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隱居

字數:14931   加入書籤

A+A-




    最初的時候,易擎以為自己會很快厭倦。

    蘇懷靜卻在第三日莫名其妙的跟他約法三章要當一個純粹的凡人, 兩人僵持了半日, 最終還是易擎敗下陣來, 兩個實力強大的修士開始睜眼當瞎子, 強行把自己當做一個普通人來看待。

    下雨天是易擎最討厭的日子,因為井裏的水會渾很長一段時間, 他就不得不去稍遠一些的潭水那打流動的活水裝滿水缸,一步步走要拖很久,但是下雨天他隻想待在房子裏一動不動。

    磕磕絆絆調解了大半年,易擎總算慢慢習慣做一個凡人應該怎麽樣。

    他後來去山上挖了很多花, 養一株死一株,還是樂此不疲, 蘇懷靜找了很久,給易擎找了個仙人球養,這次活得久了點,半個月才死, 隻好不管他,任由這個植物殺手瞎折騰。

    當初易鳳知蓋了好幾間屋子,大概是留給易擎的孩子的, 盤算的約莫是龍鳳胎, 因此房間空的不少,蘇懷靜挑了男孩那間,裏頭還有個大箱子,放著玩具, 有紙鳶跟竹馬,還有零零散散的九連環跟魯班鎖,連破了麵的撥浪鼓都有。

    易擎開了箱子後笑得直不起腰,厚顏道:“蘇師兄不必客氣,吾兒還暫且用不上。”

    用不上?你倒是有麽?

    蘇懷靜看了他一眼,心裏有點氣,就翻了翻箱子,很多都爛光了,但有個褪色的土偶,有幾塊漆色掉的參差不齊,但隱約看得出來是個帶著銀項圈,係著青褲腿,嬰兒肥極明顯的俊俏小娃娃。

    他捧在手心裏,看到易擎臉上的笑慢慢收了起來。

    蘇懷靜想:易擎小時候長得還挺可愛的。

    後來這個娃娃被他們兩個人亂來重粉的一塌糊塗,隻能找個城鎮,尋個有這門手藝的老師傅重新粉色,兩人戰戰兢兢的站著,被老師傅劈頭蓋臉罵了一頓,然後付了錢,捧著那個粉雕玉琢的娃娃回去。

    後來那個娃娃放在了易擎的床頭上,夏日聽雨,冬日觀雪,繃著個小臉,怒火滔天的模樣。

    易擎的情況的確日漸不好了起來,在半年後的一個雨天,他難得病了,為了不給病人增加負擔,蘇懷靜難得動彈起來。他呆在廚房裏炒菜,聽著外麵一聲哐當,手一抖,鹽就放多了,不由得“嘖”了聲,掀開簾子出去,看見易宣茫然又驚喜的神態。

    “蘇師兄?”易宣遲疑的喊道,不太明白自己在什麽地方。

    蘇懷靜拿著鍋鏟,看著易宣神態正常,又想了想方才易擎虛弱蒼白的臉色,知道死限已經開始了,他沉吟了片刻,淡淡道:“進來盛飯吧,該吃午飯了。”他說得很自然平靜,易宣雖然還在茫然,但並不違抗,乖乖跟了進去,打開鍋蓋盛了兩碗飯。

    菜不算豐盛,還有點微鹹,但茭白湯又太淡了些,好在夠鮮,也不會難以入口。

    易宣吃飯的時候手都有些發抖,不太相信自己吃得是蘇懷靜做的飯,一頓飯吃得小心翼翼的,不停打量著對麵的神色。蘇懷靜吃完了飯,把碗筷收拾了下,易宣還沒吃好,就急急忙忙擱下了,有些手足無措的模樣。

    “吃完去把碗洗了。”蘇懷靜淡淡道,“還有你的那盆花,記得該澆水了。”

    易宣已經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失憶了。

    然而不知為何,他極自然的融入了這種生活,易宣坐在原位吃完了所有飯菜,直到把肚皮撐得滾圓,然後將所有碗筷都收拾好了,到廚房裏去刷洗幹淨放進了櫃子裏,四處找了找水壺,看到了窗邊的那盆花。

