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來，神宮裏的桃花盛開了三回, 蘇祈言也正式邁進了作為大巫女手下學徒的第四年。

    這幾年間, 他跟在大巫女身邊, 自然是沒有浪費時間的。蘇祈言能清楚地感覺到陳妤對自己的喜愛，他剛開始還會為這份特別而忐忑，後來就平靜地接受了。

    他自己的性命隨時懸於刀尖之下，實在沒有心思去想陳妤對他的疼愛是源自什麽, 他隻是本能地抓住了這份情感，把它當做護身符一般來使用。

    在這一點上, 蘇祈言一向做得完美, 他雖然沒有修習巫術的天賦, 但憑借著這份常人所不能及的寵愛，他卻依舊成為了陳妤的學徒, 並借著這個機會, 閱遍了神宮的藏書。

    他找了許久，才終於在一卷古舊的竹簡中找到了改命的方法。

    很簡單，但也很難, 那就是與人換命。

    他是災星的命格, 普通的人根本承受不住，唯有像蘇祈淩那樣的天生帝星才有可能與他換命。但是蘇祈淩這個人, 他與之相鬥了九世, 早就熟悉得不得了，根本就不用指望能成功。

    所以唯一的期望就壓在大巫女身上。

    隻有她能在蘇祈淩沒有察覺到的情況下，神不知鬼不覺地將他們倆的命格調換。

    不過最難辦的地方在於, 蘇祈言知道陳妤不會這樣做的。

    對巫女來說，改命是大忌，是冒犯神靈的罪行，尤其像陳妤這樣虔誠的大巫女，哪怕再怎麽喜愛他，也不會觸動這個底線。

    除非發生了什麽大事，讓陳妤不惜動搖底線……

    蘇祈言一路行到陳妤的寢宮之外，因為邊走邊思考著這個問題，他在門外停駐了許久都沒有敲門，於是也聽見了裏麵的對話。

    “大人，您就算再寵愛小公子，也不能帶著他去皇宮裏頭的祭祀大典啊。”蘇祈言聽出這個聲音的主人是陳妤的貼身婢女萱蘭，她話音裏是濃濃的不讚同，“他又不是咱們神宮的巫女，您要是攜了個不懂術法的普通人前去，外人要怎麽看待神宮？”

    萱蘭與大巫女名為主仆，實則感情極好，所以私底下說話的時候也沒有太多顧忌，她語重心長地勸道：“大人，奴婢不知道您為何會對他青睞有加，但您為他做的已經足夠多了，說到底，他不過是您撿回來的……”

    房裏傳來另一個微怒的女聲：“萱蘭，這種話你莫要再說了！阿言不是我撿回來的，我隻是幫了他一回，再者他很懂事，我早已將他當成晚輩來疼愛，他就是我神宮的人！至於外人如何看待，難道神宮還要看旁人的眼色麽？”

    萱蘭頓了頓，像是沒料到一向溫和的大巫女也會生氣，語氣軟了下來：“奴婢不是這個意思……”

    陳妤歎了口氣，有些不解地問：“萱蘭，你平日裏對神宮的巫女們多有照顧，怎麽就是在阿言的事情上，你卻總是針鋒相對？”

    “大人……”萱蘭的話音裏帶出一點慌亂，“您誤會了，我對小公子並無不滿，我、我隻是擔心您……”

    “擔心我？”陳妤更加不解了。

    萱蘭沉默半晌，語氣微澀：“大人，您是神宮有史以來最出色的大巫女，若您全心修煉，奴婢一點也不懷疑，您終有一天會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奴婢天分不高，注定是在這條道上走不遠的，但大人卻不一樣……可是自從您將小公子帶回神宮，卻將大半心思放在了教導他的事情上，別說他根本不能修行，就是能，又怎麽比得過大人自己！”

    陳妤愣了愣：“萱蘭……”

    萱蘭一口氣說了這麽多，最後卻隻剩歎息：“奴婢不想看到有一天，您會被旁人所拖累。”

