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妤和蘇祈言定下了一月之約，答應要是他在一個月之內能流暢地將書上的文字讀出來, 那麽就給他測一次命。

    蘇祈言得到了承諾, 也沒有要將自己打造成天才的意思, 他老老實實地掐著日子，等到了約定的最後一日，才“勉勉強強”地將那本書讀完。

    然後就獲得了陳妤毫不吝嗇的熱烈讚賞。

    神宮的大巫女就如同天底下每個家長一樣，化身為兒子無腦吹, 一股腦地讚揚他有多麽聰明多麽勤奮，聽到最後, 就連聽慣了各種諂媚話語的蘇祈言都忍不住嘴角抽搐。

    怎麽說呢……大巫女的誇人技巧連入門級都算不上, 蘇祈言活了那麽久, 最不缺的就是別人阿諛奉承，那些人一張嘴能說出花來, 但陳妤的讚賞卻十分直白簡單, 偏偏她一臉真誠，完全沒有自己說得不好的自覺。

    蘇祈言被她誇得都不由產生了一絲尷尬。

    看了眼還在翻來覆去用那幾個詞來誇他的陳妤，蘇祈言在自己都毫無察覺的時候, 眸中染上了淡淡的無奈。

    陳妤因為過於激動, 一向平淡無波的臉上也暈染上緋紅，看上去與平日裏沉靜的模樣大相徑庭, 蘇祈言本想打斷她, 但瞄見她這般樣子，竟不知不覺多看了幾眼。

    他一直對端著溫柔大方做派的大巫女有著一種莫名的厭惡，所以一看到她露出不同以往的表情, 總是忍不住盯著看，這一看就出神了。

    陳妤還在旁邊使勁地誇，他的思緒卻慢慢飄遠。

    也不知過去多久，蘇祈言才猛然回神，一抬頭見陳妤仍舊在滔滔不絕地說，唇邊掛著意味不明的微笑，他不禁覺得新奇，那種感覺就像是你偶爾得了件破破爛爛的東西，但擦淨塵埃之後卻發現內裏居然暗藏光華。

    從前還不覺得，現在才發現大巫女居然是這麽能絮叨的人。

    不過比起這人端莊的模樣，他還是對陳妤這樣的神色更感興趣。

    尤其是，這種神情隻會因為他而出現……

    他注視著陳妤兩頰的緋色，那抹嫣紅將本來就出色的容顏渲染得豔若桃李，蘇祈言腦子裏忽然就蹦出秀色可餐四個字，不自覺地舔了舔下唇。

    但不過幾秒，他就被自己的這個想法驚到，連忙低下頭去掩飾，表麵上像是不好意思，但斂下的眸子中卻泛起波瀾。

    “大人，我哪有您說的那麽厲害。”蘇祈言的聲音中透著一股羞澀，但語調不驕不躁，並未因為誇讚而失了分寸。

    然而他內心其實並不平靜，怎麽回事，剛剛他居然升起了那種不合時宜的念頭……蘇祈言微微皺起眉頭。

    陳妤原本還想繼續吹一波，被打斷了也不生氣，還是笑眯眯地：“我的……我們神宮的人自然是不會差的，更何況我與你有緣，我知曉你定是極好的。你看，學堂裏的尋常孩童開蒙少則半年，你卻隻用一個月便能自行閱讀，我可沒有誇錯人。”

    失策了，她剛才差點就脫口說出“我家的孩子”，幸好理智還在，及時刹住了車。

    蘇祈言悄悄抬起頭，對著她眨了眨眼，眸中閃著水光，羞意未褪，像是無聲地哀求她不要再誇了。

    陳妤現在就是個無腦吹，蘇祈言眨眨眼，她頓時感覺心都化了，一邊在心裏大聲呼喊自家孩子怎麽能那麽可愛，一邊寵溺地揉揉蘇祈言的腦袋。

    “好了，不逗你了。”陳妤的手從他頭上一路滑到臉上，趁機又捏了幾把小臉上的軟肉，笑意盈盈道，“阿言，我方才說你是神宮的人，你沒有反駁，那我便當你是承認了。”

    蘇祈言有點不明所以，他不是早就在神宮住下了麽？

    像是讀懂了他的疑問，陳妤解釋道：“神宮比較特殊，有資格留在這裏的人都必須身具巫術修煉天賦，而若想正式成為神宮一員，還需得到認可。”

    神宮要求嚴苛也是有道理的，否則它的大門早就被大周慕名前來的人給擠破了。

    蘇祈言愣了愣，他望著陳妤，慢慢問：“大人，那您之前讓我留下……若是我並不能修煉巫術呢？”