    雨簾滴滴答答的落著,有些悶,蘇懷靜搬了躺椅出來,拿著一把大蒲扇輕輕扇風,他養成了午睡的習慣,躺椅慢慢搖動著,雨聲漸漸遠去,蘇懷靜沉入了睡眠當中。

    易宣有些不知所措的看了看他,最後猶豫的搬了張板凳過來坐下,捧著臉凝視蘇懷靜的睡臉,有些想神遊,又不太舍得。看了大概小半個時辰,他才站起來把整個屋子都逛了一片,發覺隻是處極普通平常的民舍,要說有什麽特別之處,大概就隻是離群索居,前不著城,後不著村,孤零零的。

    屋裏還有幾盆花,都快死了,易宣就處理了一下,也不知道能不能好。

    過沒幾天,蘇懷靜按習慣去拔花的時候,驚奇的發現易宣居然把它們伺候活了,雖然還沒到亭亭玉立那種程度,但總算有了點精神。

    易擎,你真是做人失敗啊。

    蘇懷靜搖了搖頭,轉身走了。

    易宣這些日子問了好些問題,蘇懷靜神態冷冷清清的,有問必答,但說的卻都不多,或者不夠清楚。他問多了,也就沒了膽氣,索性不去糾結自己為什麽在這個地方,山間生活雖然寡淡無味,但是有蘇師兄作陪,他隱隱約約的其實也並不是很抗拒。

    跟蘇懷靜和易擎做好的約定不同,易宣每日修煉心法,晨起練劍,生活規律的不行,跟易擎那種早睡晚起的鹹魚懶蟲完全不同。

    蘇懷靜眯著眼睛看易宣在屋外練劍,花到底是被養活了,含苞待放,易宣也跑去移植了幾株來,滿院子長得都是,後來又下了幾場雨,雨露落在青翠的葉子上,陽光一出,就顯得格外刺眼明亮。

    “你過來。”蘇懷靜淡淡道。

    易宣正好收勢,舞了個極英俊瀟灑的劍花,年輕人眉眼生動,連額上的薄汗好似都透出勃勃的生機來。他乖乖走過來,不知道蘇懷靜要做什麽,也許是那顆過分年輕的心抱著純粹的愛慕之心,因而毫無半分遲疑。

    蘇懷靜從放著一堆雜物的籃子裏翻找出針線,將擱腿的凳子讓給了易宣坐,舌尖唾濕了線,輕輕鬆鬆的穿針引線,就捏著易宣破開的袖子微微矮下了頭。

    青年好似很緊張,瞬間整個人都繃緊了,脖頸露出的肌膚滲出汗來,不斷的吞咽著口水,血液活像在那皮肉下瘋狂的湧動著,整張臉紅到了耳尖,仿佛能滴下血來。

    粗活細活其實蘇懷靜都做不大來,隻能說勉強做一做,他跟縫麻袋似的給易宣的袖子縫上了破口,線腳亂糟糟的,有長有短,他看了看,臉皮倒厚,半點不好意思也沒有,極平淡的將線頭剪了,非常鎮定的說道:“多大的人了,還跟孩子一樣。”

    小剪刀跟針線都被放進了籃子裏,蘇懷靜當沒有看見易宣靦腆的傻笑,自顧自進屋去了。

    晚上的時候,吃完飯去休息的易宣又變成了易擎,這個瘋瘋癲癲的男人已有了病容,他把自己打理了下,露出有點尷尬又有些虛弱的笑容來,他說:“蘇師兄見笑了。”對他而言,這個模樣大約是有些難堪的。

    蘇懷靜裝沒有聽懂,淡淡道:“總不能見哭。”

    易擎就笑了起來,他走過來躺在了蘇懷靜慣常倒著的那張躺椅上,手指撫弄了會兒花草,語氣裏帶了一種別樣的愉悅:“我還以為會有三年的時間,沒想到半年都不到。”

    “別亂動,等會又死了。”蘇懷靜瞥了他一眼,翻過一頁書,喝了口茶道。

    易擎有點生氣,可是又不好發作,就撅了撅嘴,把手從花草上給放了下來,他靠在躺椅的軟枕上,伸長了脖子轉過去看蘇懷靜,忽然道:“我的衣冠塚,一定要立得又漂亮,又宏偉。”

    “好。”蘇懷靜又翻過了一頁,平靜無瀾道。

    易擎忽然笑了起來,輕輕的,像是風吹過紙頁的微微波動,神態看不出是否難過,但總歸沒有什麽憤怒,也不太見多麽的歡欣,就好像無論什麽,都已經在他的生命裏燃燒殆盡了,他輕聲道:“蘇懷靜,你真是個讓人憎恨的男人。”