    陳妤一時說不出話來，房間裏陷入一陣難堪的死寂。

    而蘇祈言原本想要敲門的手慢慢放了下來，臉上看不出喜怒，但目光卻倏地暗沉下去。

    他一直都有感覺，陳妤身邊的這個侍女似乎並不待見他，但總是找不到緣由，今天聽到這番話後，才豁然開朗。

    萱蘭對他不喜，並不是說對他這個人有什麽意見，而是覺得他的存在會連累到陳妤。

    不得不說，萱蘭這個擔心並非毫無道理。

    蘇祈言非常清楚自己是個什麽樣的人，這一次重生回來，他就打著要把所有人拉下泥潭的主意，他要是再慘死，也不會讓這個世界好過。

    所以接近大巫女，喬裝哄騙著讓她信任自己，無非也是想活下去而已。

    他的確要拖著陳妤下水，誰也阻止不了。

    蘇祈言調整好表情，揚起笑容，裝作剛剛來到的樣子，敲了敲門，聲音輕快地說：“大人，是我。”

    屋裏兩個人正相對無言，乍一聽見蘇祈言的呼喊，陳妤猛地回過神來，望著萱蘭的目光中多了一絲複雜。

    萱蘭避開她的視線，低聲告辭，轉身快步走出屋外，在與蘇祈言擦肩而過時，皺起眉頭，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我不知道你聽去了多少，但我隻有一句話，是大巫女救了你，收留了你，你別不知好歹。”萱蘭壓低聲音，用隻有兩個人能聽到的音量說道。

    蘇祈言像是沒聽出她話裏淡淡的威脅之意，眸光一閃，笑容不變地低聲回答：“大人是我的恩人，我自然感激萬分。”

    他不慌不忙，萱蘭隻覺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憋悶得要緊，扔下一句“你好自為之”便飛快離開。

    “你們在說什麽？”陳妤坐在屋裏，隻看到萱蘭在蘇祈言身旁停頓了一會，但卻聽不清聲音，好奇地問了句。

    “沒說什麽，大人，您喚我過來，是有什麽吩咐嗎？”蘇祈言不動聲色地轉移話題。

    陳妤說道：“你來到這裏後，已經幾年沒有出過神宮了，我想你這般年紀的孩子，應該也不太樂意總待在一處地方。半月之後，皇宮將有一場大祭祀，你隨我前去可好？也算是帶你出去走走，解解悶。”

    皇宮啊……

    蘇祈言笑意更深，那個地方他再熟悉不過了，他從那裏假死脫身，但他知道總有一天他要重新回去，將他應得的一切給拿回來。

    “我並不覺得悶，這裏很好，大人不嫌棄我愚鈍，耐心教導，我已經很滿足了。”蘇祈言先是微笑著說了一句，才回答，“其他的事情，全憑大人吩咐。”

    陳妤伸手將他招來麵前，拍拍他的肩膀——這幾年裏正是男孩子猛長身體的時候，蘇祈言的個子抽條得很快，原先他身高還不到陳妤胸口，又瘦又小像根竹竿，現在卻變得長身玉立，豐神俊朗。

    也虧得在陳妤填豬式的喂養方法下，蘇祈言還能保持出色的外形。

    陳妤坐在椅子上，不得不抬著頭仰視他，之前她特別喜歡揉蘇祈言的腦袋，如今卻做不到了，隻能轉而拍他的肩膀

    “你要是不想去，我還會勉強你不成？”陳妤好笑地看著他，“不過你既然決定要去，記得到時候要跟緊我，皇宮人多眼雜，那個地方不像神宮，需得謹言慎行。”

    沒有人比蘇祈言更清楚皇宮的到底有多肮髒，但他隻是乖乖地點頭：“大人放心，我不會給您丟臉的。”

