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瀾沒有應答。

    她有些不敢相信，這竟然是厲庭深能說上來的話。

    厲庭深捧著慕瀾的臉，微微不平穩的氣息一下一下撲打在慕瀾身上。他似乎在盡他這輩子最大的可能跟慕瀾坦誠。

    他說：“其實我偶爾會想。你要是再聽話一點就好了。什麽都聽我的。我讓你在我身邊你就在我身邊，我讓你離婚你就離婚，我讓你怎樣你就怎樣。”

    慕瀾握了個空拳，砸在厲庭深胸膛。

    大概是在表達她的不滿。

    我也知道，你要是真有那麽聽話，你就不是你了。”

    慕瀾低著頭，頭撞在厲庭深的胸口。

    還記得上回麽？我帶著一個女的去你的照相館。”

    慕瀾：“……你也好意思提。”

    阿南出的主意。讓我要多和女人打交道。”

    慕瀾憋了口氣，吐槽，“餿主意！”

    說讓我刺激刺激你。他跟我說，我要是帶著簡星在你麵前秀恩愛，你不會被刺激到，反而會真的不高興。但是帶別的陌生女人到你麵前，你不會特別難過，反而會被刺激到。”

    慕瀾：“………………”

    厲庭深見她悶悶的，喉嚨裏溢出一點清越的笑意，“我本來想維持一陣的。跟那個女的走的近一點，刺激刺激你。”

    他摸著她的頭發，說起這些有些生疏的手段，仿佛連自己都覺得幼稚。

    你知道，像我這樣的，我要是真的看上誰了，那也會想辦法讓她乖乖跑到我麵前來。”他頓了下，“比如說以前，我就是讓你自己乖乖到我跟前來的。”

    慕瀾身子不老實，總有股氣沒地發，她咬了咬牙，踩了一腳厲庭深。

    厲庭深沒動，任她來勁，接著輕聲說，“可這回，我有點力不從心。後來我就放棄用那個女人刺激你。我想了很久，總覺得我一直都這樣，反而讓你犧牲太大。”

    他說的一切都輕飄飄的，一字一句進到慕瀾耳朵裏的時候，卻又格外清晰。

    厲庭深捧著她的臉，整張臉離她不過一公分的距離，他說，“跟我在一起。”

    她迎著他如此盛的目光，眼眶一熱，“……”

    跟我在一起，然後跟湛湛在一起。你不想和她在一起嗎？”

    湛湛？

    是啊，她的女兒，湛湛。

    她恢複記憶以後，曾在夢裏無數次想過她。

    他給的愛太斂，像夜裏月亮。那月亮一直都在那裏，但看過去的時候卻常常有陰晴圓缺。

    但一直在那裏。

    類似的話他問過上百遍，問他什麽時候能從另一個男人身邊到他身邊去。

    她知道愛人在別人身邊的痛，正因為那段情婦時光讓她太清楚太明白這種痛，所以她存著一點幼稚的報複心理，不肯給他回複。就一直沉默著。

    就在這一刻，她卻忽然恍然。

    這些都沒什麽意思。

    人生在世，生途茫茫。

    她已經失去了太多太多，為什麽還要這樣去浪費他們本可以在一起享樂的光陰？

    在一起。我們在一起吧。都在一起。”

    她說著，忽然輕易地掉下眼淚。不為難過，隻因為高興。

    男人捧著她的臉，目光輕柔。

    她聽見他重複，“嗯。在一起。”