    躺椅很軟,易擎窩在鋪著毛皮的躺椅裏,感覺自己像是被誰抱住了,有種虛假的溫暖。

    他死去的時候,注定得不到這樣的溫暖。

    然而已經足夠了。

    易擎終於明白,為什麽蘇懷靜會喜歡這張躺椅了,他也挺喜歡的。

    他慢慢的閉上了眼睛,那些仇恨回想起來竟有些恍如隔世,好像他的的確確的變成了命不久矣的凡人易擎,有一個沒心沒肺又無情無義的同居人,正打算坦然接受自己淒慘又平淡的孤獨結局。

    迷迷糊糊間,易擎仿佛聽見了父親的聲音,連同靈魂不堪重負的疼痛好似都減弱了許多,他沉入美夢,想到這一切即將解脫,好似整個人都放鬆了下來。

    易宣再度睜開了眼睛,完好無缺的胸腹處有傷在隱隱作痛。

    他疑惑的抬起頭,月中天,星光正盛,七殺正與廉貞重疊在一起,殺氣衝天。

    星象更迭,自古多變,初冬的夜晚,二人等來的不是七殺星,而是飄落的初雪與兩位修士。

    “哇!阿丹,你真正是可以去天橋底下開卦攤,招牌我幫你寫,我包你一個下午被人打到死!我若是晚上不是去幫你收屍,而是去幫你收錢,我就跟你姓!”

    太淵一刻也靜不下來,在山路上蹦蹦跳跳的探路:“全勞你的烏鴉嘴!現在可好,斐玉他重傷昏迷不可能出來找我們,還加大雪封山,天昏地暗,你我一塊闖到人家不知道哪一位前輩的遺陣裏來,還走不出去,你看是要怎樣辦啊!”

    “你這麽確定是遺陣嗎?”九丹子緩步慢行,淡淡道,“我看未必。”

    “哎,你不要騙我,這陣少說七八百年沒動了,又不是龜鱉,是什麽人這麽呆得住,現在的海龜有這麽熱愛山水嗎?”太淵翻了個白眼,拍拍胸膛道,“我以人格擔保,肯定是遺陣。”

    九丹子瞥了他一眼,平靜道:“哦,不當人之後,你是想要打算做龜鱉嗎?”

    “破嘴丹!不要烏鴉嘴,我沒有這種愛好,也沒有這種願望。”太淵趕緊去捂他的嘴,九丹子輕輕將他的手從麵上擇下,往前一指,太淵嚇了一大跳,尷尬道,“哇,真是有熱愛山水的海龜成精,這樣呆得住!”

    九丹子所指之處,有圍著籬笆的木屋,紙窗映照出暖黃的燈火,仿佛海市蜃樓般。

    “背後非議他人,非是君子所為。”

    風雪猛然乍起,謙和溫良的聲音自四麵八方傳來,太淵忽然覺得手腕一緊,下意識抓住九丹子,就被人拖出了整場風雪。

    兩人站定下來,卻見風雪頓時小了許多,那間遠遠的木屋頃刻出現在了眼前,太淵驚魂未定的站穩了,抬頭一瞧,抓著他的竟是拿著小花鋤的易宣,當即嚇得怪叫了起來:“哇哇哇!阿丹!烏鴉丹!你說!你說!是不是你在心裏咒我!”

    九丹子也略有些吃驚,神態平靜道:“沒有啊,我隻是在心裏怨你倒黴拖累我。”

    “啊!都是你啦,都是因為你這個烏鴉嘴!我才會這麽倒黴,我是來逃難的誒,跟著你反倒是像被難在追,哎唷,這下可怎麽辦,不要講斐玉的命了,我們倆都不知道保不保得住。”

    九丹子雖然也有所驚訝,但並不恐慌,淡淡道:“就算有事,這邊也是陪你一起,你還有什麽好不滿的。”

    “哈哈,太淵前輩還是一如既往的有趣跟……”易宣沉吟片刻,斟酌了下言辭,“跟愛說笑,不知這位是?啊,先不多說,來,請,我的住所就在前麵,請進來喝杯熱茶。”

    “是不是要請我們倆去飲砒霜。”太淵磨蹭的挪著步,哭喪著臉。

    九丹子細細思索了陣,淡淡道:“你若是再走慢一些,也許是要灌下去。”他倒是不懼,瞧了瞧易宣的神情,又想起那一日那殺神的神態,心中多少有含糊的猜想,隻是未得到確定,也不便與太淵說個清楚,就攜著友人的手慢慢往屋內走了去。