    聞言，陳妤揚了揚眉，臉上浮現出好笑的神色。

    她似乎覺得蘇祈言問了個傻問題，像是嗔怪一般，親昵地用指尖點了點他的額頭。

    “阿言，你與其他人是不一樣的。”麵色柔和的大巫女輕輕說，“能不能修煉巫術有什麽要緊的，哪怕你是個廢物，在我看來都是這世間最好的孩子。”

    她的語氣和緩，宛如春日的清風拂過臉龐：“你不需要得到誰的認可。我為神宮大巫女，神靈以下，凡我所言，皆為天命。我說你能留下，誰會對你說半個不字？”

    蘇祈言瞬間睜大了雙眸。

    眼前的人噙著笑意，用輕描淡寫的語氣告訴自己說，她會庇佑他，這世上再不會有人敢對他質疑。

    他重複了九次人生，每一次都在為活下去而拚命，他從來不敢將性命交托於別人手中，到了後來……他連自己都不敢信了。

    他一直都在痛苦，既然他注定要被上天所厭棄，那為什麽還要他一遍又一遍地重來，卻不給他一條生路呢？

    從來，從來不會有人對他說，我願庇護你，從來都沒有。

    他是個災星，是廢物，他連自己都護不住，又怎麽會奢望別人對他發善心？

    蘇祈言盯著陳妤，目光隱隱有些渙散，他似是在對著陳妤說，又像是喃喃自語：“我不值得的……”

    那話音平靜無比，像是在陳述一個永遠也無法更改的事實。

    陳妤輕歎一聲，緩緩將手搭在蘇祈言的手背上。

    蘇祈言雖是男孩，但他尚且年幼，如今陳妤的手掌要比他大上許多，輕輕一握，就將他軟軟的小手包裹起來。

    “我說值得，便是值得。”

    她說得十分鄭重：“阿言，我不知你過去如何，但從今往後，你將會是神宮一員，隨侍於我身邊。你要挺起胸膛來，你不比任何人差，甚至還要更好——我很喜歡你，你在我心中，生來就值得最好的。”

    她說著喜歡的話，但眼神依然清澈澄靜，蘇祈言很清楚，那種喜愛的目光是長輩對著晚輩的，更近似於疼惜。

    那麽多世都不曾得到過的東西，現在就近在咫尺，放在了他唾手可及的地方。

    但他忽然就不滿足於此了。

    雖然他表麵還是小孩子，但內裏早就蒼老不堪了，真要算起來，大巫女比他要年輕許多。但如今他卻被陳妤當成了晚輩來看待，想想竟覺得有幾分可笑。

    不過也沒關係，他總會長大的……總有一天，大巫女再不能用這種眼光來看他了。

    蘇祈言彎起眉眼，展露出一個靦腆的笑容。

    “大人，我聽您的話。”

    是的，他會聽話的，他會活得比任何人都好，他會爬上最高的位置，將天意踩在腳下！

    大巫女說神靈以下，她所言的皆為天命，那若要她顛覆神靈既定的命途，她能不能做到呢……一定能的吧，不是說了喜歡他嗎？既然喜歡，又怎麽忍心眼睜睜看著他去死呢？

    蘇祈言唇邊的笑意陡然變了意味，多了幾絲若隱若現的瘋狂。

    就連看著陳妤的目光中，也染上了一分難以察覺的偏執。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不要騙我……

    “叮，蘇祈言好感值+15，總計15。”

    陳妤被1314的提示聲驚到，頓時覺得自己的猜測十分正確。

    她家的孩子果然是缺愛了吧？聽說小時缺鈣，大時缺愛，可見她對蘇祈言的喂養還不夠量，看來之後要把他的夥食提升為一天四頓了。

    感應到她想法的1314覺得智商的底線又一次被拉低了：“你這是養孩子還是養豬呢？”

    為什麽遇到問題就想著用吃來解決，她的腦子是用甜點做的嗎？

    陳妤道：“我媽說了，孩子要養好，必須得吃飽，我覺得很有道理啊。”

    1314痛苦萬分：“我見識少，你少騙我。”既然如此，她倒是解釋一下為什麽自己會突變成一個貨真價實的智障啊！

    陳妤：“不騙你，可惜我小時候經常挨餓，我沒有被人好好養過，所以也不太懂怎麽才能養好孩子，但是現在看來，大方向上總沒錯吧？我還小的時候，最羨慕隔壁家的胖妞了，她每天還有宵夜，小小年紀就飆上百斤，過得別提多滋潤了，所以多給言言喂吃的準沒錯。”

    1314一臉懵逼：“你不是說你媽……”