    “我丟不丟臉倒不要緊，皇宮裏可沒有人敢指責我的不是。”陳妤眉眼依舊溫柔，但說出來的話卻不自覺地帶上了一絲傲氣。

    但蘇祈言知道她確實有驕傲的資本，神宮大巫女地位超然，她從來不用像自己這樣仗人鼻息，每天都提心吊膽地過活，她若是天上的嫡仙，自己就是地上掙紮求存的可憐蟲。

    ——這是雲泥之別，所以無論這些年大巫女待他有多好，蘇祈言卻始終用麵具來偽裝自己，從不敢透露一絲一毫內心裏的真實想法。

    陳妤可不知道他腦子裏瞬間轉過這麽多念頭，繼續說：“我不怕丟臉，可我怕別人看輕你。”

    蘇祈言的長睫陡然顫了顫。

    陳妤猶豫了幾秒，手指落在他的頰邊，像小時候一樣輕輕捏了捏。

    她似乎是怕蘇祈言長大了會不適應這般親昵的舉止，隻捏了一下，很快又收回了手。

    “我的阿言是世間最好的孩子，所以我不想讓你受委屈。”她說。

    蘇祈言的心中卷起驚濤，總是這樣，每一次都是……當他決定要硬下心腸，再心狠一些時，這個人總是適時地站出來，用溫柔的言語來動搖他。

    他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的抵抗一次比一次微弱，一次比一次無力……他很害怕，害怕有一天他連抵抗的念頭都失去，那麽就真的會淪為大巫女手中任人宰割的一塊肉，可他再也不想回到那種身不由己的境況了。

    大巫女說，我的阿言是最好的孩子，可她當真清楚自己養的是個什麽東西嗎？

    她養的是一匹狼，是對這世間充滿仇恨的一縷怨魂……蘇祈言滿心嘲笑地想，他時刻端著乖巧聽話的模樣來麵對大巫女，何嚐又不是害怕她的厭棄？

    哪怕陳妤盡心盡力待他，他也總是覺得，如果陳妤發現了他的真麵目，就會將這些善意全數收回。

    他賭不起的。

    這樣想著，蘇祈言抬起眼來，抿了抿唇，對著陳妤展露出一抹略帶羞澀的笑容，本就令人驚豔的麵容像是被這抹笑點亮了一樣，好看得要命。

    “叮，蘇祈言好感值+5，總計50。”

    陳妤當即就覺得孩子沒有白養，盡管這麽多年下來，蘇祈言的好感值僅僅上升了25。

    話說回來，她對自己養孩子的成果還是非常滿意的。蘇祈言虛歲十四，便已經生得叫人移不開眼睛，再加上可能幼時受過苦的緣故，他身上氣息異常沉穩，遠沒有同齡人的浮躁輕狂，往人群裏一站就顯得分外出挑，這極大的滿足了陳妤當家長的虛榮心。

    再想到半月後就要帶著蘇祈言到皇宮裏溜達一圈，陳妤就忽然生出一種詭異的自豪感。

    雖然不清楚蘇祈言堂堂皇子是怎麽跑出來的，但把他養得白白胖胖的人可是自己！

    1314潑了一盆冷水：“我說你不要老往自己臉上貼金。”

    陳妤說：“你這是嫉妒孩子跟我親。”

    1314：“做人要真誠一點，實事求是一點不好嗎？白梨今年二十，哪來的十四歲大的孩子？”

    陳妤不樂意了。

    “我跟你講，做人不能這麽死板，我和言言之間的感情是能夠用年齡來衡量的嗎？我們可是有著很深的牽絆，比如我們都是一樣的可愛又聰慧，哼。”

    1314冷笑一聲：“光從智商上來看，你們就沒有半點基因上的聯係。”

    陳妤：“……你是不是在罵我？”

    1314：“你猜。”

