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隻是呼吸之間，當唐剪被黑衣罩住，眼前一黑，那閃電般的刀光已經切進了他的衣衫。

    大哥!”小毛子淒厲驚恐的叫聲，登時傳進了唐剪耳間。

    嗬嗬，哈哈哈，嘎嘎嘎嘎……”

    陶五壺如癲似狂，發出一陣刺耳怪笑。

    然後，血光崩現，那一朵奪命黑雲，倏地散了。

    小毛子眼冒紅光，淚水奔湧，眼看著又要發狂;陶五壺張狂睥睨，已做出一副王者模樣。

    然而，緊接著他們就都愣了，因為，黑雲消散，他們看到的情形，竟完全不是他們所設想的模樣。

    唐剪沒死，他腰腹間的衣衫已被刀光絞斷，但刀光卻並沒能切進他的身體。

    黑衣人卻死了，他，不，是“他們”吐血倒飛，跌出黑雲之外，跌在地上就再沒了動靜。

    是的，黑衣人敗了，死了。

    驚人的是，“他”竟不是一個人，而是黑衣之下兩個人的合體，一個是瞎子杜命，另一個，卻是一個麵色慘白醜陋古怪的枯瘦侏儒。

    杜命失蹤已久，卻原來竟藏在這樣一副“軀體”之中。

    怪不得黑衣人的出手能那般詭異，怪不得“他”有那枯竹焦木般的身高，原來，“他”竟一直都是兩個人。

    杜命和侏儒的組合不可謂不詭厲驚人，出人意料，但他們到底還是死在了唐剪的手中。

    唐剪之所以勝，是因為他將計就計——激戰之中，陶五壺故意出言擾亂他的心思，雖然確實有效，卻也使他知道，黑衣人必然不是自己的對手。他被陶五壺亂了心，可那亂心還不足以使他露出破綻，他卻偏偏“露出”了一個破綻。而因為有陶五壺的“幫襯”，他誘敵的“破綻”沒有引起黑衣人半點懷疑，於是輕進，也便落入了他的算計。

    黑衣人驟然一分為二，這一點到底還是唐剪意想不到的，但還是要感謝陶五壺，他說唐剪絕想不到血滴子現在何處，唐剪因他這句顯得莫名其妙的話而起疑，便也有了預防。

    陶五壺自以為得計，卻不知自己已經幫了唐剪太多，所以，唐剪勝了，黑衣人，隻能去死。

    陶五壺正自大笑，然後便看到黑雲驟散，自己的“神兵鬼器”一敗塗地，倒地而亡，他的狂笑，瞬間便凍結在喉嚨之中。

    大哥!”小毛子卻又是一聲“大哥”，叫出和之前一聲完全不同的喜悅，跑過來，一下子撲進了唐剪的懷中。

    唐剪心中寬慰——小毛子終於不再是那麽猶猶豫豫，而是真真切切地認出自己來。

    唐剪!”陶五壺呆愣良久，身體微微發顫，忽然張牙舞爪，厲聲而叫，“好，好，你好手段!”

    陶公公，得罪了。”唐剪淡然抱拳。

    唐剪!”陶五壺混濁的眼神已如惡鬼般充滿怨毒，那張慘白如透的臉忽然泛起灰色陰氣，“你莫以為如此便可從老夫手裏逃生，你竟敢毀了老夫以東洋忍法苦心打造的人器，老夫現在就要你的命!”

    這個老妖精已經發狂，齜牙叫著，忽然屈指唇邊，竟擺出一副吹笛般的姿態。

    他的指間明明沒有笛子，但他嘬口吐氣之時，空氣中偏偏響起了笛聲，隨著他手指起伏，飄出一段悠忽詭異的旋律。

    那旋律唐剪是聽過的，一次在曉眠齋，一次在聽菊莊。

    第一次笛聲響起，巫朗被笛聲所迷;第二次笛聲響起，唐剪在聽菊莊九死一生。

    這笛聲，有迷魂致幻之力，絕不能聽。

    笛聲響起，唐剪的臉色就是一變，接著，唐剪看到小毛子眼中現出強烈的驚恐，他立刻捂住了小毛子的耳朵。

    可唐剪萬萬沒有想到，就在自己捂住小毛子雙耳的一瞬，小毛子兩手間忽然多了一把細線般的短刀，猛地向自己腰間衣衫破損之處刺來!

