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唐剪在昏迷中發出一聲呻吟——呻吟來自小毛子撕裂他肋下傷口的劇痛，可那劇痛竟還不足以使他醒來。

    齜牙咧嘴的小毛子被唐剪的呻吟震的怔了一怔，看著自己手下唐剪流出的血，他似乎清醒了一些，眼神中的瘋狂略減，絲絲縷縷浮現出難過和恐懼，但是他的手並沒有從唐剪的傷口上撤回來，仍在猶豫迷茫地拉扯，所以，他帶給唐剪的痛苦依然持續著。

    呃……嗯……啊……嗯……”

    所以，唐剪無意識的呻吟也持續著，身體開始激烈地抽搐，像一尾擱淺的魚。

    小毛子看著唐剪的抽搐，隨著唐剪的抽搐，他眼睛裏的恐懼越來越深，然後堆積起疑惑，愧疚，慌張，自責……

    他的手終於顫抖地從唐剪身上移開，似乎開始意識到自己幹了什麽，似乎開始意識到唐剪還不是一具屍體。他“吧嗒吧嗒”地掉下眼淚，嘴裏喃喃地說著“大哥”，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而唐剪隻是昏沉沉地呻吟著，眼瞼沉重，麵如金紙，這時的他，已經完全給不了小毛子任何依靠。

    ——都是那老天爺不長眼，生叫爺爺我遭顛險。我沒有個背雨的破屋簷，倒叫皇帝老兒坐金殿。

    ——都是那老天爺不長眼……

    就在這時，一聲突兀的歌聲猛地響起，蒼涼粗獷，竟隔著泥水，硬生生砸進了湖底洞，像一聲炸雷突然劈響，嚇得小毛子“嗷”地一聲跳將起來。

    ——都是那老天爺不長眼，生叫爺爺我遭顛險，一日我難得有一飯，地主和老財頓頓鮮。

    ——都是那老天爺不長眼……

    歌聲響起之後便持續著，小毛子還記得這歌聲——它在杜老爺死亡的夜晚出現過，它是危險的歌聲，是要命的歌聲，它必須被躲避，不能聽，不能聽!

    小毛子跳起來之後，在歌聲裏嚇得像成了一隻受驚小鹿，一隻全身的毛都豎起來了的小鹿，慌張地東跑西跑，想使勁捂住自己的耳朵，想找個地方鑽進去，可根本無濟於事。

    歌聲像越來越響，簡直像唱歌的人已經闖進了湖底洞，簡直像唱歌的人揪住了小毛子的耳朵，嚇得小毛子魂飛魄散，怪叫著，終於真的找到一個地方鑽了進去。

    小毛子鑽進了湖底洞下麵一個入口，逃進了罪女湖裏，像一條從網隙裏逃生的魚，沒頭沒腦地遊到了不知哪裏去。

    小毛子逃了，他逃走之後，丁癩子的歌聲漸漸弱了。

    ——在湖底洞上方，在罪女湖畔的濕泥地上，在小毛子帶唐剪潛入湖底洞的那個入口，整個人趴在地上，用盡全力對著洞口唱歌的丁癩子，慢慢地爬了起來。

    唐剪又昏迷了好久，但他終於醒了，全身虛脫無力，腦子裏的噩夢抽離，一下子變得完全空了。

    睜開眼，唐剪看到的是油燈微弱的光裏空空如也的湖底洞，小毛子不在，完全不見了蹤影。

    身上有痛的感覺，也有麻的感覺，但至少，有感覺。

    不見了小毛子，唐剪心裏很急，但初醒來的他，幾乎甚至沒有“急”的力氣。

    緩了好久，唐剪終於漸漸有了些力氣，他撐著爬起來，看一看自己的身上，發現自己的衣服“得益”於自己身體的燒，已經半幹不幹，自己的傷口竟得到了重新的包紮，似乎還換了藥。

    重新為自己包紮傷口的，是舊舊的灰布。從那包紮的粗糙情況來看，唐剪想象出小毛子笨手笨腳給自己換藥包紮的畫麵，心裏不由暖暖。繼而他又有些後怕，後怕小毛子為了自己獨自返回誅仙鎮取藥是何等危險，然後就是疑惑和擔心——小毛子又去了哪裏?

