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瘋狂假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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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清掛斷了克裏斯的通訊之後, 轉向屏幕上的海希爾說道:“返航吧。”
幽深的太空中, 閃著藍光的艦隊靜悄悄地調整航線,穿過散落在宇宙間的小小廢墟。它們對人類來說, 曾是威風凜凜的巨大星艦,是金屬巨獸、戰爭的利器,但不管是毀滅前,還是毀滅後,在茫茫空間的襯托下, 它們不是滄海一粟,而是連一個原子都比不上的塵埃。
黎清坐在舷窗邊,撐著頭看漆黑的太空,腦中盤旋的滿是方才的詭異現象, 除了林恩的戰艦離奇衝向敵人的炮彈, 還有自己冥冥之中給海希爾發送的信息。
蓋婭說自己沒有動一根手指, 那他到底是怎麽做到的?他敢肯定那一定是他發的,若是別人,豈不代表那個發送人可以施展讀心術?
難道是一個宇宙的他動手發送,另一個宇宙的他沒有, 然後兩個宇宙還沒退相幹的時候發生了幹涉?這根本解釋不通……發生幹涉的條件要求足夠少的微觀粒子,而且是量子力學意義上的不確定性, 他這裏是不成立的。
黎清隱隱感到自己摸到了一個邊緣——物理的邊緣, 世界的邊緣。
幾千年過去了,人類掌握了空間躍遷技術,並成功製造出了新一代高速粒子加速器, 使他們找到了弦論中超對稱性學說所預測的超粒子。
弦論被驗證了,學術界長達幾百年的爭吵就此落幕。
說來真是很不可思議,弦論解釋的宇宙被開發出的對應工程應用就是空間躍遷,將物質通過躍遷點時轉化為能量,經過後再轉化回來。但應用的出現竟早於它的理論,所有物理學家都認為這是當初人類誤打誤撞的結果,但黎清知道不是。
那是艾薩克的傑作。
更不可思議的是,有了空間躍遷,當時還在戰火中的人們才想著去解釋它,所以有了弦論的驗證。它所帶來的是量子物理中平行宇宙論對哥本哈根派的最終勝利,這是一場少數派的勝利。
黎清可以肯定,他原本那個宇宙設為a,現在所處的宇宙設為b,結論就是ab兩個宇宙的他和艾薩克互穿了。黎清a和艾薩克b,黎清b和艾薩克a……好一個“外祖父悖論”的奇妙規避,兩個世界因為這,走向了相似的軌跡。
現在最前沿的物理學理論有許多不能解釋的地方:它肯定了膜平行宇宙的存在,每一次量子物理意義上的選擇都會使三維的“膜宇宙”分裂,再疊一層膜。
物質是不能到達其他的平行宇宙的,但是——
但是思維呢?
黎清很明顯是一個宇宙旅行者,他的思維到了另一個宇宙。艾薩克也是。
那麽終極問題來了。
思維到底是什麽東西?
萬年前,當人類連語言都沒有的時候,也許就有圍著皮裙的先祖坐在地球的某個岩洞邊,在遼遠的星空下,一個模模糊糊的念頭劃過他的腦海,像一顆轉瞬即逝的流星。
我是誰?
直到現在,人類的足跡遍布銀河,已經解釋了宇宙的雛形,所有的陰雲都在天空中消散,隻留下一朵。
我為什麽是我?人類為什麽成為人類?
