上的狼,要麽先捉住狠狠教訓一通馴成獵狗,要麽隻能遠遠驅逐,讓它再不敢來。”歐陽庭放下杯子卻又笑了,“至於陛下對我,疑心早有隔閡早生。也難為簡單粗暴的達怛,想出這借刀殺人的法子。”歐陽庭說著臉上甚至帶了點兒驕傲,“而陛下做得很對。既讓攝政王得償所願,又能敉平邊患,更無需引發內亂就除掉權臣這一心頭大患,將計就計用得極妙。”

    張源理急急搖頭:“陛下當真從未想殺你!”

    “但我不死不行。”歐陽庭歎笑道,“其實我從未想過陛下是否會下定決心殺我,他沒有選擇——他需親政立威。”

    張源理深吸口氣:“你為何不覺得是威北將軍自作主張?”

    “若無陛下支持,他不太可能那麽快得到行軍王庭路線。”歐陽庭淡淡道。

    張源理語塞,勉強解釋:“雖則朝中能看到完整軍報的,除了我還有陛下。但中樞內閣,分檔留案……”

    “他沒那麽大膽子。”歐陽庭輕蔑一笑,“端看他這些年在北疆隻會死守不出,就曉得他沒那膽子。”

    “但也未見得就是陛下授意!”

    “靜安呐靜安,有個詞叫‘默許’。”

    張源理閉口不言,隨後垂首歎息:“你如何打算?”不見應,他便抬頭握拳正色道,“若以上你我推測是真,便是,便是虧欠了你;但若你挾私報複、意圖於鳳朝不利,我,我定——”

    “定如何,秉公辦理、大義滅親?”歐陽庭哈哈大笑起來,“我並不覺得虧欠。我這攝政王宮不卸甲下馬,庭上與皇同座,已足夠風光了。難道真要賜九錫,坐實了篡權之名麽?”

    張源理見他笑得肆意,忍不住惱道:“正陽!”

    歐陽庭好容易止了笑,緩緩搖首:“我知你還想問甚麽。我不過回來接玉鏡,順便看看你。今日之後,世間再無攝政王。”

    張源理驚得立起身來:“你說甚麽?!”

    “他說,世間再無攝政王!”有人怒而自雅間內室珠簾後衝出,氣急敗壞大吼道,

    作者有話要說:  “那我呢,亞父,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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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語出《史記·刺客列傳·豫讓者》。每讀及此,老l歎惋,當持與諸君共飲。

    p.s:一直覺得活著時候和別人討論自己用甚麽諡號很萌,就如現在和朋友討論死了之後墓誌銘寫啥一樣。

    p.p.s:老l的萌點很奇葩,掩麵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