    1314學著陳妤的樣子，輕輕哼了聲，然後就不肯再說話了。

    陳妤帶著滿心疑惑，重新看向了蘇祈言，他正規規矩矩地站著，照顧到不讓陳妤仰著脖子看自己，他微微朝這邊彎下腰。

    陳妤抬頭的時候，蘇祈言頰邊正好有一縷未束起的黑發垂落，發尾蜻蜓點水般從陳妤的睫毛上掃過，那感覺癢癢的，她情不自禁連連眨了好幾下眼睛。

    結果這麽一眨眼，那縷發絲又戳在了她的眼瞼上。這具身體觸感敏銳，陳妤忽然就覺得這種有什麽東西瘙癢的感覺十分難以忍受，她沒忍住，抬手就揪住了那根作亂的發絲。

    “……大人？”

    直到蘇祈言小心翼翼的聲音響起，她才發覺自己盯著掌心裏烏黑的發絲看了許久。

    陳妤若無其事地將那根發絲鬆開，看了看蘇祈言鬆散的頭發，問：“怎麽不把頭發束起？”

    蘇祈言不甚在意：“昨晚看了一晚書，剛睡下沒多久，就聽說大人您找我，匆忙之間就沒來得及好好打理。”

    “你又徹夜看書？”陳妤皺了皺眉，“你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要想看書，什麽時候都可以，何須占用睡覺的時間？更何況晚上看書對你眼睛也不好。”

    要說孩子太勤奮努力也有不好的地方，陳妤一直都知道蘇祈言非常聰明，他愛看書，自己就允許他去神宮的藏書閣看個夠，但他一讀起書來廢寢忘食的架勢就讓傻家長很是操心了。

    蘇祈言點點頭：“大人，我下次不會了。”

    “下次下次，你每一次都是這麽保證，結果出了門後轉眼就忘。”陳妤無奈地睨了他一眼，站起身來，衝他招了招手，“過來。”

    蘇祈言跟著她走入裏間，然後被她按在了梳妝台前，陳妤拿起梳子，邊替他梳著頭發，邊看向鏡子中略顯錯愕的漂亮孩子，道：

    “這麽大的人了，還不會照顧好自己，若是哪一天你離開神宮，豈不是要讓我擔心死？”

    蘇祈言挺直脊背坐在椅子上，任由陳妤動作，但隻有他自己清楚，他此刻的身體是有多麽僵硬，半點也不敢動彈。

    聽見陳妤玩笑似的話，他眼眸微暗：“大人，您希望我離開麽？”

    陳妤還真的仔細想了想。

    她並未發現，久久沒等到回答，鏡子中蘇祈言的目光已經越來越幽深，像一個無底的漩渦。

    “雖然舍不得，但你要是想出去闖闖，我自然不會將你拘在神宮中。”陳妤將蘇祈言的黑發挽起，憑印象梳了個男子發髻，漫不經心地回道，“我的阿言可不是籠中鳥。”

    聽見這個回答，蘇祈言心底的暴躁稍稍平複了一些，眼神恢複如初。

    陳妤的手藝隻是勉強過得去，給蘇祈言束好發後，對著鏡子端詳了好一會，才滿意地點頭，誇道：“阿言越長越好看了，要不是你整日待在藏書閣，少在宮中走動，或許早就把那些小巫女們的魂給勾走了。不過，要是你真的看上了哪位姑娘，莫要害羞，盡管跟我說便是。”

    陳妤調侃著，語氣裏含著一絲欣慰，畢竟對於她這種自詡家長的人來說，親眼見到自家孩子出落得如此出色，那成就感比什麽都要強。

    她的語氣其實跟往常並沒有不同，還是那種長姐般的態度，但蘇祈言心中卻忽然升出一點微妙的不悅。

    他猛然感覺，陳妤話裏話外都似乎在把他往外推。以前還不覺得，但如今他卻厭煩起陳妤這樣把他當小孩子的神態，那會讓他有種自己從未走進她心底的錯覺。

    非常、特別地不舒服。

    蘇祈言不太痛快，但他不會蠢到直接把這種不滿說出來，隻是說：“大人，您對阿言有恩，我願意一輩子侍奉您左右。”