    小傲……”聲音幹澀暗啞，唐剪開聲呼喚。

    沒有人回答他，回答他的隻有湖底洞裏空洞的回音，聽起來，那麽令人心慌。

    小傲?”擔心帶來的慌，使得唐剪不覺多了些力氣。

    可他的力氣換來的隻是回音的增高，他依然沒有得到小毛子的回應。

    小傲，小傲!”

    繼續擔心地喊著，唐剪踉蹌地站了起了。

    雖然身上的傷已經容不得唐剪再沾泥水，但對小毛子的擔心卻容不得他不沾。

    拾起油燈，唐剪仔細地在洞裏觀察了一番，可惜洞裏來來回回的腳步雜亂，竟無法分辨小毛子到底從哪個口鑽了出去。

    唐剪於是從返回罪女湖畔入口那個口鑽了進去，返回了罪女湖畔的濕泥地上。

    夜色已深，天上灰突突白慘慘半輪勾月，四下隻有空茫和水霧，不見尋找之人。

    ——都是那老天爺不長眼，生叫爺爺我遭顛險。我沒有個背雨的破屋簷，倒叫皇帝老兒坐金殿。

    突然，丁癩子的歌聲響了起來，不遠不近，不高不低，打進唐剪的心裏。

    唐剪的身體似乎被一上一下兩隻巨手拉扯了一下，每一寸肌膚都陡然繃緊。

    ——都是那老天爺不長眼，生叫爺爺我遭顛險，一日我難得有一飯，地主和老財頓頓鮮。

    ——都是那老天爺不長眼……

    丁癩子歌聲悲涼，卻少了之前的高亢，一句句一段段唱著，就像某種根源處響起呼喚。

    唐剪舉步，向丁癩子歌聲起處走了過去。

    唐剪沒有很急地追過去，一來他的體力還沒有恢複，二來他有強烈的直覺告訴他，丁癩子不用追，他是追不上但也跟不丟的人。

    唐剪的直覺沒有錯，他向丁癩子歌聲傳來的方向走去，走到不遠不近的地方，丁癩子的歌聲開始移動。

    唐剪於是慢慢跟著，丁癩子的歌聲回了誅仙鎮，他也跟著回了誅仙鎮。

    這一次，丁癩子又要引著自己去哪裏，去看什麽，唐剪不知道，唐剪希望他是在引著自己去找小毛子，因為現在這一件事是他最大的關心。

    丁癩子沒有引著唐剪找到小毛子，他隻引著唐剪走過一條條街，然後消失在一個巷子裏。

    唐剪和丁癩子的歌聲一起停了下來，他發現，涼夜之中，自己的體力已經恢複了很多。

    這時候，唐剪已經在心裏完全確認了丁癩子對自己全無惡意。雖然他不懂丁癩子為什麽不直接麵對自己，但他覺得，丁癩子顯然就是在幫助自己，指點自己。

    指點……

    想到這個詞，唐剪陷入了沉思。

    那麽，丁癩子到底在“指點”自己什麽呢?

    唐剪想著這個問題，順理成章地想到丁癩子把自己引到蕪園外的那次，丁癩子喃喃的話語。

    丁癩子當時說，小先生，這裏是蕪園，這裏是蕪園。

    現在想來，丁癩子那句話裏一定藏著什麽，唐剪忽然覺得自己很可惡，竟然一直沒有認認真真想過這句話背後到底該藏著什麽。

    這裏是蕪園，這裏是蕪園……

    唐剪咀嚼著這句話，神思悠然，仿佛又回到童年，在蕪園裏聽丁癩子講故事的時候。

    他想到了丁癩子給自己講的其中一個故事，那個故事，講的就是蕪園。

    那個故事說，蕪園是座老宅，已經有一百多年。它的主人，是當時的一個大官。

    當年，那個大官在朝廷爭鬥中受到牽連，於是告老還鄉，在誅仙鎮建起這座園子養老。

    大官有五房夫人，但因為大官身體的問題，五房夫人都沒能為他生下子嗣，大官很焦急，於是，從一個道士那裏求到一個邪方，殺死自己至親的兩個侄子，吞食其腎，生飲其血，再配上道士煉製的丹藥，終於在花甲之年，由五夫人生下一子。

