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的氣氛很詭異。

    厲庭深和厲湛湛就像平常在家裏一樣，厲湛湛時不時地給出中肯的評價，比如，“爸爸，這不好吃”、“爸爸，那個好吃，你也吃一點”。

    而另一邊的慕瀾則是坐在厲湛湛對麵，看著小姑娘隻和爸爸互動。

    慕瀾看著看著，感覺有些頭疼。

    她離小孩子的世界有點遠了，早就忘記自己七八歲的時候，會是怎麽個心裏了。

    厲庭深喝了半杯牛奶，看了眼慕瀾，說，“隨便吃點，吃完帶湛湛去看外公。”

    慕瀾怔了下，腦子一短路，也跟著喝了口牛奶，點頭，“嗯。”

    厲庭深目光頓在慕瀾嘴角那點白色奶漬上，他有些無奈地說，“你啊——”

    說著，就探出食指，微微彎曲，替她抹幹淨了。

    慕瀾的視線對上他的，微微一驚。

    她迅速拉下厲庭深的手，下意識地看向厲湛湛。

    厲湛湛目光在他們兩人轉了幾圈，迅速喝了口牛奶，然後閉上眼嘟著嘴，喃喃，“湛湛也要爸爸擦擦嘴。”

    厲庭深：“……自己擦。”

    厲湛湛嘴巴一撇兩眼眨巴幾下，仿佛下一秒就能擠出眼淚水來：“爸爸壞！”

    慕瀾連忙推了把厲庭深，“你給她擦擦啊。”

    厲庭深眼神示意慕瀾：“你給她擦。”

    慕瀾搖了搖頭。

    你擦。”

    慕瀾從厲庭深眼底獲得了類似鼓勵的感覺，她一鼓作氣，伸了手，輕抹了下厲湛湛的嘴角。

    厲湛湛看了她一眼，也沒有馬上拂開她的手，小臉上平平靜靜的，沒有多少情緒。

    慕瀾見她沒有反抗，索性更溫柔地幫她仔細擦了擦。

    一直到擦完，她才鬆口氣。

    厲湛湛不吭聲了，一直到早餐結束，都沒再說一句話。

    一直到三人上了車，她才悶悶地問，“爸爸，我們要去哪兒？”

    厲庭深看了眼坐在後麵的慕瀾，眉心皺了下，說，“去見外公。還要帶你媽媽去恢複自由身。”

    慕瀾一震。

    厲湛湛不解，“外公？那個慕擎外公嗎？經常給湛湛買好吃的，來看湛湛的外公？還有，恢複自由身是什麽意思？”

    厲庭深車子開得平穩，慕瀾有些犯困，頭靠在椅背上，側坐著，正好能看見厲湛湛揚著粉嘟嘟的小臉，一臉疑問地看著厲庭深。

    她想著她八歲來到慕家，慕擎也會像這樣，循循善誘教導她，溫暖她。

    一個好的父親是多麽重要。

    可惜這樣一個好父親卻走了，而慕如意不僅沒法享受父愛了，連孝敬父親的權利也沒有了。

    慕瀾想著想著，心裏又亂了起來。

    事情總能一股腦兒找到她身上來。

    厲庭深從後視鏡裏看了眼慕瀾，見她臉色似乎又浮躁了點，輕聲說：“恢複自由身，大概就是媽媽以後能過的更自由更快樂，不需要每天都被各種不好的情緒捆綁著。”

    慕瀾的睫毛顫了顫。

    那外公……”

    湛湛。”厲庭深的聲音帶著點循循善誘，“你還記得爸爸跟你說爺爺去哪兒了嗎？”

    厲湛湛皺了皺眉，“天堂。”

    嗯。是啊，好人都會去的地方，天堂。”

    爸爸是想跟湛湛說，外公也去了嗎？”

    靜了靜。

    厲庭深緊了緊手心裏的方向盤，“是啊。外公也去了。所以我們要好好送外公一程。”

    ……

    靈堂。

    慕承和正在和警方交涉慕如意的案件，聽見腳步聲，他目光一斂，見慕瀾跟在厲庭深後麵，朝靈堂裏走。

    劉進見慕瀾出現，示意手下先別出聲。

    慕承和今早已經和厲庭深通過電話，此時見到慕瀾跟著厲庭深一塊來，表情還算鎮定。

    厲庭深朝劉進點了點頭，對上慕承和的視線，說，“我還有些話想和你說。”

    而就在慕瀾還沒反應過來的功夫，厲庭深就將厲湛湛放在了慕瀾身邊，和慕承和就先後出了靈堂。

    慕瀾有些不明白狀況，厲湛湛站在慕瀾身邊，看了慕瀾一眼，似乎是在判斷媽媽有沒有把她放在心上。

    慕瀾注意到孩子似乎在觀察自己，她心思一鬆軟，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厲湛湛似乎沒反應。

    剛剛來的時候都是厲庭深牽著她，慕瀾雖然想牽，但又不敢。這回厲庭深不在，她壯大了膽子，小心翼翼地將厲湛湛的手牽在了手心。

    厲湛湛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但出乎意料地沒反抗，也沒吭聲。

    小小的手握滿了一整個掌心，慕瀾感覺自己的心軟得像天邊的雲。

    啊——

    這是她的孩子啊。

    那樣嶄新、精致、漂亮的小生命。

    這會劉進上前，笑盈盈的，似乎是不想讓慕瀾太緊張，“慕小姐。”