    就像被刺中肉體之前先被切斷了神經，唐剪在小毛子的刀光裏完全愣住了，沒有做出任何反應，就被小毛子的刀刺進了腰間。

    笛聲兀自悠悠，唐剪隻覺腰間一陣寒涼，眼前萬物成雙，恍如又掉進了幻境之中。

    陶五壺又一次笑了，笑出勝利者的得意，得意如狂。

    ——小毛子不是瞬間便被陶五壺的“笛聲”迷惑了，他會對唐剪出手，是因為陶五壺早已在他的腦海裏埋下陰影，隻需觸發，唐剪便會成為他眼中的仇人。

    ——那一夜，杜府之中，陶五壺先以“杜老爺要殺唐剪”之言，欺騙丁癩子闖入杜府，使小毛子陷入恐慌，然後施出他提煉自東洋忍術的迷魂之法，攝了小毛子的心神，拋刀而入，讓小毛子帶了杜商的頭顱出來後，他把小毛子囚於地牢，牢牢地在他的心裏種下了對唐剪的仇恨和恐懼。

    那份深植小毛子心底的仇恨恐懼，就像一顆炸彈，陶五壺輕易不會去用他，但當他決定使用，就必要炸得唐剪血肉橫飛!

    現在，陶五壺點燃了引信，炸彈炸了，唐剪果然沒能逃脫。

    刀身已經沒入唐剪腰間，唐剪目眥欲裂，僵立在自己的不敢置信中，仿佛成了雕塑。

    咯咯咯哈哈哈哈……”陶五壺再次縱聲而笑，“唐剪，如何，這一刀你受的可還舒服嗎？!”

    在陶五壺的大笑聲中，在唐剪震驚而痛苦的注視中，小毛子眼睛裏流露出濃鬱到極致的恐懼驚惶，他風中殘葉般顫抖起來，眼中大顆大顆地滾出淚來，突然嚎叫一聲，轉身驚獸一般跑了個無影無蹤。

    那把殘忍的刀仍插在唐剪腰間，唐剪雙手握住了它，本就帶傷的身體再難堅持，終於弓了下來。

    陶公公，你竟如此利用小傲，我再容你不得。”冷冷地看著得意的陶五壺，唐剪慢慢地說出了這句話。

    哈哈哈!”陶五壺像是聽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話，笑得不能自已，“好好好，唐剪，就讓老夫看看，你如何容我不得!”

    話音甫落，陶五壺枯萎般的身子如驚雷奔電，驟然向唐剪劈了過來。

    陶五壺果然是陶五壺，他對得起誅仙鎮裏的人們對他的每一分恐懼，雖然看起來他已如枯竹朽木，但這出手一擊，聲勢之狂猛，卻實在是驚心駭人。

    唐剪一傷再傷，縱使他功夫不弱，如今氣力也少了五成，陶五壺如此全力進擊，看起來，唐剪實在已是多凶少吉。

    陶五壺近了，近了。他和唐剪之間距離本就不遠，所以他驚雷一動，幾乎是在動起來的同時，就已經到了唐剪身邊。

    然後，“破城手”霹靂而發，當胸一掌，切進了唐剪的防線。

    唐剪的手本捧著刀，眼看陶五壺一掌劈來，他隻能鬆刀格擋，但無論是氣力上還是速度上，他都終是弱了陶五壺三分，掌緣隻碰到了陶五壺的衣袖，胸前就中了陶五壺的狠招。

    五內一陣翻湧，唐剪隻覺自己似如一段殘破城牆，受了攻城木全力一撞，大到根基，小到磚泥，全都應聲而敗，登時吐出一口血來。

    血是噴出來的，向前噴;而噴血的同時，唐剪的身體卻如殘鳶一般向後飛了出去——帶著一聲悶哼，帶著一條血線，帶著，陶五壺一聲痛呼。

    是的，唐剪倒飛之時，竟是帶上了陶五壺一聲痛呼!

    ——唐剪的手本捧著小毛子刺入他腰間那把極細的刀，陶五壺一掌劈來，唐剪自知格擋不住，生出拚命之心，硬是冒死把細刀拔了出來，在格擋的同時，刺進了完全想不到他敢如此的陶五壺的胳膊!

    ——細刀鋒利無匹，縱使唐剪氣力已經弱了很多，到底還是刺穿了陶五壺的手臂，而陶五壺大力擊飛唐剪，唐剪倒飛之時，細刀也便跟著唐剪而走，活活切開了陶五壺的胳膊!

    陶五壺一掌得手，一掌，失手!

    一掌之間，陶五壺從必勝之得意中，瞬間跌入失算的深淵，痛則痛矣，這份落差和折辱，簡直讓陶五壺憤至瘋癲。

    唐剪，唐剪!”

    唐剪已經重重地摔在地上，掙紮難起，陶五壺看著自己被切成兩片再難抬起的手臂，發出惡鬼般的尖叫。

    陶公公，得罪了。”

    唐剪在陶五壺的尖叫聲裏掙紮著，終於爬起來，淡淡又道了一聲得罪。

    唐剪，老夫要你生不如死!”

