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癩子沒動，他靜靜地站著，聽著唐剪衣袂破風之聲，終於再次睜開了眼睛。

    也許總是心智殘缺之人，比如白癡，比如瘋子，眼睛反而特別澄淨，丁癩子這一睜眼，唐剪立刻於黑暗中看到兩點明亮，如靶心之指引，越發明確了他目標的方位。

    但唐剪這一箭卻沒有那麽輕易地射中丁癩子，因為丁癩子畢竟是個“活靶”，就在唐剪的拳掌已經距離丁癩子不足一尺時，丁癩子鬼魅般動了起來。

    唐剪是見識過丁癩子的速度的，這一次，丁癩子的速度甚至超越了在杜府的那一晚。

    丁癩子一動，唐剪的一擊便落了空，唐剪的一擊落空，丁癩子卻一閃而進，對唐剪展開了反攻。

    丁癩子的人瘋癲，他的攻擊更顯得瘋癲，手打腳踢，全無章法，卻偏偏淩厲非常，別有奇效。

    唐剪便這樣和丁癩子鬥在一處。丁癩子瘋拳亂打，唐剪也是全力進攻，他們一個有殺人心，一個有複仇意，拳腳往來間，便在黑夜裏激起陣陣罡風。

    唐剪是在激動中，出拳之前，他的心已經亂了，但心亂並不是智昏，他和丁癩子激烈地打著，突然有了種奇怪的感覺。

    他那種奇怪的感覺來源於丁癩子的出手。

    丁癩子的出手不僅亂，不僅瘋，還很怪。

    丁癩子的打法是非常狂猛的，似乎是在拚命，人在拚命時必會毫無保留地盡出全力，不會顧忌太多，但丁癩子的“拚命”卻不然，他隻在攻擊時狂猛，但麵對唐剪的反攻，他卻寧肯退為劣勢也絕不硬接，一律隻是閃避，又會全沒有半點拚命的姿態。甚至，連他狂猛的進攻其實也全沒有實打實地落在唐剪身上，竟是避開了唐剪所有的格擋，連唐剪的手臂都不曾相接。

    唐剪不知丁癩子這樣的打法是不是因為他的體力太弱，當不得和自己硬接，但丁癩子這樣的打法，卻讓他突然某種產生了某種強烈的感覺。

    丁癩子攻守反常，唐剪小心應對，黑暗之中，兩人不覺很快換了百十餘招，唐剪在激戰中越來越蹙緊眉頭，越來越亂了心思。

    終於，似是體力不濟，丁癩子的出手明顯地慢了下來。

    丁癩子會累，就說明他不是鬼，他不是鬼，唐剪就越發強化了戰勝他的信心。哪怕，丁癩子是殺了那麽多人的人，哪怕，丁癩子甚至是殺了陶五壺的人。

    於是，丁癩子的出手慢了，唐剪的出手卻更緊了，丁癩子終於被逼得步步後退，破綻百出。

    局勢沒那麽緊迫了，唐剪忍不住在激戰中看了看丁癩子的臉。

    回到誅仙鎮以來，唐剪和丁癩子接觸了很多次，但每一次的接觸，唐剪都沒能真正走到丁癩子近前，麵對麵地好好看看他如今的樣子，這一次，隔著暗夜，但畢竟近在咫尺，唐剪終於看到了丁癩子的臉。

    十幾年過去了，唐剪發現，丁癩子的臉已經完全不是自己小時候的樣子了。丁癩子更髒了很多，老了很多，而且，他的臉上多了很多很多當年絕不存在的疤痕，像一塊塊濕泥，摔在了斑駁的牆壁。