若在以前的黎清看來,這絕對是一個唯心的哲學問題,他一個數學家吃撐了才去摻和。但是現在不一樣了,因為不管是穿越也好,之後發生的一係列神秘事件也罷,它已經表現出了物理學特性,它正在影響這個物質世界。
“我是誰”已經變成了一個物理學問題,世界的終極問題。
黎清揉了揉眉心,他實在無法用經過大量計算、現在已經在向他發出警報的大腦來思考這些事情,人有專精,他自己對物理的鑽研不算深,對於超前沿的東西更是無法跳出現有的框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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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浸在思考中所感知到的時間流逝相當不靠譜,黎清覺得隻過了一個小時,艦隊已經通過最近的躍遷點返航紅石星。走出航空港的一瞬間,黎清的目光在人群中準確地捕捉到了一個挺拔的身影。
約爾格靜靜地站在一棵枯樹下,暮冬的夜晚朦朧的燈光灑在他身上,眼睫微斂,眉眼籠罩著淡淡的陰影,像在思考什麽。他看起來相當沉靜、嚴肅,聽到艦隊成員出來的動靜,他抬起眼,一秒就定格在了黎清身上。
他嘴唇微動幾下,黎清看得出來他在叫他的名字。約爾格一直看著他走近,也不急,就在原地等著,唇角微微勾起,深藍色的眸子裏滿是快要溢出來的期待和溫柔。
“你等多久了?”黎清很自然地牽起他的手,十指交握,也不管身後的部下眼珠子掉了一地。男人的手觸感並不細膩,和自己一樣的修長有力、骨節分明,但是很溫暖,握上去使人安心。
約爾格帶著他往自己的飛車停靠的方向走,黎清隻聽到他很低地說了一句,帶著淺淺的笑意。“多久都值得。”
黎清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麽,所有的緊張不安都消弭無影,戰爭時內心的漠然、不在乎生命的冷血、想要脫離人性的瘋狂全部拋到九霄雲外,他像一個宇宙間遊蕩的冷酷幽靈刹那間被拉回人世,沉溺在溫暖的海洋裏。
回到住處的車上,約爾格及其敏銳地發現了黎清的不對。
“有什麽事情發生了,是吧?超乎尋常的事情。”不是問詢的語氣,而是陳述句一般的篤定。
“回去告訴你。”黎清看著他。“也許你會知道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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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黎清敘述的過程中,約爾格陷入了沉思。
黎清從沒見過這樣的約爾格。不論作為副總統,在人前是什麽樣子,至少在他們兩人獨處的時候,約爾格從來都是溫柔的,身上帶著一點屬於塵世的溫暖煙火氣息,他微笑著向黎清伸出手,把一切的一切都給他。
他一直以為約爾格就是那樣的。
現在,黎清麵前的金發男人依舊以無可挑剔的禮儀坐在椅子上,臉上的笑容已經漸漸消失,嘴唇緊抿,拉成一條冷靜的直線。藍色的眸子裏,柔情褪去,像冰冷的海水,卻在一寸一寸升起不一樣的灼熱。那是一種壓抑已久的、如同火山蓬勃而出的狂熱,橙色的燈光映在眼底,像是燃燒的火焰中,鋒利無匹的長劍在勢不可擋地出鞘。
冷靜的表情,狂熱的內在,死灰複燃的理想。這種神情黎清太熟悉了——和他自己得到微聯結的消息時幾乎分毫不差。
“你覺得這是因為什麽?”良久,約爾格開口道,他的聲線也是冷靜的,和黎清一模一樣。
黎清當然不怕自己的想法太瘋狂,而被約爾格笑話,他實話實說:“這些異象都是我在研究一個東西之後產生的。”
“微聯結。”兩人對視一眼,異口同聲地說,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無與倫比的興奮。
“有一個問題像幽靈一般,自我從博士學位畢業以來,一直以來在我的腦海裏纏繞不去。”約爾格站起身來,揮手打開落地窗厚重的簾子。他們的住處很高,今夜雲層厚重、重重疊疊,星辰隱在其後,整片大地上黑沉一片,唯有燈光照耀,像星空與大地上下倒置。
他看著窗外紅石星的弧線,聲音輕得近似喃喃自語,似乎怕擾亂了世界的安寧。
“生命是什麽?智慧生命又是什麽?”
“它顯然不能用生物學上的定義來解釋,若是如此,那蓋婭豈不是個死物?”約爾格繼續說道,音量依舊不大,卻很堅定。黎清覺得另外一個約爾格正在複蘇——之前被壓抑的、被拋棄的,真正的他。
這樣的感覺讓他興奮不已。
“尤其是當多宇宙理論否定哥本哈根解釋之後,我們意識到了一個很嚴重的問題。”約爾格轉過身來,直直地看著黎清,眼底有一絲悲哀。
“人類不重要,一點兒也不重要。我們的觀測不會使波函數坍塌,宇宙本來該是什麽樣子,分裂成為不同的平行宇宙之後,依舊按照既定的走向,不會因為我們有著一絲一毫的改變。所以我們與路邊的石礫到底有什麽區別?生命的意義又在哪裏?”
