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徐舊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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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波在路上不敢高聲,隻恐被人聽了去,至回了徐家的小屋,再不顧及,遂嘰嘰喳喳地又道:“別看我外麵的衣裙舊了,其實裏麵盡是新綿的衣褲,又厚實又暖和。做人就應該這樣,底蘊要充實,外表倒不是主要的!就比如我吧,明明貌美如花,但是我以自己的才德為傲!”
徐叔父聽了她的道理,也被逗笑了,“好吧,我們素波畢竟是世家女,容貌出眾又算得了什麽,蔚然有林下之風方才令人讚賞。”說著又拿出筆墨,“過年也不能斷了練字!”
自叔父見了素波的字,便將教導她習字列上了首要日程。在徐寧看來,素波如果不識字並沒什麽,或者不會寫字亦無關緊要。徐家固然幾百年間女子都是讀書的,但也有因為種種原因未讀的——但是素波把字寫成如此醜的樣子就不應該了!性情一向溫和好說話的徐叔父在這教素波寫字時很嚴厲的,他絕對絕對不能允許徐家女寫如此一筆爛字!
其實素波很委屈,她的字並沒有那樣差好的嗎?
她前世也是大學生好的嗎?雖然是二本,但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呀!她從六歲上小學一直到大學一年整整用了十三年的時間學習!不,十四年!幼兒園還有一年學前班也在學習!
上了這麽多年的學,還不是一直在寫字,不論老師還是同學們從沒有認為她的字非常醜啊!
而且她還曾經上過半年的書法班的呢!否則怎麽會用毛筆寫字!
但這一切都改變不了她的字在徐叔父的眼裏就是不能忍,比什麽都不能忍!徐叔父親自寫了字帖令她每日臨摹,從研墨、拿筆開始教導她,一定要她能寫出一筆符合世家女身份的字。
還好,就如自己很快學會了許多的技能一樣,素波的字也很快有模有樣了。
徐寧在一旁看了半晌,一絲笑意浮在臉上,口中卻道:“空具形狀,意態卻還不足,過了年每日再多寫一百個字吧。”
素波應了,叔父是為自己好的,多寫就寫吧,隻是有些浪費筆墨,筆墨是很貴的呀。
徐叔父見素波寫得用心,便道了一聲,“你隻管慢慢練,我出去走一走。”
素波便知道他又去找徐家舊宅了。
先前還瞞著自己,但時間久了,特別是一次要洗衣時從叔父的衣裳中拿出了那張房契,素波才知道他的心一直沒死。每於沐休時出去,恐怕應該都是去崇仁坊的,眼下到了年前,恐怕思鄉之情更甚,所以也越發想找到徐宅了吧。
素波先前還勸了兩回,卻怎麽也勸不了,她畢竟不是真正的徐素波,所以對徐家的宅子便沒有叔父執著,隻看眼下京城的亂狀就知道了,如果真有那樣一個大好的宅子,還不是早讓人占去了?
但是叔父總要親眼看到這個結果才會死心的。
果然,很晚的時候,叔父失魂落魄地回來了,“素波,我們果真沒有家了!”
雖然素波一向對徐家的宅子沒有奢望,但是聽到這個消息也是失落的,到了此時她才知道自己雖然一直堅持徐家舊宅找不到了,但是心裏也暗自盼著能夠重新找回來。
畢竟當初他們叔侄二人江陰被大水衝沒了的家時正是為了投奔京城的徐宅而來。
而且,真找到了徐宅,他們的生活一定會好許多。
現在一切真正幻滅了。
素波勉強笑著,“叔父,你不是常說,‘此心安處,便是吾鄉’嗎?如今我們在相府裏安安穩穩,正應該把這裏當成故鄉的。”
叔父自然也是懂的,不過失意之情總難一下子就散去,“當年我們徐家興盛時在京城做官的就有十幾位,那宅子也一擴再擴,能住上百人。但凡徐氏子弟入京,便都在那宅子裏落腳,先前你父親年少時還曾住過呢,現在不想倒姓孫了。”
“說是鄧太尉手下的一個大將,入京後便占了此處,明明我們家還有人呢。”徐叔父喃喃道:“雖然將門匾上掛了孫府,可是我圍著牆轉了幾次,終於在上一塊牆磚上找到了一處還沒有抹掉的徐字。”
“但是孫將軍家的下人可真凶悍,看也不看我的契書,硬是將我推出來了。”
不用說牆磚上的徐字沒有抹掉,就算門匾上的徐宅沒有換掉,但那有什麽用?
叔父和自己是拿不回那宅子的。
素波聽了十分擔心,“可有哪裏傷著了?”
“沒有,他們也隻是不肯替我通傳孫將軍,將我趕出來而已。”
“叔父,不能再去了,這一次僥幸無事,下一次就未必能如此幸運,若真被他們打傷了,吃虧的還是我們。”又勸道:“就算我們要回了徐家的故宅,也保不住啊!”