    三個字，比她還要堅定，還要勇敢。

    慕瀾恍惚之間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次選修課，她跟著厲庭深選了現代詩的課。

    當時老師在布置課堂作業，讓同學們寫幾句現代詩，讓他看看大家的真實寫作水平。

    厲庭深大概是很累，趴在桌子上靜靜地睡覺。外頭的光線照進來，顯出空氣中浮遊的塵埃，最終打在厲庭深的半張英俊溫和的臉上。

    於是她咬了咬筆，在白紙上刷刷地寫——

    何其有幸

    如此荒蕪一生、涼薄一生

    遇見厲庭深

    從此生生世世注定

    那時她年紀太輕，不知道她如此貧瘠的文筆，到底是真的預言了此後的這一生。

    生生世世的注定。

    ……

    門口傳來三聲有規律的敲門聲。

    緊接著，是阿南的聲音：“先生，小小姐到了。”

    厲庭深掐了掐慕瀾的下巴，“說話。別和我吵架。”

    慕瀾咬著下嘴唇，沒有看他，“湛湛到了，你快去開門吧。”

    厲庭深輕笑了聲，將衣服再次遞給她，“去換衣服。”

    慕瀾接過。

    ……

    門剛露出一條縫，裏麵就有股力量助著厲庭深開了門。

    厲湛湛彈出一個腦袋，笑嘻嘻地看著厲庭深，“爸爸，湛湛到了！”

    厲庭深蹲下身，將她抱起來，刮了她一個鼻子，“熱不熱啊？”

    厲湛湛搖搖頭，“不熱不熱。”

    厲庭深寵溺一笑，再看向阿南，“你回去蘭城，接著幫我處理事情。辛苦了。”

    阿南點了點頭，就走了。

    厲庭深將厲湛湛抱進房間，厲湛湛瞪大了眼睛，“爸爸，這些天都住在這裏嗎？”

    厲庭深坐進沙發裏，把厲湛湛放在膝蓋上，“以前不住這，昨晚住這的。”

    厲湛湛抿了抿小嘴唇，小大人似的拍拍厲庭深的肩膀，“爸爸辛苦啦。”

    厲庭深被哄得不禁又笑，“嗯。湛湛也辛苦了。”

    等了一會，厲庭深感覺浴室裏的人還沒有出來，他挑了挑眉，將話題往慕瀾身上引，“湛湛，其實昨天爸爸不是一個睡的哦。”

    厲湛湛瞪大了水亮亮的小眼睛，“！爸爸和誰睡了！”

    厲庭深看著她和慕瀾如出一轍的眉眼，忍不住親了下小姑娘紅潤剔透的臉頰，低聲說，“媽媽。”

    厲湛湛身子一僵，不吭聲了。

    許久，她輕輕拽了拽厲庭深的衣擺，有些懊惱，還有些不滿地說，“那個媽媽嗎？”

    ……

    浴室裏早就已經換好了衣服的慕瀾立在原地，像是被施了定身術一樣，不敢輕舉妄動。

    她聽見厲庭深對厲湛湛說，“嗯。就是你想的那個媽媽。”

    她感覺孩子沉默了好久，才糯糯地說，“我不喜歡她。”

    厲庭深：“我知道。”

    厲湛湛有點兒委屈，“她對湛湛不好。她老是拋棄湛湛，一年級的其他小朋友都有媽媽開家長會，我沒有。”

    是啊。她壞。”

    她還拋下爸爸。”

    厲庭深不無歎息，“是啊。”

    厲湛湛聲音跟水似的，柔得不像話，“那爸爸為什麽還要和她睡在一起？”

    靜。

    靜了好一會。

    慕瀾聽見厲庭深那一句沉甸甸的，好像放了多年的陳酒佳釀發出陣陣的醇香，讓人著迷的話，他說，“因為爸爸喜歡她。”

    厲湛湛不說話了。

    厲庭深繼續說，“說話。”

    可是她對爸爸不好。”

    她對爸爸很好，是爸爸沒有告訴湛湛，她對爸爸有多好。”

    那她喜歡爸爸嗎？”

    這句話厲庭深沒有很快給出答案，他躊躇了許久，目光陡然一沉，說，“不知道。應該是喜歡的吧。”

    厲湛湛咬著嘴巴都有點泛白，“你沒有問她她喜不喜歡你嗎？”