    陳妤“哦”了聲：“我五歲之後就沒見過她了，那時還不記事嘛，能想起來的就零零碎碎一兩句話，記到了現在。”

    “啊，對了，我還記得我媽在的時候，我一天能有兩頓飯，但是後來嘛，很長一段時間我一天隻有兩個包子。”陳妤搖搖頭，“簡直是過山車式的落差。”

    1314突然就不知該說些什麽了。

    陳妤見它沉默，喊了兩聲也沒回應，於是摸摸鼻子，將注意力投放回蘇祈言身上，她道：“阿言，我之前答應過你，隻要你能在一月之內將這本書讀完，我便為你測一次命。”

    蘇祈言回過神，下意識回答：“是的……”

    陳妤微笑著問：“再過幾日，神宮就要準備夏祭了，到時候我會很忙，你若是著急，現在我便可為你測命。”

    神宮職責重大，一年四季都要舉行祭祀，而她這個大巫女更是要忙得腳不沾地。

    蘇祈言猶疑了一下，還是點點頭。

    他其實也沒那麽著急，反正他早就知道自己是災星了，說讓陳妤幫忙測命，也隻是想看看她得知自己的命途時，會是何種反應。

    特別是她說了喜愛他，那要是發現他是災星之後呢？還會繼續說喜歡麽？

    還是說……會像以前一樣，將他推出去送死呢？

    一想到這個可能，蘇祈言就止不住心底翻湧的暗潮。

    他鬼使神差地問道：“大人，若是我命不好，您會趕我走麽？”

    陳妤瞥了他一眼，無奈地笑著：“還沒測呢，你就先說些喪氣話了。安心罷，有我在，定不會叫你被趕走的。”

    這時，萱蘭正端著茶水踏進房裏，她恰好將最後幾句對話聽了去，臉上立刻浮現出震驚的神色，連禮節都顧不上，直接看向陳妤，焦急地說道：

    “大巫女大人，萬萬不可，您、您怎麽能輕易為人測命呢？”

    蘇祈言神色一動，難不成這測命還有門道？

    陳妤連忙安撫著看上去異常激動的萱蘭：“好了好了，沒事的，你不必再勸了。”

    “可是——！”萱蘭不甘心地還想抗爭一下，但陳妤直接打斷她的話，看向蘇祈言。

    “阿言，你先回去，一個時辰後在祭壇等我。”

    蘇祈言的視線在兩個人身上轉了一圈，垂下頭，低聲告辭。

    等蘇祈言離開，萱蘭的神情更加不安了。她知道自己勸不動陳妤，於是放下茶水，也匆匆告退，一路追著蘇祈言的腳步，最終在一處偏僻的角落截住了他。

    “小公子，我希望你去與大人說，讓她放棄這次測命。”萱蘭直截了當地說明來意。

    蘇祈言眯起眼，他並沒有發怒，反而像是被嚇到了一樣，踟躇著說：“可是，這是大人答應我的……就算我去說，大人也不會聽我的吧……”

    萱蘭心急如焚，也沒有留意蘇祈言眼底不尋常的冷光，立即說：“大人看起來很喜歡你，你去說，她會答應的！”

    蘇祈言心中冷笑，表情更為猶疑：“我能問問……為什麽嗎？”

    萱蘭卻頓住了。

    她知道為什麽，但卻不能說，這是神宮的機密，不是一個外人能夠探知的。

    測命這種事情，雖然能精準算出一個人的氣運和劫難，但同時也會損耗測命之人的壽命。

    神宮中，隻有曆代大巫女有資格修煉測命之術，而這種術法一向隻會為大周王室服務。每一任大巫女會贈予王室三次測命機會，不是她們不想多給，而是一般來說，三次測命過後，她們的壽命也已經極大地縮短了，所以大巫女基本都活不長。

    而白梨的前兩次測命機會，已經給了當朝周王以及三皇子蘇祈淩了，可她竟然要把僅剩的最後一次機會給一個來曆不明的孩子！

    測命過後，大巫女的命途就與被測者綁在了一起，測試者的劫難也會綿延到大巫女身上，這是窺視天命的代價。

    神宮隻將測命的機會給皇室，也是因為皇室中人多有真龍護體，就算身有劫難，對巫女的影響也不會太深。

    可是這個叫無言的孩子……萱蘭完全不知曉他的底細，萬一測出他是命途極為凶險之人，身上的大難禍及了大巫女……那可如何是好！

    萱蘭不敢賭，也賭不起！

    “測命，是要付出代價的……”萱蘭不能說明白，隻咬牙道，“小公子，大人待你不好麽，為什麽要執著於窺探天命呢？”