    易宣新采了些藥草,扛著短鋤歡歡喜喜的開了門,兩人跟在後頭,隻見木屋竟如尋常人家的屋舍一般,桌椅俱全,牆上還掛著辣椒大蒜,小桌上放著一個臉盆,盆裏有條魚在遊來遊去,以觀賞而言,實在長得有點醜;整個小屋看起來簡陋又溫馨。

    “現在裏麵就是走出來他師兄我也一點不奇怪。”

    太淵跟九丹子貼得很近,悄悄說道。

    哪知他話音剛落,捧著魚湯的蘇懷靜就從內堂裏走了出來,那人還如當年一般目光清冷,神態平靜,就是手裏端得一盆魚頭湯看起來有點格格不入。太淵看了看遊魚,又看了看那盆死不瞑目的魚頭湯,不由覺得脖子一寒,又往九丹子身後藏了藏。

    “現在是誰烏鴉嘴。”九丹子慢條斯理的補刀道。

    怎樣啦!現在是怎樣!這種生死關頭是內訌的時候嗎!

    “阿丹,你不要臨時突然想這種事情好嗎?”太淵實在有點虛,小心翼翼的說道,“我們現在情況很緊急,不是在開玩笑,你可不可以考慮下這樣危險的氣氛!”

    “但是你說我烏鴉的時候,我從來沒有因為危險的氣氛而阻攔過你。”

    太淵快要翻出那盆魚頭一樣的白眼了:“那是因為我在講實話。”

    九丹子氣定神閑:“我也是。”

    “坐。”蘇懷靜在這隱居了大半年,每天對著的不是動物就是易宣跟易擎,難得聽到相聲,倒也覺得很有趣,放下菜後慢悠悠的聽他們兩個人抬杠,把椅子放好了,淡淡道,“不知道這位是?”

    “哦,他叫烏鴉丹。”太淵扯著九丹子一個箭步就坐了下來,一臉的“乖巧.jpg”,老老實實道,“是我的朋友,自從上次一別,真是好久不見,不知道蘇道友你還好嗎?你師弟也還好嗎?”

    九丹子不動聲色的踩了太淵一腳,淡淡道:“貧道九丹子。”

    其實蘇懷靜也並沒有真正很想知道,隻是出於習慣跟客套,他不太感興趣的點了點頭,淡淡道:“都好。遠來是客,外頭又下了雪,二位留下來吃頓便飯吧,隻是粗茶淡飯,怕慢待了。”

    真是許久不說的客套話。

    太淵與九丹子對視了一眼,他見九丹子點了點頭,隻好苦著臉,不甘不願的勉強笑道:“那就麻煩二位了。”

    瞧著太淵苦瓜似的神態,蘇懷靜不由得暗笑,但是他還有幾個菜沒好,就又回到廚房裏去了。太淵見人一走,臉頓時就拉了下來,看不出是想哭想笑,委屈的拽著九丹子的袖子道:“我們倆是不是看到鬼,我真怕。”

    “怕什麽。”九丹子毫不客氣的拍掉了他的手,“你一個修士,怕鬼不丟臉嗎?”

    怕鬼丟臉,不怕丟命啊!

    接下來的這頓飯,是太淵生平吃過最難熬,最痛苦的一頓飯,九丹子倒是泰然自若,但是無論是麵無表情的蘇懷靜,還是溫文儒雅笑著的易宣,落在太淵眼裏,都像是眼角眉梢藏著不懷好意的惡毒,讓他感到毛骨悚然,食難下咽。

    好在飯吃得也很快,蘇懷靜還為他們倆理出了易擎女兒的房間當客房,太淵越看越像誌怪小說,不由惡寒,早早就上床休息,打算一覺到天亮,讓噩夢快快過去。

    與說著怕得要死,其實心大的非比尋常的太淵不同,九丹子雖然鎮定自若,但是卻難以入眠,他瞧著太淵熟睡過後,從椅子上站起身,撚了撚手中作為取代的千眼菩提珠,不動聲色的往屋外去了。

    “那一位,不在嗎?”