    厲庭深看著小姑娘陰鬱的糾結的小臉蛋，忍不住說，“你知道麽？”

    ……”

    以前。很久以前。在你還沒有出現以前，是媽媽先來追爸爸的。”

    追著爸爸跑嗎？”厲湛湛並不理解“追”的定義。

    厲庭深溫柔地看她一眼，“算是吧。我和你媽媽在大學的時候，學的東西並不一樣，隻有幾個公共基礎課是一樣的。你媽媽每次選課都和很多人打聽我選了哪些公共基礎課，然後早早去教室等我，看我坐了哪個位置，她總是坐在我旁邊或者後麵。”

    厲湛湛聽得有點來勁了，“她是想抄你的作業嗎？”

    厲庭深搖搖頭，“她才不是為了抄作業。她一開始不好意思跟我說話，後來膽子大了，常常在高數課上用筆戳我的背脊，問我這道題目怎麽做拿到題目她為什麽算不出答案。”

    厲湛湛點點頭，“這個就算是追你嗎？”

    算。但還有很多，比如我過生日的那天，你媽媽用攢下來的一大筆錢給她自己買了一套很貴的衣服。”

    爸爸生日，為什麽媽媽給自己買衣服？”

    因為她穿了衣服來跟爸爸表白啊，她說她不想老是追著我跑，想跟我肩並肩。”

    電視上表白不是都說我喜歡你的嗎？”

    厲庭深停了兩三秒，說，“因為你媽媽臉皮薄，不好意思說這句話。”

    厲湛湛將頭埋在厲庭深的胸膛，不吭聲了。

    厲庭深摸著她的腦袋，輕聲說，“你媽媽臉皮薄，她從來沒有想過要拋棄你，她是怕你不喜歡她，所以才不敢來找你。”

    懷裏的那顆小腦袋僵硬了很久，才悶悶地說，“那媽媽去哪了？”

    厲庭深笑。

    他回頭，朝浴室方向喊：“還不出來。”

    ……

    慕瀾雖然出來了，但厲湛湛沒有抬頭看她。

    時間晃得飛快，原來才那麽矮的小姑娘，這會兒已經這麽高這麽漂亮了。

    她仿佛又變回了三年前，那個第一次知道自己女兒還活著的慕瀾，她忍著哭音，呼喚，“湛湛……”

    厲湛湛不動，不看她，也不說話。

    慕瀾：“湛湛，我……我是媽媽。”

    厲庭深抬了抬胳膊，想讓厲湛湛看慕瀾一眼，“湛湛，媽媽跟你說話。”

    厲湛湛還是沒反應。

    厲庭深：“湛湛，你忘了，媽媽在你床邊放的小紙條了嗎？媽媽對你說了什麽？”

    厲湛湛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麽。

    又過了一會，她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似的，一大顆一大顆的眼淚水往下掉。

    慕瀾不忍心孩子這麽哭，她對上厲庭深的視線，“她可能一時間還接受不了，我要不先……”

    厲庭深感覺到她有想走的意思，冷下聲，“你哪兒也不許去，就在這兒。”

    慕瀾不吭聲了。

    三個人僵持了一會。

    厲庭深看著悶著頭，在女兒麵前膽怯的慕瀾，輕聲對厲湛湛說：“爸爸媽媽還沒吃早飯，湛湛要和爸爸媽媽一起嗎？”

    厲湛湛手一直玩著厲庭深的襯衣扣，許久，才很輕地點了下頭。

    厲庭深挑了挑眉，將厲湛湛抱在懷裏，出了房間。

    慕瀾自覺跟了上去。

    ……

    到底是親生女兒，不去見一見還好，一見到了，整個心都會往她身上撲。

    慕瀾跟失了魂似的，一直在她身後追著。

    厲庭深也沒回頭招呼慕瀾，好像篤定她會追上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