    白梨大巫女是她一生最為憧憬之人，她還沒看見白梨踏上與天比高的地方，怎麽能容許發生一丁點可能的閃失？

    蘇祈言臉色淡了下去：“抱歉，這不是我能決定的。”

    “你——你不要不知好歹！”萱蘭氣急。

    “大人讓我一個時辰後去找她，失陪。”蘇祈言繞過萱蘭，淡淡地衝她一頷首，就幹脆離開了。

    徒留萱蘭一人立在原地，神色幾番變換，最後定格在深深的憂慮中。

    她勸不了大巫女，這孩子也是個硬骨頭，現在隻能祈禱，那孩子是個命好的了。

    ……

    一個時辰後，陳妤準時在祭壇等來了蘇祈言。

    她這時已焚香沐浴，換上了白紗衣，站在祭台之上，衣決飄飄，宛如九天之上的仙子，透著遠離塵世的疏離感。

    但目光觸及到蘇祈言時，她驀然展顏一笑，目光柔柔，頓時便多了人間的煙火氣息。

    “阿言，上來。”她遠遠向著蘇祈言伸出手。

    蘇祈言順從地攀上祭壇，在她麵前站定，任由她揉著自己的頭發，靜默了幾秒，問：“大人，測命會對您不利嗎？”

    陳妤笑容不減，十分自然地回答：“莫要多想，你隻需看著便好。”

    她曾看到蘇祈言是災星，又有白梨的記憶，當然知道測命意味著什麽。不過那又怎麽樣呢，她覺得這孩子可愛，很喜歡他，當然就想要護著他。

    她的確不會養孩子，但是她知道要對蘇祈言好。

    她自己以前的日子過得不好，所以才不想看到蘇祈言也過得不好。

    蘇祈言真的就沒有再去想，乖乖地站好，看著陳妤用匕首分別在他和自己指間取血，手一輕揚，也不知用了什麽秘法，那兩滴鮮紅的血便浮到空中，慢慢地融為一體。

    腳下的祭台猛地開始震動，那兩滴血徹底融合的刹那，天上的雲海驟然翻湧不息，天色逐漸暗沉下來，充滿了風雨欲來的氣息。

    蘇祈言沒想到測個命居然會引動天地異象，再看陳妤，她的臉色不知何時變得蒼白，雙眼直直地盯著天上，突然之間，她像是窺見了什麽極為可怕的東西，正在施展巫術的手驟然停止動作。

    幾秒之後，她的心神似是受到極大的震動，竟落下滿頭大汗。

    沒過多久，浮在半空的血滴膨脹起來，像吹泡泡一樣，到了一個極限就忽然破裂。

    陳妤唇上亦失了血色。

    “大人……？”見她楞在原地，蘇祈言小心翼翼喚了聲。

    同時，他還要不斷壓抑心底的晦暗，大巫女定是看見了吧，看到了他的災星命格……她臉色如此蒼白，是不是懼怕了呢？

    陳妤半晌都沒有回話。

    蘇祈言等了許久，心中的黑洞越擴越大，慢慢地將不該生出的柔軟心思吞噬掉，將他整個人重新拽回那個暗無天日的深淵中。

    他望著陳妤，眼底快要壓不住嘲諷之色了。

    果然吧，他在這世上注定是被拋棄的那一方，可笑他吃了這麽多次虧，居然還抱有期待……這世間，怎麽會有人明知道前方是萬丈深淵，還傻傻地往下跳呢？

    陳妤卻忽然轉過身。

    “阿言，我為你測過命了。”大巫女一步一步走近，靠近之後，伸出手將不到自己胸口的孩子抱入懷中。

    蘇祈言嗅到了淡淡的清香，他被陳妤按在懷中，無法抬頭去看她如今的表情，隻聽見她溫柔如初的聲音：

    “是吉兆，阿言的命是極好的。”

    蘇祈言徹徹底底愣住了。

    不會的，她怎麽會看不出來，明明那是大凶的命相，為什麽要騙他？

    她……不害怕嗎？

    陳妤安撫似的，一下一下拍著他的後背：“安心，你日後，一定會過得順遂的。”

    因為她的命已經和蘇祈言連起來了，那麽就算以後蘇祈言遇劫，也會有一半應在她身上。

    蘇祈言少有地感覺到了茫然。

    過得好麽……騙人的，這都是謊言……

    他不會信的，不會的。

    “叮，蘇祈言好感值+10，總計25。”

    作者有話要說：　　小豆丁很快就要長大啦~以及他本來就是黑的，不存在黑化這一說了→_→

    話說最近習慣了日夜顛倒，但我總算把論文終稿交上去了，現在就等周四答辯了，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