    九丹子出門時,蘇懷靜正端著茶杯站在對外的長廊上,風雪茫茫,夜間漸大了,他披著裘皮大衣,雪白的毛領厚實綿軟,漆黑的長發如瀑般散落著,倒真像是個凡間的隱士。

    “你問誰。”

    蘇懷靜回眸瞧了九丹子一眼,淡淡道:“此處並無其他人了。”

    “我是說,另一位易公子。”九丹子微微笑道,“那一位需要‘落日珠’的易公子,那一位想要殺我們的易公子,那一位命不久矣的易公子。”

    這排比句到底是跟誰學的,九丹子你是跟易擎出自同一個學院嗎!

    不過你是怎麽知道易擎的,好像自打你跟太淵坐下來吃飯之後,就一直是易宣接待吧。還是說又是易擎的老仇家,落日珠又是什麽?易擎雖然的確是帶著一串佛珠,但原來那個苦主就是九丹子嗎?

    “他……”蘇懷靜頓了頓,淡淡道,“如你所說,命不久矣。不過,你又是怎麽知道的?”

    九丹子緩緩道:“貧道姑且算是一名醫者。”

    奶爸啊。

    真巧,我們之前跟一隻可愛俏皮而且已婚的奶媽組隊過,你們醫生都這樣慈悲為懷嗎?

    “原來如此,所以你想詢問什麽嗎?”蘇懷靜手中的茶已經冷了,他靜靜看著這個神態看起來像僧佛多過道士的人,隻覺得他麵上似乎帶著不太明顯的悲憫與平靜的柔和,雙眸之中有一種看慣生死的淡然。

    九丹子沉吟道:“阿淵很怕他,而我,是為了證實我的猜測。他們果然並非同一個人。”

    “然後?”蘇懷靜不置與否。

    “阿淵可以睡一個好覺了。”九丹子平靜道,“順便安慰你,生死有命,不必太過傷心。”

    蘇懷靜慢慢的笑了起來,他輕聲道:“我看起來是很傷心的模樣嗎?”

    “就是因為你看起來並不傷心。”九丹子沉吟片刻,看著眼前這個毫無笑意的男人,眉頭微蹙,壓低聲音道,“有時候這樣才最為可怕。我見過不計其數的死人,有些人的死去,會同時帶走另一些人的生命。”

    這種描述聽起來像是找人同歸於盡多過對傷心的抽象描寫。

    “你擔心我?”蘇懷靜忍不住搖了搖頭,平靜道,“我不會是那種人,所以你可以將你的關心,留給更需要的人。”

    九丹子極客氣的欠了欠身,相當從容的退開身去,回到了他自己的房間。

    太淵睡得很香,一個人霸占了整張床,腰上的芥子袋被他壓得發扁,九丹子站在床邊看了又看,愣是無從入手,隻好輕聲歎息,為摯友蓋好被褥,手上稍一發力,就把人拋在了地上。

    脫去鞋子,九丹子盤坐於床榻上閉目養神,落定下心神來。

    隔日兩人對蘇懷靜告辭的時候,太淵恍然還以為是一場夢,直到他走出門喝了一小碗粥後看到了正在門口看雪的易擎。

    令他膽寒的殺神正滿麵病容的闔著眼眸,躺椅上那張完好無缺的雪熊皮被鋪開了,兩隻前掌搭在易擎肩頭,男人的身上還蓋著一件毛茸茸的大氅。九丹子一眼就看出是昨日蘇懷靜披著的那件,不由得挑了挑眉頭。

    太淵險些被喉嚨裏還未吞下去的那口粥嗆死,不知道是不是昨日易宣過於溫和的態度讓人膽大許多,他剛要開口,忽然被九丹子掩住了口鼻,貼心的好友湊到耳邊輕聲道:“這可不是昨晚那個人,你還想再被打一掌嗎?”

    當時太淵就老實了。

    “是枯榮草的味道。”

    當二人邁出門口的時候,那躺在躺椅上的易擎忽然開了口,他病怏怏的倒著,迎著冰雪的光,眼眸中流光微轉,蒼白的容顏帶了幾分笑意:“養魂可沒有這麽簡單,隻用枯榮草,會疼到他痛不欲生。”

    九丹子步伐一滯,遲疑道:“還請賜教。”

    “《九天典》失傳了嗎?”易擎緩緩歎氣道,“也罷,養魂在蠱籍一目,你就是有典也找不到了。隨便你信不信,枯榮草屬陽,你找最陰的花容麵混合,藥效會差一層,但不會叫病人每次都痛得死去活來,好像吃藥像吃毒。”

    花容麵是一種靈花,長著一張美人臉而得名。

    “多謝。”九丹子緩聲道,他握著太淵的手,把聽話像在聽天書的太淵帶了出去。

    蘇懷靜還在喝粥,待兩人走後,方才開口道:“你也會這般好心嗎?”