“我不相信自己的存在沒有意義,自己的來路隻是和組成土塊別無二致的原子,自己的歸途也是熵增之後散亂無序的塵埃。但是我找不到事實,也找不到哪怕一點點的證據表明思維和靈魂的存在,你知道的,對於現在的人來說,那是哲學而不是量子物理的領域。”
黎清腦海裏突然閃過一道雪亮的電光,照亮了記憶裏的某個片段。他開口打斷約爾格:“等等……約爾,你是不是——”
“什麽?”
“‘鏡像’!你是那個在《前沿》、《邊緣》、《琴弦》發表論文的匿名物理學家‘鏡像’?”
黎清說的都是簡稱,這些雜誌的全名是《量子前沿》、《物理邊緣》和《琴弦的果殼》,是星際首屈一指的學術刊物,地位大概相當於黎清穿越前的sature的物理子刊和prl。
約爾格的瞳孔訝異地縮小一瞬。“你怎麽知道我?”
“以前讀高等教育的時候,在光腦圖書館裏看了不少這些期刊,上麵有你的很多論文,大多數是正統量子物理和弦論的補充完善,少量是關於生命和意識的物理探討,後者當然是及其引人矚目的東西。”黎清補充道:“哦,準確地來說,不是我,是艾薩克看的,那時他還不怎麽看得懂。剛才你一提到生命意識的話題,我就想到了。做這個的物理學家,全銀河就你一個。”
“是的,及其引人矚目,但卻不被人承認。”約爾格笑了一下,回憶起十年前的時光,忽然覺得很開心。“沒有實驗支撐的物理假說是胡說八道,連自洽的數學模型都沒有的物理假說是胡說八道中的頂級胡說八道。”
黎清點頭表示同意,約爾格給了他一記眼刀。
“其實除去那些胡說八道……哦,不,我的意思是沒有數學模型的假說,你的其他論文也很令人側目。你不該退出物理學界的,親愛的,很多人雖然不知道你真名是什麽,但是都為你的銷聲匿跡感到可惜。你的政治工作和物理研究是不衝突的,就像我去指揮艦隊之餘還能搞研究一樣。”
“其實,我並不是因為踏上政治之途而放棄自己的研究。”約爾格垂下眼睫,輕輕地歎了口氣。“沒意思……無聊透頂。我當然可以繼續發表論文,我可以在十年之內將那些理論完善到滴水不漏的程度,可是我連自身存在的意義都沒弄懂,那些關於量子和弦論的完善研究和應用開發有什麽意義呢?”
“我們物理學家和你們數學家不一樣。”他笑著看黎清,眼裏有點羨慕。“你們的思維可以跳躍到沒有極限的地方,自由得像一個幽靈。但是物理是萬物之理,是現象的科學,它的目的是解釋現象,最終不管怎樣也需要實驗來驗證,否則假說隻能是假說。”
“我放棄了,因為我看不到思維對物質世界的影響。我把它埋在心底,遵循家族的傳統進入政界,忘卻了當初的追求和痛苦,以為這可以拯救自己。
“我錯了。工作救不了我,成功救不了我,唯有真理可以救我。”
黎清一言不發地凝視著他。
他突然知道了自己為什麽選擇愛上約爾格。他的潛意識早就發現了,約爾格是和他相同的人——當然,黎清不是自戀狂,他們的性格和經曆都大相徑庭,但有一件事情是相同的。
他們對於真理的追求,都狂熱得令人害怕。
其實愛情對於黎清來講,並不是什麽不可或缺的東西,約爾格可能比他更在意一些,但也不是沒有黎清就不能活的程度。他們是很相似的人,若為人生最重要的東西排個序,第一位的永遠是真理,連生命都排在其後。
朝聞道,夕死可矣。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他們無比確定對方不僅僅是愛情這種在他們看來很膚淺的載體,而是要一起走到遠方的人。他們綁定了彼此,和生命的至高追求綁在一起,少了一個就看不到生命盡頭的秘密,真正的無可替代。
約爾格突然走近,在黎清對麵坐下,手指攀上他的臉龐,沿著五官細細地描摹,聲線有些微不可察的顫抖。“我以為那個我已經死了,死在我發表最後一篇論文的時候。但是——親愛的,黎清,我的時空穿越者,我摯愛的宇宙之靈——你讓我重生。”
“思維是存在的,它如同時間空間一樣,由弦之振動而產生,它是獨立在時間空間之外的第十三緯度。你靈魂的旅行讓我看到了它的存在,那次粒子對撞的偏移是一次絕好的建立數學模型的機會,而你剛才告訴我的一切,意味著它可以再次以實驗重現,甚至……甚至——”
“甚至我可以進入那個維度,操縱它。”
黎清接過了他的話,腦海裏似有一座火山在爆發,熾熱的興奮隨血液流入身體每一個角落,他覺得自己快要燒起來。
“對。”約爾格眼裏閃著光,他用力地抓住黎清的手。“當你的一個神經元意識到自己是個神經元,並且破解了大腦的結構,會發生什麽?”