    言下之意就是不要再說什麽離開神宮，也不要再提找姑娘的話。

    其實陳妤並沒有領會到話中深意，她隻是在心中熱淚盈眶。

    聽聽，她的孩子沒有白疼，多麽有孝心，而且知恩圖報，不愧是在她的教育下長大的，三觀就是正！

    感知到她想法的1314：……瞎幾把亂感動。

    陳妤一想到孩子的懂事，望著蘇祈言的目光越發柔和，似乎能滴出水來，微微一笑：“就怕你再長大些，見識過外麵的繁華，反倒不願意回到這冷清的神宮了。”

    蘇祈言也笑：“不會的，大巫女大人在此，我就不會離開。”

    銅鏡中，兩個姿容無比出色的人都同樣在笑，或許是相處的時日長了，連微笑的弧度都十分相似，一樣的溫柔似水。

    風拂動外間的簾幔，遮住了室內的景象，但裏麵的人影映在白色的簾子上，遠遠看去，竟如同相依相偎。

    **********

    半月後的皇宮大祭之日到來，陳妤起了個大早，天還沒亮就已梳洗打扮好，然後攜著蘇祈言和萱蘭坐上皇宮派來的馬車，朝著王城趕去。

    這一次出行是輕裝上陣，陳妤隻帶了幾個婢女，萱蘭一上馬車，就眼疾手快地占據了陳妤身邊的位置，蘇祈言本來是朝著陳妤走過去的，見此情景，腳步微頓，然後麵不改色地在她對麵坐下。

    自從那一次撞破之後，萱蘭對蘇祈言的態度是越來越冷淡，要是陳妤在場還好，她還能克製一下，可一到了無人的地方，就連表麵功夫都懶得裝了。

    蘇祈言清楚她的敵意來源於哪裏，無非是覺得自己不識趣，不肯主動遠離大巫女罷了。

    這種拙劣的手段，蘇祈言還不放在眼裏。

    陳妤看了看冷麵戒備著的萱蘭，又看看對麵淡然微笑的蘇祈言，有些奇怪他們之間的氣場怎麽就一下子變得箭弩拔張了。

    尤其是萱蘭一臉你不要跟對麵的小子多接觸的神情，陳妤不知哪裏生出了一種心虛感，覺得自己就像是早戀被班主任逮到的學生，頗有些坐立不安起來。

    不過這應該是錯覺……

    陳妤自我安慰著，她和蘇祈言隻是純潔的姐弟關係，比清水還要純，她不應該有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馬車裏維持著一種難以言說的尷尬氛圍，直到他們進了皇宮，陳妤掀開簾子布下馬車，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才覺得自己活了過來。

    “大巫女，多日不見，你風姿依舊。”

    陳妤剛站穩，就聽見前頭傳來一個熟悉的溫潤男聲，她抬頭一看，太子蘇祈淩領了一堆人等候在宮門前，此刻正微笑著凝視她。

    蘇祈淩這個太子殿下早已開始接觸政務，這些年老皇帝年紀大了，身子骨越發不好，於是幹脆就將大部分政事交給太子處理，自己躲到宮外的山莊靜養，所以蘇祈淩如今頂著監國的名義，實際上已是大周的掌權者。

    他今日身穿玄色的正式朝服，玉冠束發，領著百官在宮門處親迎大巫女，既是給足了神宮尊重，也是在不動聲色地向神宮昭示他大權在握。

    “太子殿下。”陳妤還了一禮，掃過蘇祈淩身後烏泱泱的人頭，那些人在看見她走出馬車的時候，便已無聲地跪了一地。陳妤不太習慣這種場景，淡淡道，“您不必如此大費周章的。”

    蘇祈淩笑意不減，他使了個眼色，站在他身旁的太監立馬捏著尖尖的嗓子喊起，原本跪著的百官陸續站起來，往兩邊一靠，讓開了中間的道路。

    “大巫女，恭候多時了，請吧。”蘇祈淩做了個手勢，率先領著陳妤往宮中走去，邊走邊閑聊似的對她說，“你莫要見怪，這是我第一次代父皇主持祭祖大典，若是不把勢頭做足，怕是難以服眾。”