    “是好心嗎?”易擎冷笑了聲,“枯榮草與花容麵吃下去,固然會減輕痛苦,但是就意味著要吃更多的分量來補充,養魂養到陰氣纏身,還吃大量的花容麵,恐怕就連純陰體的女人都不會有那麽龐大的陰氣。”

    蘇懷靜的手一頓,緩緩道:“那倘若什麽都不加呢?”

    “活活疼死。”易擎淡淡道,“我見過吃枯榮草的人,一百個裏未必能活下一個。不過他既然敢養魂,就定然曾經剖過心,剖心之痛與枯榮草不相上下,若不是近來不想出門,我實在是很好奇這一位壯士到底長成什麽模樣。”

    他雖然口中說有濃烈的好奇,但神態卻一點都不好奇,反而在滿足完蘇懷靜的好奇心之後,就閉眸重新休息了。

    “見你說得如此肯定,看來沒有其他可以中和的藥材。”蘇懷靜道。

    “不錯,枯榮草性情霸道,任何藥草添入其中,藥效都會被摧毀,隻除了花容麵。”易擎凝視著空中飄落的雪花,慢悠悠道,“世上萬物總是這樣的道理,鬼怕惡人柴怕火,自是一物降一物。”

    蘇懷靜的手一頓,狀若無意般的說道:“那你呢?降得住你的,又是什麽?”

    “你啊。”易擎失笑道,“我怕你。”

    真是一句不好笑到,叫人完全笑不出來的笑話。

    不知為何,易擎的神態卻很平靜,甚至可以說有些認真,他側著頭歪在躺椅上,施了些力,慢慢的搖動著:“在這世上,我隻剩下你一個人可惦記,可掛念,這就是人,是會被感情所驅使的。不過對你來講,大概是很難理解吧。”

    這是在罵人嗎?

    蘇懷靜的臉有些發黑,但是他又不可避免的感覺到了被說中的痛楚。

    他曾經有位精明能幹的文青女同事總在休息室跟他一塊兒抽煙,有次兩個人站在窗戶邊,看著燈火輝煌,車來車往,高樓大廈林立,整座鋼筋鐵骨的城市繁華卻又格外冷酷無情,女同事訂婚後就換了一種唇色,飽滿紅潤,豔麗奪目。

    女人抽著煙,煙霧在她美麗的唇瓣上像情人的吻,她端著個煙灰缸,歪過頭看著蘇懷靜,大波浪卷嫵媚的風情萬種,她談未婚夫的時候,語氣雖然輕佻,但卻很歡喜的模樣:性格再冷硬的男人,敲開了心外頭那層殼,裏頭也軟的跟普通人沒什麽區別。

    蘇懷靜麵無表情的點了點頭,說:“哦,你家那個不夠浪漫。”

    然後女同事就笑了,她眨了眨眼,輕輕吐了口煙霧,慢騰騰道:“我的意思是,所有人的心是肉做的,區別隻在外殼的軟硬。你不是,阿靜,敲開你的外殼,隻會發現你的心比外殼還要硬。”

    然後她笑了笑,把煙掐了,跟他說:“小說裏的段子,開個玩笑,別太在意。”

    但蘇懷靜知道,她是在說真的;他也知道,她說對了;他更知道,那段曖昧不清的友誼,最終因為他的停滯不前而消失在了時間裏。

    然而蘇懷靜並沒有感覺到多麽遺憾,他所能感覺到的,隻有被說中後僅剩下的悲哀。

    可正常人隻會憤怒。

    “但也好,你永遠不會掛念我。”易擎淡淡道,他躺在那張躺椅上,像是壽命將盡的老人,慢騰騰道,“我不必擔憂你是否會為我肝腸寸斷,傷心欲絕,我隻需好好死我自己的,輕鬆自在的離開這塵世。”

    蘇懷靜的手握緊了又放鬆,忽然有些不甘起來,他迫切的希望自己能夠感受到易擎語氣裏那種渴望被否認的悲傷,然而理智卻清晰無比的劃開了界限,叫他平淡說道:“不錯。”