“如果我完成了微聯結,我就是那個破解大腦結構的神經元。微聯結本身的一部分破解了本身。”黎清若有所思。“會發生什麽……誰知道呢?”
他和約爾格相視一笑,再次異口同聲:“我很想知道會發生什麽。”
“比世間的一切渴望更高。”
作者有話要說: 1.這個世界的基礎輪廓已經出來了,采用的是量子平行宇宙+超弦理論的配置,但是我本人喜歡的其實是哥本哈根派解釋,因為那讓我覺得自己是個很牛逼的觀測者。不過這裏由於穿越,必須配置平行宇宙,否則外祖父悖論我真的沒辦法搞定。不懂的名詞請自行百度,建議看知乎。都是科普級別的知識(有的可能涉及高中的電子雙縫幹涉),往深了我當然也不可能理解。
2.關於cp,我是肯定不會換的。說實話,cp在這篇文裏意義真的不算太大,因為克裏斯、約爾格對黎清的感情都已經超過了愛情那點狹窄的範疇。
談談我對克裏斯這個角色的理解:
克裏斯和黎清在不同的立場,走向不同的道路。克裏斯在這麽多苦難之後,抓住一點溫情就不放、將黎清視為自己的光,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但是這並不代表克裏斯是個掉落深淵的公主,期盼著一個騎士從天而降給她拯救。
那豈不是言情女主模板。我的克裏斯不是言情女主,他是一個王。
也許他軟弱過,將希望放在別人的身上,但最終他會醒來,他會從深淵中自己爬上來,因為能拯救自己的隻有自己。不管過去有多少苦難,沒有人會感同身受,救贖是在心靈戰場上的獨自衝鋒。
他最終會走向另外一條道路,但同樣偉大,並且通往遠方。現在這個軟弱的克裏斯,作為黎清的朋友是不夠格的。當他看到那個遠方,他才能與他並肩同行,與這個時代的所有偉人一起,青史留名。
我這篇文裏沒有一個抽抽搭搭的言情女主,我不管什麽攻受,無論男女,我刻畫的是大宇宙時代的精英。那個死了未婚夫的女孩,就算昏過去,下一場戰鬥她也會繼續她的職責。他們有自己的目標,有信念、理想、成長,他們都是先驅,向自己的遠方堅定地航行。這些夢想不盡相同,但不影響他們都是心靈的強者。
再來補充一下對克裏斯的理解。也許你們看小說的時候覺得沒什麽,還因為他對主角好,就覺得他是正麵人物,這是不對的。
如果在現實中,一個皇帝動不動就殺掉一億貧民,他永遠得不到名聲。這不是聖母,這是做人的底線。
人命,就算在小說裏也是人命。克裏斯是人,帝國的貧民就不是人?他們死於饑餓,他們死於剝削,甚至死於武器測試,生化研究。妻離子散,家園毀滅……克裏斯慘,他們不夠慘?來來來,比一比誰更慘。
比啊!有本事來比啊!
再重申一遍,克裏斯是個反麵人物,他人格扭曲,罪大惡極。我塑造他悲慘的經曆是給他的性格一個原因,讓他更接近真實,不是讓讀者認為他是個好人。
還有最重要的,不是對主角好的都是好人,不是對主角好的都是好人,不是對主角好的都是好人!不要主角至上論。
我知道網文很流行反派人物,動不動就殺幾萬人,好像人命不值錢一樣,讓現在的讀者三觀很輕易就掉地上,看完一篇文撿起來擦擦再接著用。但我不是那樣的作者,我的三觀其正無比。
像顧鈞鈞一樣,從一個客觀理性的角度看待書中的世界。克裏斯有閃光點,但是也有抹不去的罪惡。他的歸途是對自己的救贖(我也不好劇透),他的青史留名是一種對曆史的補充,這是很複雜的東西,不是簡簡單單他就洗白了。永遠洗不白的,更不要提和主角在同一個高度了,克裏斯的道路是他自己的道路,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