    畢竟視線不清，唐剪看不出丁癩子那一臉疤痕具體的成因，但他可以想知，那些疤痕必然給了丁癩子足夠多的苦痛熬煎。

    心中驀地一軟，唐剪又想到了過往那一幕幕畫麵，想起了自己和丁癩子玩耍的童年，也想到了丁癩子給自己講故事的蕪園。

    唐剪心中生出無限唏噓感歎，他暗歎一聲，攻勢越發加緊，一陣搶攻，終於完全擊潰了丁癩子的防線。

    丁癩子被打得節節敗退，再無還手之功，唐剪手下看起來是絕不留情，突然開聲斷喝，“噗噗噗噗噗”一連十幾拳，拳拳狠辣，狂風驟雨般接連打在了丁癩子的身上。

    丁癩子已老，縱使他功夫在身，也扛不住唐剪這一陣狠辣連拳，當時便悶哼連聲，一拳一退，一退一晃，十幾拳後，他終於倒飛而出，然後如紙鳶斷線，重重跌落，摔在誅仙鎮堅硬冷漠的青石磚上。

    然後，丁癩子便變得無聲無息，再沒了半點動靜。

    丁癩子死了，唐剪勝了，但唐剪沒有半點開心，他不想打倒丁癩子，哪怕，他必須打倒。

    小毛子不會因為唐剪打倒丁癩子就回到唐剪身邊，就像，事情也不會因為唐剪打倒了代言林遲英的丁癩子，就走到終點。

    夜風輕起，顧家廢宅內外，如今躺倒了兩個人。這兩個人，都是唐剪曾引以為友的人，他們誰的躺倒，都不是唐剪願意看到的事，可諷刺的是，他們卻偏偏都是倒在了唐剪的手中。

    夜更黑了，似乎到了將要破裂黎明的時候。

    黑暗中，唐剪走到了丁癩子屍體旁邊，他俯下身，僵持片刻，終於下定決心般，把丁癩子的屍體也扛進了院子。

    杜命棺材鋪有的是空棺，唐剪又去扛來一副，給丁癩子也找了個存身之處。

    這一番事閉，夜色已經開始被濁晨切割，唐剪似乎完全沒有了再去找小毛子的意圖，隻在晝夜交替時天地的混濁中坐了下來，不知道，是不是他已經相信，小毛子真的已經被丁癩子送進了天堂。

    怯風撩撥，殘星跳躍，唐剪闔目稍息，終於等來了黎明。

    黎明時，誅仙鎮並沒有清澈起來，天空仍是灰蒙蒙的，日頭仍就是烏突突的，在那灰蒙蒙的世界裏，那烏突突的日頭下，忽然走來了三個人。

    那三個人的目的地是顧家廢宅，唐剪在顧家廢宅裏坐著，遠遠地看見那三個人，他的眼睛裏立刻射出精亮的光，那三個人距離尚遠，唐剪已經辨清了他們的身份。

    那三個人，兩個是唐剪預料之中的，另一個，卻讓唐剪意外萬分。

    那三個人不全是唐剪認識的，兩個他認識，一個他見過。

    唐剪“見過的”那個，是一個高瘦的黑衣人。那人通體黑色，就像一截燒焦的烏木，誅仙鎮黎明的陽光不如外麵世界的明亮，所以竟似照不清他一般，恍如在晨霧中留出了一抹殘夜。

    那人不是別人，正是在水街口外，攔住了陶五壺和司徒南湘的那個黑衣人。

    而唐剪認識的兩個，則一個是小毛子，另一個，赫然是陶五壺。

    小毛子和黑衣人，是唐剪預料之中的，而陶五壺，則是讓唐剪意外萬分的那個人。

    因為在唐剪的算計中，陶五壺，本該死了才對。何況，丁癩子已經拿了他的血滴子……

    可陶五壺畢竟沒死，他沒死，也便顛覆了唐剪心中大半的猜測。

    唐剪的心提了起來，起身迎出門外，目光盯緊那三個人，再不移開。

    那三個人很快走到了顧家廢宅前，就在唐剪身前丈許遠之外停了下來。

    天地無語，一股無形有質的殺氣，冷森森在相對而立的人們之間飄散開來。

    盡管被三雙目光盯著，但唐剪的目光當然隻重點落在了小毛子身上——小毛子還活著，他沒有被丁癩子送去天堂。而且，他甚至已經沒有了中毒的模樣。

    唐剪心中一寬，一顆心總算落到了實處。

    其實，唐剪此前已經猜到小毛子應該會被解毒，因為在巫朗提醒他對巫朗的“糾纏”大概會耽誤小毛子的解毒的時候，他就忽然想到，小毛子既然擔負著用以要挾他的作用，那麽擄走他的人，就一定不會讓小毛子毒發身亡。