    陶五壺已經發狂，又是一聲淒厲尖叫，再一次瘋狂地向唐剪撲了過來。

    受傷之體再填一刀一掌，唐剪已是強弩之末，縱使傷了陶五壺，他也已經接不住陶五壺的二番攻擊。但他沒有放棄，他還有小毛子等著他的照顧，所以他提起全身的力氣，終是橫刀迎了上去。

    陶五壺一臂已廢，唐剪氣力幾空，這樣兩個人的戰鬥，單論激烈，本來應該已是大打折扣，可卻偏偏沒有。他們的戰鬥不但激烈，而且是瘋狂野蠻的激烈，簡直像兩隻餓虎為一塊帶著血香的鮮肉在廝殺，隻看著，已讓人遍體生寒。

    陶五壺固然狀如瘋魔，唐剪本不是這種狂猛的風格，也被陶五壺逼得狂態盡顯。

    他們就這樣戰鬥著，皆是盡出全力，皆是毫無保留，一戰，倒戰了良久。

    顧家廢宅內，棺材裏躺著丁癩子和巫朗，顧家廢宅外，青石地上躺著杜命和侏儒，他們身為鬼，做著這場決戰最後的觀眾。

    誅仙鎮的天空不知何時又悄然積起厚厚雨雲，那一輪烏突突的粉色日頭被遮了眼睛，餘光收起時，倏地在晨霧中帶起了嗖嗖冷風。

    天地，似乎也在唐剪和陶五壺的血戰中，驚了心。

    唐剪冷了。

    疾起的冷風中，他冷了。

    他本在激戰之中，運動劇烈，斷不該感到冷，可是，他就是由內而外地感到冷了。

    那是因為他體內的熱量隨著他激戰中不斷流出的血泄到了體外，那是一種生命消逝的冷，那是一種靈魂抽離的冷，那種冷，將一點點將他凍結，直到，他成為一具寒屍。

    或許是因為烏雲蔽日吧，唐剪的眼前也變得模糊了;或許是因為風聲太勁吧，唐剪的耳畔也變得空茫了。他開始看不清陶五壺的進攻，開始聽不明陶五壺的怒吼，陶五壺漸漸在他的感知裏變成了一團繚繞的虛影，像罪女湖氤氳其上的水霧，變得鋪天蓋地，無可遁逃。

    陶五壺也受了傷，其傷不可謂不重，但妖邪的他，到底比唐剪更抗住了自身的傷，所以他終於全麵地占了上風，對唐剪形成了碾壓之勢。

    於是，陶五壺越發凶猛癲狂，這個年逾百歲的老東西，以一種遠超壯年人的強悍體力，到底把唐剪逼到了瀕死邊緣。

    唐剪打不動了，他幾乎要連手都抬不起來，陶五壺又是一掌襲來，他已完全招架不住，閃避不開，隻能用胸膛硬接了一下，先被陶五壺變掌為抓，硬生生撕下一塊皮肉，接著如風中敗絮，飛出去，在顧行途的殘垣上又撞出一個洞來。

    轟然一聲，塵土飛散，唐剪栽入院中，險被活埋。

    陶五壺怪叫一聲，欺身追進，奪命一抓，劈空向著唐剪麵門抓了下來。

    唐剪無救了，他似乎已經隻能悲哀地等著死神的裁決。

    那一瞬，唐剪的眼前忽然發生了變化——他突然看不見陶五壺了，他的眼前浮現出一塊巨大的幕布，那幕布上，一個個開始閃過人影。

    顧行途、張明望、馬六、沈秋星、路三娘、杜命、李冰鱘、江獨客、司徒南湘和嶽婉瑩……

    誅仙鎮裏，一個個慘死的人都出現了，他們形態各異，走馬燈一般閃過，全都留給了唐剪一個冷森森的眼神。

    唐剪知道，這怕是自己要死了，怕是自己的靈魂已經開始進入冥界，才會看到這些早自己一步的死人。

    可那一刻，唐剪心裏竟絲毫沒有恐懼，相反，他竟感到一陣欣慰，因為至少，小毛子的身影沒有混在那些死人之中。

    ——小傲現在在哪兒呢？他能逃得遠遠的，不被陶五壺再抓住嗎？

    唐剪用最後一絲神識去想。

    ——小傲，大哥不能再保護你了，你要保護好自己，你要好好活下去，你……不要忘了大哥。

    唐剪用最後的心聲說。

    然後，唐剪聽到了一陣淒厲極了的掌風吹到了自己的麵門，他露出一絲微笑，閉上了自己的眼睛。

    嗷——”

    可就在那一瞬，唐剪耳際突然猛地響起了一聲尖利的嚎叫，像一頭小獸的嘶吼，生猛地闖入唐剪的耳間，一下震顫了唐剪殘存的心神。

    那是極有生命力的一吼，唐剪在那吼聲中，竟然又得了力氣，竟然又睜開了眼睛。

    然後，唐剪便看到了小毛子!

    是的，唐剪看到了小毛子!

    他看到小毛子野獸般奔來，狂吼著，帶著吞天的怒氣，橫衝直撞，一下子就撞飛了利爪已經到了自己眼前的陶五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