    陳妤和他並肩而行，聞言瞥了他一眼：“所以殿下便拿我來做靶子？”

    蘇祈淩笑著搖搖頭：“大巫女說笑了，我哪裏敢這麽做。這裏誰不知道你是仙子般的人物，他們跑來跪拜，可不是我拿刀逼的，而是聽見你前來，一個兩個搶著要來的。”

    陳妤原先還想板著臉，但聽見他誇張的描述，不由彎了彎唇：“太子殿下別的地方沒變，隻是越發風趣了。”

    這些年，由於蘇祈淩逐漸接替了大權，所以陳妤與他見麵的機會也多了起來。皇家祭典和大周國祭上，蘇祈淩作為太子基本都要出席，一來二去的，他們兩人倒是能說上話，再加之年齡相近，逐漸地熟悉了起來。

    陳妤對這個人也有些了解，蘇祈淩雖然心思深沉，是十分出色的政客，但他學識豐富，談吐不凡，單純與他交談的話，還是很輕鬆的，所以陳妤並不介意和他結交。

    兩人除了在祭典上相見，私底下也有一些書信來往，幾年來蘇祈淩的好感值上漲到60，算是不親密也不疏遠的朋友之交。

    他們兩人走在最前頭，其他人都隔了一段距離跟在身後，在無人看見的情況下，陳妤也不端著剛下馬車時的冷淡樣子，嘴角染上笑意：

    “我聽說你這段日子忙碌，還以為這次來會看到你憔悴的模樣，哪知還是意氣風發，可見傳言不可信。”

    蘇祈淩看著陳妤促狹的目光，無奈地一笑：“我是要來見你，自然不能讓你瞧見一丁點不好。”

    陳妤說：“太子殿下隻要不換掉這張臉，無論何種模樣，都是拿得出手的，何須擔心？”

    蘇祈淩挑了挑眉。

    熟悉起來後他才發現，大巫女的確溫柔如水，但必要的時候，這溫柔也是會帶刺的，比如現在，她就是用那種柔和的語調開他的玩笑，讓人實在生不起氣來。

    “大巫女這樣說，我就厚顏當作是誇獎了。”蘇祈言和陳妤熟識，當然不介意給她調侃兩句，甚至在聽見她這般說了之後，覺得好幾個月沒見的隔閡瞬間消失了。

    “本來就是誇你的。”陳妤眉眼含笑，“你這些日子沒有來信，我以為你在忙，就沒有去打擾，但你上回信上說要送我的金絲雲片糕我還記著呢，趁著這次進宮，我可得好好品嚐一番。”

    “是我疏忽了。”蘇祈淩歉意地說道，同時心裏覺得有些好笑。

    大巫女喜好甜食這個事情還是他無意中發現的，沒想到看著端莊大氣的人竟也會有這種小孩子一樣的愛好。蘇祈淩當時覺得新奇，後來一旦看見宮中膳房做出新款的糕點，就會不自覺地想起陳妤來，出於拉近關係的目的，蘇祈淩開始派人往神宮中送去各種糕點，到後來就變成了一種習慣。

    這次主要是祭祖大典要忙的事情太多，昏天暗地間，蘇祈淩就忘記了要給陳妤送糕點的事。

    “你這次有口福了，不止是金絲雲片糕，番外進貢了新的果子，我命人釀了果酒，你可以多帶些回去嚐嚐。”蘇祈淩清楚她的口味，想了想，又補充道，“酒味不重，倒是甜甜的，你應該會喜歡的。”

    陳妤眼睛一亮，也沒跟他客氣：“那就卻之不恭了。”

    閑聊完，陳妤又問起皇帝的病，蘇祈淩搖搖頭，表情平靜地回答：“這次請你前來祭祖大典，就是有讓你幫父皇診脈的意思。”