    易擎從大氅裏伸出手摸索了一陣,蘇懷靜會意的走過去,握住了那隻手,淡淡道:“怎麽了?大病人。”

    “你什麽都感覺不到,對嗎?”易擎摩挲著他手背的肌膚,很緩慢的笑了開來,看著蘇懷靜有些訝異的神色,平靜道,“對你而言,大概隻不過是兩塊屬於不同人的皮肉觸碰在一起吧。”

    這個形容讓蘇懷靜有點想笑,他眼眸裏也的確帶了點笑意。

    易擎卻慢慢的放開了手,漆黑的眼眸裏好似藏匿著幽藍的色彩,晦暗的如同蒙上了霧,重又轉過頭去當他的病人。蘇懷靜其實知道易擎想說什麽,就算不知道,好歹也曾經是網絡文學熏陶過的人,然而他始終無法體會那種被文字形容到近乎有些曼妙的感覺。

    “你很失望?”蘇懷靜問道。

    “期待的多數結果都是失望,我早已經習慣了。”易擎平靜道,“你不會感覺到失望,是因為你也從不會對任何事物抱有希望,這樣很好,也很不好,你曾經擁有過的那些感情,你明白是什麽,卻無法再體驗。”

    他伸出手,輕輕撩過蘇懷靜的長發,雪紛紛揚揚的落下來,天色昏沉。

    “但我不希望你死,所以你永遠也不要體驗到。”

    蘇懷靜看著他讚賞欣慰又難掩失望的目光,恍惚覺得自己的確是很適合修煉《太丹隱書》的,不過這本功法也實在是有夠坑,他至今想起當初在窺世鏡的宮殿裏感覺到的那種痛苦,就感覺到膽寒。

    他隻是缺乏共情能力,並不是沒有喜怒哀樂,這樣想來,他一點也不適合修煉。

    “我是否不太像是一個正常人。”

    蘇懷靜有點猶豫的,慢慢站起身來,他遲疑的看向天空,做了這麽久的凡人,在昨夜與九丹子交談過後,他才發覺自己根本就沒有回到在現代時的那個身份,《太丹隱書》跟易擎都讓他太放鬆。

    這一年裏的他,隻是在做一個準備當凡人的修士蘇懷靜,而不是那個上班族蘇懷靜。

    易擎失笑道:“人修仙,本就是為了撇棄七情六欲而得長生,卻偏生又要強行苛求以善為本,天地初開本就混沌,清濁黑白有分得那麽清楚嗎?我不是什麽好人,雙手染滿鮮血,但是我也是可悲的受害者,我曾為了我的仇恨而殺死不少人,如今放下是我放棄了。”

    “嗯?”蘇懷靜隱隱約約聽懂了什麽,卻又不太確定。

    “我若是惡。”雪花有幾瓣落在了易擎的眼瞼外,隨著睫毛的煽動而慢慢化成了水,滑落下來,像是淚痕一樣,他的神態沉穩,再看不出初見時那樣癲狂錯亂的模樣,“那為了世人這個借口殘害我,讓我失去家人,讓我唯一的親人失去我,造成一個家不幸的那些罪魁禍首們,又是善嗎?”

    “正常,怎樣才叫正常。有感情嗎?會憎恨嗎?會原諒,還是渴望別人會贖罪的軟弱。”易擎淡淡道,“正常,隻不過是一大群人編造出來的標準,如果愚蠢是正常的衡量,愚昧是標準的底線,我想,做一個不正常的人,也許會更好。”

    易擎輕微的歎息著:“你沒有做錯任何事,隻是辜負了別人自以為是的期待。”

    許多時候,蘇懷靜總覺得易擎是個極孩子脾氣的男人,然而從那一日他決定放下仇恨開始,那樣的瘋癲似乎就一去不複返,他也終於顯露出真正的麵目,本來的性格。

    尤其是這種時候,蘇懷靜總覺得自己看到的,是一段曆經千年的光陰。

    作者有話要說:  這裏最後一段的談話我感覺還是說一下吧。

    你們沒有看錯,易擎是在抹殺懷靜好奇感情的**,讓懷靜繼續做一個缺乏共情的人。

    因為他不希望懷靜死,他已經意識到懷靜是天上缺乏感情了,還以為這成了修煉的優勢。

    加上自己又活不久了,就希望懷靜能繼續無情無欲的活下去,這樣會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