    所以，唐剪才會在打倒巫朗後選擇等待;也所以，唐剪其實也並沒有就相信了丁癩子所謂把小毛子送去了天堂。

    而至於為什麽唐剪卻還是打死了丁癩子，那就隻有他自己知道了。

    不過，小毛子雖然沒有去天堂，但他的魂卻仿佛也已不在他的身上，他站在那裏，整個人木木的，似乎完全沒有看到唐剪。

    小毛子的臉上沒有表情，眼神裏也沒有內容，看起來，他不像個活人，倒像個製作精良的人偶。

    唐剪心中一痛，怒火升騰。

    小毛子是在陶五壺的右側站著的，陶五壺的左側，就是那個黑衣人。他本是攔截者，現在卻非但沒有殺死陶五壺，而且顯然已經成了他的隨從。

    那說明，他本來就是陶五壺的隨從。

    黑衣人的臉分外蒼白，如小毛子一樣，表情也是木的;但陶五壺臉上表情就豐富多了，他那張蒼白如透，陰氣逼人的臉上，分明地寫滿了得意和譏嘲。

    唐剪，你終於還是做了我的工具。”幽幽地，陶五壺發出了他難聽已極的聲音。

    誅仙鎮霧氣蒙蒙，陶五壺站在那兒，卻似比霧氣還要迷蒙。唐剪一直覺得他人老近妖，此刻越發覺得他妖氣逼人。

    陶公公，原來幕後真正的人竟然是你。”唐剪一聲歎息。

    是不是完全意想不到?”陶五壺洋洋得意，混濁的眼睛飛起眼角，傲慢而張狂。

    唐剪不能否認，不管他多麽覺得陶五壺妖邪可惡，他都確實沒有想到整件事背後真正的陰謀家，竟然會是陶五壺。

    ——當年林遲英慘被冤殺，陶五壺可是第一號凶手，道理上來說，無論如何也輪不到他來給林遲英報仇。而若非是為林遲英報仇，陶五壺也實在似乎沒有別的殺人理由，畢竟，整件事裏被殺的，可都是害過林遲英的人。

    不錯，我確實沒有想到這一點。”唐剪於是承認。

    那你都想到了哪些點呢?”陶五壺譏誚地說。

    我想到了巫朗不是凶手，丁癩子更不是凶手。”唐剪說。

    什麽?”陶五壺揚起尖細的聲音，“你憑什麽這麽”

    唐剪沒有立刻回答陶五壺的問題，他的目光回到小毛子身上，問道：“陶公公可否能讓小傲回到我的身邊?”

    哦?嗬嗬嗬……”陶五壺一陣假笑，“倒是無妨，你們總算也是兄弟一場，就讓你們臨死前在一起聚一聚吧。”

    目光陡然一冷，他又森然接道：“反正，你們馬上就都會死。老夫早已說過，閻王的召喚已經開始，你們，所有人，都得死，都、得、死!”

    忽然之間，他似乎化成了死神的傳話者，又說出了他那句詛咒般的“預言”。

    這樣說著，陶五壺忽然抬手在小毛子背上拂了一下，小毛子立刻渾身一震，眼睛裏開始有了些內容，然後“看見”了唐剪。

    大……哥……”依舊顯得有些遲疑，但小毛子畢竟認出了唐剪，喃喃說著，慢慢向唐剪走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