    慕瀾點頭，“劉……劉警官。”

    你也別緊張，我隻是隨便聊聊。事情大概，厲先生都已經和我說過了。厲先生的判斷，我一直以來都很相信。”

    慕瀾怔了下，點點頭，“嗯。”

    徐進見她似乎放不開，轉移了話題，“這是你和厲先生的女兒。”

    慕瀾帶著點小高興，“嗯，叫湛湛，厲湛湛。”

    長得和你真像。”

    慕瀾一直覺得湛湛像厲庭深，沒想到竟然有人覺得孩子像自己，忍不住情緒有些激動，“真的嗎？我一直覺得湛湛像庭深呢。”

    劉進搖搖頭，手摸了摸下巴，似乎是在認真思索，“湛湛小時候像爸爸比較多，現在嘛，怎麽看上去都是更像你，尤其你們兩一雙眼睛，真的很像。”

    真的嗎？”

    這回出聲的不是慕瀾，而是厲湛湛。

    慕瀾側臉，驚訝得看著厲湛湛。

    厲湛湛卻認真專注地看著劉進，想要一個肯定的答案，“叔叔，你是說真的嗎？”

    劉進矮下上半身，看著厲湛湛用力點頭，“當然啊，警察叔叔可不能說假話。”

    厲湛湛：“爸爸以前喝醉酒了，也會說我和媽媽長得像。”

    慕瀾心裏咯噔一下。

    劉進卻開玩笑道，“不止呢。你爸爸喝醉的時候，看見什麽東西都能想起你媽媽！”

    沒一會，外麵的兩個人先後回來了。

    先進來的是慕承和，隨後跟著厲庭深。

    兩人似乎是進行了一場比較嚴肅的談話，慕承和一回來，就朝慕瀾招了招手，“小瀾，你過來。”

    慕瀾微愣，看了眼不遠處的厲庭深。

    厲庭深點點頭。

    慕瀾低頭看著厲湛湛，神情頗為局促地說，“湛湛，媽……媽媽稍微出去一會。很快，很快就回來。”

    厲湛湛沒有看她，用力甩開了慕瀾的手。

    慕瀾心口一蕩，她再次拉著厲湛湛的手，像是要為自己辯護一樣，說，“相信媽媽，媽媽很快就回來。媽媽很快就回來。湛湛不要生媽媽的氣好不好？湛湛別生氣……”

    厲庭深上前來，牽起慕瀾的手，分開了慕瀾和厲湛湛，他朝慕瀾道：“先過去吧。你哥有話要跟你說。你等會回來了，湛湛自然會知道你不是要離開她。”

    慕瀾點頭。

    她不舍地看了眼悶著頭不說話的厲湛湛，出了門。

    ……

    外頭日光昌盛，慕承和站在一顆柏樹下，靜靜等著。

    慕瀾走上前，“承和。”

    慕承和沒吱聲，他又一次點了根煙，腳踩了踩滾落在地上的新煙頭，說，“小瀾，離婚吧。”

    慕瀾一震，目光裏滿是難以置信。

    慕承和至始至終都沒有看她一眼，也沒有提昨晚慕如意被殺的事。

    事實上，從慕擎倒下的那天起，慕承和就開始一根根地冒白頭發。

    此刻逆著光，白發看上去尤為得多。

    慕瀾心口微微的疼，像有蟲子在齧噬，“哥……我……”

    慕如意的死，你別都怪在你自己身上。厲庭深跟我說過了。”

    你相信我嗎？？？”

    我當然相信你。”慕承和答得毫不猶豫。

    慕瀾覺得有一股前所未有的遺憾湧上心頭，這句“我當然相信你”聽上去那麽輕易，那麽沉穩，就像慕承和整個人一樣。

    她竟然還會擔心慕承和會懷疑她。

    慕瀾在那邊思索著，才越發覺得昨晚慕如意出事的那一刻，她找厲庭深，其實根本不是害怕慕承和會懷疑是她殺了慕如意，而是她就是想在出事的時候找厲庭深。

    沒有理由，沒有原因。

    太久了，厲庭深給了她太多理所當然的安全感，這種安全感寵壞了她，讓她哪怕受了傷，哪怕被虐了還是會接著依賴厲庭深給的安全感。

    慕瀾垂下腦袋，低聲道，“對不起，哥。”

    稱呼已經轉換成“哥”。

    慕承和清淺一笑，淡淡的煙圈吐出來，在空中嫋嫋騰起。他說，“等慕如意頭七過了再離吧。”

    好。”

    慕承和那張冷淡的臉上似乎沒多少情緒，他垂著臉，狠狠吸了最後一口煙，就扔了煙頭，用腳踩滅了那點火星。

    他帶著一股恨意和不甘，還有深深無奈，低沉道：“如果他再讓你有任何一點委屈，任何一點危險，我還可以隨時把你接回娘家。我永遠是你的靠山，你的娘家。”

    慕瀾喉嚨一哽，隻覺得心裏仿佛堵上了似的難受，她沒出息地抹了把眼淚，上前抱住了慕承和，“哥——”

    慕承和僵著身子，沒有回抱她。

    他的視線歪歪扭扭地穿過一切阻礙，看見厲庭深倚在門口，眉目透著幾分漫不經心，靜靜地看著他們這裏。

    厲庭深。

    偏偏是厲庭深。

    慕承和在某一刻忽然覺得，可能連厲庭深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有多愛慕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