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厭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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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上中天的時候,易擎終於醒了。

    蘇懷靜倒在蒲團上酣睡著, 全無敬畏之心的在一堆死人的象征之前平靜的呼吸, 渾然無畏, 也渾然無敬。易擎一直想看看這個男人的陰暗麵, 然而卻始終很難窺探到對方的真實麵目。

    不敬禮法,無情無義, 長得也不夠漂亮。

    但他肯為我死,哪怕他又能重新活過來一次。

    這個世界上再不會比易擎有第二個體驗更深的人了,他無數次的死去,然後無數次的活過來, 每一次醒來,他所看到的每一張臉都寫滿了利欲熏心與憎恨, 讓易擎總想放聲大笑,卻又覺得索然無味。

    第一個犧牲品是易擎在世間少數在乎的人之一,易流,十三歲, 是易擎堂兄的兒子。

    他與堂兄並無交情,喜愛這個孩子也別無其他的緣由,隻是得眼緣, 而這孩子見著他, 總也咯咯的笑。

    易擎沒有子嗣,一來不相信感情,二來他也厭倦撫養孩子這種比魔類還要麻煩的存在。但易流是不一樣的,他還記得在易流五歲那年, 他的父母為了這天下的安寧,為了易流的安寧,戰死在前線上,夫妻倆的頭顱被魔族割下丟在了邊緣。

    為這天下犧牲的二人,連全屍都沒有。

    易流看著那兩個裝著父母頭顱的盒子,仰起頭看著易擎,茫然無措:“他們不會回來了嗎?”

    易擎漠然的點點頭,孩童還不太懂生離死別,隻是愣了愣,倒也沒有哭,低著頭努力想了很久,他說:“因為我不乖嗎?”易擎就捏他的臉,卻沒有說別的,後來幼童終於明白了什麽叫做死亡,在深夜裏嚎啕大哭,可易擎卻不能說一句話。

    再後來,他藏在護魂燈裏,看著易家人舉著自己,對那個充滿堅毅的幼童說著天花亂墜的謊言,易流看著護魂燈,神情神聖的像是要去做什麽極造福世人的豐功偉業,隱隱含著激動,然後點了點頭。

    他伸過手來輕輕摸了摸護魂燈,稚氣的嗓音柔聲道:“天穹叔叔,你別怕,很快阿流就可以保護你了。”

    那雙眼睛清澈如水,讓易擎好奇是否所有的易家人都是鐵石心腸,否則如何下得去手。

    他進入易流身體的那一刻,這個純粹而苦難的年幼靈魂就瞬間消散了。

    崩潰的那麽快,甚至沒來得及讓易擎做些什麽。

    他被護魂燈保護著,靜靜懸浮在空中,看著眾人對這具幼童的屍體棄之如履,神態冷漠的找來下人將他抬走,態度像是對待一隻無端死去的阿貓阿狗,而不是英雄的遺孤。

    必要的犧牲。

    總是必要的犧牲。

    易天穹忽然覺得可笑,他曾經那麽的不可一世,如今卻落得如此下場,連一個幼童都無法庇護。但是後來,他連易流長什麽樣都忘記了,隻記得有一雙又圓又大的眼睛,還有那句甜甜的“天穹叔叔”。

    卻足夠叫他透不過氣來了。

    千年的時光讓他忘記了太多太多的東西,可方才卻又瞬間想起了不少。

    其實易家想殺他,跟想救他並不衝突。

    易擎坐在蘇懷靜身邊,祠堂裏供奉著新鮮的花朵與瓜果,他取了一支豔紅怒放的來,柔嫩的花瓣拂過蘇懷靜的臉龐,為這個人蒼白的臉色添上了芬芳與豔麗。

    剛剛那種愉快他還記得,無論**多麽糾纏,無論欲念多麽濃重,都比不上方才蘇懷靜給他帶來的快樂,就像是生命的一部分被完全的填滿。然而見到真正又再見到蘇懷靜的時候,卻不太像是他年輕時看到禦赤斛的心情。

    他一貫是很欣賞赤斛的,也很滿意對方的身體,所以通常見到赤斛的時候,他總是很難想到愛這種東西。

    也許是兩個人都很清楚界限。

    可蘇懷靜不是,哪怕他們方才那麽深刻的存在過彼此的身體,但對蘇懷靜而言卻像是無關輕重的小事,宛如石子丟進深海,毫無半分波瀾。他不會因此而感到惶恐與幸福,也不會因此感到撼動與滿足,對蘇懷靜而言,似乎他進來,隻為了讓易擎重新活過來。

    目的性明顯而堅定的一如既往。

    這個人當真會有半分私欲嗎?