    他淡淡地說了下皇帝的病情，那語氣冷靜得似乎並不是在談論自己病重的父親，說完後，話鋒一轉，又望著陳妤，笑道：

    “你估計沒那麽快能回去，我在宮中給你安排了住處。”

    陳妤來之前就預料到了，沒有多想就接受下來，問：“我住在何處？”

    蘇祈淩瞥了她一眼，不知為何，她總覺得這一眼中帶著看好戲的意味。

    “我招待的你，所以……自然是住在太子東宮了。”

    陳妤愣了愣，然後忍不住笑起來：“你這徇私可真是徇得……太過明顯了。”

    兩人走在前頭，一路談笑風生。去往太廟的路途並不短，但有了蘇祈淩作陪，陳妤也不覺得有多遠，他實在是一個很合格的聊天對象，可是過於投入談話的後果就是——她忽視了釘在自己後背的一道幽暗的視線。

    蘇祈言和萱蘭作為大巫女的隨侍，並沒有落在隊伍的後麵，事實上，他們距離陳妤並不遠，蘇祈言甚至能清晰地望見陳妤唇邊柔和的微笑。

    她看上去似乎十分開心，以往對著自己，她表現出來的大多是長輩對於晚輩的疼惜寵愛，或許是顧忌著要做好榜樣，她在自己麵前時，無論做什麽都會有個度，從不會越界，卻從來沒有這般肆意開懷過。

    但是為什麽呢……為什麽她要對著蘇祈淩笑？

    換做其他人，他都不會有這麽大的反應，偏偏這個人是蘇祈淩！

    蘇祈淩毀了他九世的人生，像是附骨之疽，這個人的陰影無處不在……到了這一世，蘇祈淩還想把大巫女給搶了去嗎！

    蘇祈言雙拳在身側緊握，目光一點一點變得冰冷，心中從未褪去的暗湧又卷土重來，這一次比之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來勢洶洶，幾乎把他的理智蠶食殆盡。

    他忽然記起來，前麵幾世，他就曾聽說大巫女與太子走得很近，難道重來一次，他改變了這麽多，甚至已經住進神宮，卻還是改變不了這個結果麽？

    蘇祈言心下冰涼一片，他遠遠望著前方並肩而行的兩個人，他們氣質天成，站在一起無比和諧，看著就是一對璧人，而他卻隻能躲在背後偷偷地遠觀，像是被排除在外。

    他的腦海裏閃過許多畫麵，他以為會是自己每一次因為蘇祈淩而慘死的場景，但並不是這樣。

    他回想起來的，隻有與陳妤相處時的點滴，想到她溫柔的微笑，耐心的教導，以及為自己束發時，穿過發絲的那雙瑩白如玉的手。

    他依舊對蘇祈淩懷著衝天的怨恨，但這份怨恨裏，卻悄無聲息地摻雜進一絲嫉妒。

    他嫉妒蘇祈淩能夠讓陳妤展露出那種笑容，也嫉妒蘇祈淩能夠與她比肩。

    他失去了太多，這一次好不容易抓住了一份善意，縱然是利用，他也不允許蘇祈淩再次搶去！

    “叮，蘇祈言好感值+10，總計60。”

    蘇祈言垂下頭，發絲掩蓋住了他的眼簾，如果有人仔細觀察，是可以發現他的麵容與太子有著幾分相似。不過蘇祈淩風度翩翩，他卻是陰冷沉鬱。

    在別人看不見的角度，他緩緩勾起一絲狠辣的微笑。

    別來無恙啊……他的好皇兄。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是大肥章！我估計阿言很快就能成年啦~

    不知道有沒有高考的小天使，雖然現在說可能晚了些，但是還是要祝你們考試順利！幹巴爹，你們可是站在一輩子知識的巔峰！不要慫就是幹！

    另外，我明天也要去答辯了，好緊張啊(°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