就徐叔父再是傷心也知道,“素波說得有道理,那宅子我們就不要了。”
徐家的宅子沒了,徐家叔侄更是隻能留在相府裏過年,他們在江陰老家遭洪水後已經沒有親人,剩下的幾畝田地被洪水淹了也難說怎樣了,原來就是因為無法過活才到京城的,現在更沒有回去的道理。
徐家叔侄無家可歸,方經亂事,與他們一樣有種種原因不能歸鄉與家人團聚的人還有很多,佳節之時都不得不留下來。
就說文瀾閣西邊這一排院子裏的人,倒有一多半無家可歸的:素波最熟悉的何老太太與何老先生都年過半百了,他們在戰亂中失去了家園和唯一的兒子,因為是丞相夫人的遠親所以投奔了來,老先生在文瀾閣抄書,老夫人幫忙管些雜事,一輩子就打算在相府裏度過了;隔壁的曲先生失去了家人妻子,獨自帶著一兒一女寄居於此,素波與曲家的月姐時常跟著何老太太在一處做針線……
至於文瀾閣一封,因大殿都落了鎖,平時住在那裏的年輕沒有家眷的儒生們也都挪到西邊的空屋子裏,他們幾乎都是孤身一人:許先生是青州的,諸先生是雍州的,還有胡先生,他還有家人,隻是卻在蜀地,而那裏還沒有歸附朝廷,又久無音信……
經過亂世,大家的經曆多少都有些相似,每一個人差不多都遇到過天災**,每一家都有親人離世,可是這些悲慘經曆現在說起來都已經平淡,亂世本身就是悲慘的,你若覺得自己很悲慘,再看看別人,很輕易便能找到比自己還悲慘的,心因此也就麻木了。
應該是為了重新感受到家的溫暖吧,如今在自古以來所有人最重視的春節時分,大家不由自主地聚在一處。好在陸相一家團圓,並不曾忘派人給文瀾閣留下的儒生們添了酒菜,消除佳節時身在異鄉之孤苦。
何老先生的屋子是最大的,他和夫人又最怕孤寂,是以大家的年夜飯就擺在了這裏。
十幾個人,設了兩張案子,男一席,女一席,正好對著,素波到這裏已經有了幾個月,知此時風俗世人重視男女大防,但卻沒有到了變態的程度,大家皆是文瀾閣的人,又是過年,在一間屋子裏守歲並沒有什麽。
廚房裏趙婆子等幾個人都急著各自回家團聚,因此早早地便將年夜飯做好送來,又抬來了兩壇酒,送了兩壺熱水,便都沒了蹤影。
酒菜既然已經備好,大家便也入席,男人們那一桌很快就開始了飲酒,而何老太太也招呼著女眷們一同坐下。
素波年幼,便坐在了下手,月姐兒因比她小了兩歲,又坐在她的下手,月姐的小弟弟琮兒才五六歲,也一定要與素波姐姐坐在一處,便也在這一席。
陸丞相平時對文瀾閣的書生們極為尊重,飯食供養已經極好,今天因為過年又特別吩咐,因此格外豐盛。
其中有幾樣山珍海味素波從沒見過,虎豹肉、龍魚腸,名字就很稀奇,讓她不由得十分好奇。見大家開始用飯,便也拿起了筷子一樣樣地品嚐。
忽聽對麵叔父蒼涼的聲音,“我們徐家在江陰已經有幾百年了,先朝時出過一任丞相,兩千石的高官七人,最盛時同朝為官的就有幾十個,徐氏女封妃的亦有十數人,也算得上當時的世家高門。就說民亂起來前,我們家七代同堂,上上下下有幾百人,現在都已經凋零了。”
素波見叔叔兩腮酡紅,身子輕輕地搖晃著,就知他喝醉了。但也正是因為有了酒意,也才如此多話,先前即使在自己麵前,他也很少提起徐家的往事。素波也從不問,一則是不願意重新揭開徐叔父的傷痛,二則也是怕她自己多說多錯。
“先是饑荒,後來是民亂,然後又有大水。”徐叔父端起酒杯一口倒了進去,咳嗽了半晌又說:“發大水那夜,我正好在外麵,聽到消息急忙跑回來,隻找到這丫頭。”
徐叔父身子微晃,指著素波又道:“家裏先前還剩十幾口人,隻這丫頭被我從水裏撈了出來,她當時已經人事不醒,原以為救不活了,後來卻自己緩了過來,也算是命大了。”
“我們家在京城裏原有宅子,我就想著隻要能到了京城,一切就都好了起來,總但沒想到京城裏也並不太平,宅子沒了,就連素波也差點……”說到這裏,他便略醒了些,自己將話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