    花瓣吻過蘇懷靜的麵孔,慢慢落在他淺色的嘴唇上,易擎用的力氣重了些,那花瓣便受不住力,落了幾片下來,落進了蘇懷靜的衣襟裏。

    蘇懷靜抿了唇,那嘴唇也如同揉碎的花瓣一般,從蒼白變得豔紅起來,重新被血色充盈。

    易擎細細的描摹著他的麵容,忽然產生了一種近乎占有的情感來。愛是無私的奉獻,愛是包容,愛是原諒,他曾幾何時以為這種感情荒誕可笑的並不存在,然而直至如今,他卻忽然發現,愛並非隻有那些愚昧的東西。

    愛是平靜。

    蘇懷靜令他平靜,令他活過來,令他感覺到自己像是有了羈絆,而不是一個孤魂野鬼。

    可他卻無法感覺到蘇懷靜的愛意。

    蘇懷靜包容他,原諒他,容許他,不惜一切的幫他,但那都不是愛,這隻不過是縱容。

    易擎自認自己無法做到蘇懷靜那樣的地步,可蘇懷靜能夠做到,卻並不愛他。

    其實蘇懷靜本就睡得不太熟,加上易擎在他臉上胡作非為,任是死人也要被驚醒了,他枕在蒲團上,眯著眼睛,像是隻慵懶倦怠的貓,長睫下水潤的眼眸平靜的投過來,沒半分驚訝:“你醒了。”

    他說得這般果決冷靜。

    易擎在指尖轉了轉那朵花,微微笑道:“是啊,你這般傾身相救,我倘若還是不醒,豈不是辜負了你的美意。”他忽然將花掐住了,俊朗溫潤的麵容自從後頭探出,笑吟吟道,“你是不是很愛我?”

    蘇懷靜有點遺憾,他想起了易天穹原本的容貌,覺得易擎倘若還是自己那張臉,這個舉動做來恐怕就不禁隻是叫人覺得心裏一柔,還要叫人覺得心裏一蕩了,畢竟易擎本身的皮囊,實在是荷爾蒙爆棚。

    “你的臉皮的確很驚人。”他不緊不慢的坐起身來,將衣裳順好了,淡淡道。

    易擎就歪著頭與他胡攪蠻纏,吃吃笑道:“倘若你不愛我,那又為何這般怕我死,包容我,寬待我?”他把頭倒在蘇懷靜膝上,也不怕地方髒,徑直躺了下去。

    這些小事,蘇懷靜倒也懶得跟他計較,由著他倒在自己膝頭休憩,平靜道:“我這般對你,反倒是不愛你。”

    “哦?怎麽說?”易擎慢悠悠道。

    “我隻管你的生死,並不管你為人,你愉快也好,煩惱也罷,與我都毫無幹係,我要你活著,隻為了實現我的承諾。”蘇懷靜輕輕碰了碰他的頭,淡淡道,“包容你,放縱你,你便當是愛了麽,絕不是的。”

    愛不會是放縱,也不會是失去自我,更不會是毫無底線。

    易擎沒有愛過,不太明白;蘇懷靜也沒有愛過,卻很清楚。

    “倘若有個人對你無微不至,低到塵埃裏去,你千萬不可喜歡他。”蘇懷靜垂下眼眸,平靜道,“一個人連自己都不愛,怎會去愛另一個人。又或者,他會把全部的自己壓在你身上,企望你去愛他。而你若是隻想找個這樣的人來愛你,那你對他終究也隻會是累贅。”

    “你好似很有經驗。”

    蘇懷靜卻道:“正是因為沒有經驗,我才說得這般頭頭是道。”

    易擎聽了不由得發笑,然而他聽明白了之後,卻又忽然感覺到了心酸,他伸出手去摸索蘇懷靜冰冷的手,有半截袖子沒鬆下來,露出瑩白的手腕來。易擎看了兩眼,隻是握住了,可卻半晌沒說出話來,蘇懷靜不知道他要說什麽,又怕自己說得條條框框嚇住他了,又道:“你若真有了喜歡的人,就隨著心走。”

    沒想到易擎忽然嗤笑出聲道:“蘇師兄,修煉《太丹隱書》的你來與我說這句話,不會覺得太諷刺了嗎?”

    “既然我不會愛你,又有何諷刺可言。”

    蘇懷靜卻很淡然,未曾想過他對易擎說這句話會如何刺傷對方的心,隻是平靜的闡述事實,他看了看外頭的冰雪,眉眼低垂,沒將後半句話說出來。

    縱然不愛,但易擎對他而言,也的確有相當特別的意義。

    蘇懷靜從芥子袋裏取了一件外袍出來,披在了易擎的肩頭,淡淡道:“我現在想來,覺得那些易家下人應當是故意讓我們繞到此處來的,那些引靈陣與這易家祠堂,還有那些觸手可及的卷宗,約莫都是易斐玉的傑作了。他倒是處心積慮的很,從青雲子就開始布置。”

    “你聽起來好像不太喜歡他?”易擎道。

    “我並不厭惡他。”蘇懷靜想了想,又說道,“他可以說救過你數次,並不算壞人,然而他這人深不可測,連嬰童都能拿來利用,甚至於自己的胞弟,哪怕是為了天下大義,也未免涼薄。”

    易擎涼涼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倘若人人都自私自利,你不是又不痛快?他已是這般犧牲小我,你還不夠滿意嗎?”

    “所以我並不厭惡他。”

    人是很難被滿足的,蘇懷靜沒有資格去評斷易斐玉這樣的行為究竟是對是錯,犧牲自己血緣相關的少數人換取大部分人,算是自私嗎?

    卷宗上的記載可以看到宿主多數都是幼童,易斐玉在五十年前就已是易家家主,他那時的身份與地位,包括身體都不再容許他自己成為宿主了。

    犧牲胞弟,作為兄長的易斐玉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又該有多麽痛苦。

    所以蘇懷靜唯一能做的,也僅僅隻剩下不厭惡了。

    作者有話要說:  _(:3」∠)_我可能真的是在炸魚吧,放個響你們動一動

    不說就沒消息。

    情緒萎靡不振,這個星期沒有申榜任務,隨機斷更吧。