    此子難得，大官將其視為至寶，寵溺嬌慣，予取予求，養到六歲上，那孩子卻突然被鬼纏身，動輒以大人口吻說話，忽而是他長侄聲音姿態，忽而是他次侄聲音姿態，言說身在地獄受苦，怨恨伯父，要他滿門盡遭報應。

    大官恐懼無狀，趕緊差人又去求那個道士，卻得知道士已經身遭報應，全身潰爛，周身長出人手形狀的黑色蘑菇，半死不活。

    好在道士還能艱難說話，告訴大官，他已沒有活命機會，所能求的，隻有死後不墜地獄，不永遠被惡鬼折磨靈魂，而這，需要他趁自己還活著時，贖清自身罪孽。

    道士最後隻留下一個“殺”字死去，大官在對自己也會和道士一般慘死的恐懼中，開始了可怕的“贖罪”過程。

    大官的“贖罪”方法就是“殺”，他瘋狂地先是殺死了當初聽他命令抓回他兩個侄子、殺死他兩個侄子的家丁，後又殺死了他五個夫人，但他的兒子依舊身現鬼態，大官瘋狂之下，最後幹脆也殺死了自己的兒子。

    為求一子，大官落個家破人亡，最後求來的兒子還被他親手所殺，但他依然沒能換來安靜，他兩個侄子的鬼魂幹脆開始直接出現，直到最後，逼得大官懸梁自殺。

    大官的一家就這樣死絕了，可大官至死都不知道，他們一家的慘死，其實隻是因為那個道士在“贖罪”。

    ——道士一生作惡太多，為了自己死後減少一些九幽地獄中的罪與罰，他利用謊言和邪術，不動一刀一劍，就獻祭了大官一家。

    那個壞道士算是贖罪了嗎？他死後有沒有下地獄受罰?”

    唐剪記得，當時聽完故事，憤憤的自己這樣問。

    丁癩子搖搖頭說：“那就不知道了，反正，大官一家死絕了，蕪園就這樣成了蕪園。”

    難道——現在想到這個故事，唐剪忽然想——丁癩子對自己的指引，就是這個故事?

    可是這個故事裏藏著什麽內容，是和誅仙鎮這場殺戮有關係的呢？唐剪在腦海中將這個故事的情節和誅仙鎮的事件在腦海中做著對比，一時也比不出答案。

    小毛子還沒尋見，唐剪也靜不下心來仔細思考，他不知道丁癩子對自己的這一次“指引”是不是和小毛子的所在有關，他希望有，可小毛子畢竟沒見。

    唐剪於是信步在那條小巷行走起來，一邊走，一邊觀察，直到忽然聽到一陣狂笑之聲。

    唐剪心神一震，隻覺那笑聲如狂，充滿冷酷殘忍的得意，像一個魔王摧毀了敵人的城池，在敵人的城牆之上，高舉敵方首領的頭顱。

    笑聲陌生而熟悉，唐剪咂摸著，分辨出那笑聲該正屬於早上找上自己那個不速之客。

    笑聲應該就在附近某條街上，唐剪想了想，悄然向笑聲起處轉移過去。

    唐剪於是看到了一場戲——他看到找上自己那不速之客，攔住了想要離開誅仙鎮的江獨客和一個女人，他認出，那個隆起著肚子的女人，該就是林遲英事件中，“除妖委員會”的最後一個成員——嶽婉瑩。

    隱在暗處，唐剪一直看著，沒有現身。

    ——早上，正是司徒南湘找到了唐剪，提出的合作條件，就是唐剪幫他殺死江獨客。唐剪本來是答應了他的，但當他入夜時去找唐剪，唐剪卻已蹤跡不見，所以，盡管心有擔憂，司徒南湘還是一個人出現在了江獨客的麵前。

    ——司徒南湘是沒有自信可以一個人殺死江獨客和嶽婉瑩的，但他還是攔了他們，因為，如果讓他們離開誅仙鎮，他就更難再殺死他們。

    唐剪隱在暗處聽著看著，他聽到江獨客承認了是他為了能帶自己的女人孩子活著離開，幫“背後的人”欲害司徒南湘，所以他也明白了，為什麽司徒南湘敢允諾自己幫他殺死江獨客，他就能幫自己找到整件事幕後真凶，這就是他的承諾的信心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